盧先生來的很快。
這竟然真的是一位非常儒雅溫和的先生。
雖然他滿面風霜,看起來很是窮困窘迫,但有些人的風骨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他穿著短褐,穿著草鞋,膚色被曬得黝黑,手上還有一道道細小的疤痕,但這也絲毫不耽誤云鶯一眼認出來,這就是個有來歷的讀書人。
云鶯看向了二爺,二爺似乎察覺到身側的視線,也看向云鶯。兩人眸中都是同樣的神色,對視后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提,但又意識到眼下是什么場合,又迅速恢復如常。
盧先生與二爺見禮,二爺低聲喚了起,之后兩人也沒有過多寒暄,而是直接說起了彎月趟養珠的事兒。
二爺問這事兒的可行性,問人工養珠可有前例,又問陸先生是從何處得知的這些。
盧先生有的問題回答了,有的則用沉默來回復。
他不是一個會騙人的人,但對于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盧先生選擇了回避。
這若是遇到一個脾氣大的縣太爺,免不了要說盧先生張狂。
事實上,里正已經忍不住給盧先生蓋了一個“目中無人”的戳。
這盧先生以往看著當真是非常親和,村里的百姓,別管是窮苦的還是日子好過的,他待人都是彬彬有禮。他也從未在外邊說過別人是非,與四鄰有過任何紛爭。
可就是這樣一位有禮有節的先生,他面對縣令大人時,竟然拿大起來。
里正急的火燒眉頭,忍不住在桌子下踢了踢盧先生的腿。
但有些問題在盧先生看來是忌諱,他若回答,便要暴露來歷。
他自然是不想的。
最起碼,在沒有做出成績,讓縣令大人承諾會護佑好他們一家人的安全之前,他不可能說出與身份有關的任何字眼。
里正的急切他看在眼里,但有的問題當真不能回答。
不僅里正急,就連跟都門外的盧夫人,此刻也很急切。
她擔心盧先生得罪縣太爺,她又擔心,若真是他們的來歷被泄露,她們一家人會被帶回族里,那才是真的死到臨頭。
也好在縣令大人當真不是一個,喜歡與人計較的人。
更或者說,只要盧先生說的東西有用,即便他擺再大的譜,再是目中無人,二爺也不會與他計較。
二爺又問起養珠的條件以及可行性,這個問題盧先生早就打好了腹稿,他張嘴就要說。
但里正卻張口加了停。
在眾人的注視下,里正沖二爺拱了拱手,“大人,此事事關重大,大人與盧先生要不要進屋里說?”
里正一臉嚴肅,“這件事若不成也就罷了,若是成了,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兒。若走漏了風聲,被別人學了去……”
里正自然想做獨家的生意,畢竟越是稀有才越賺錢。
但縣令大人肯定不這么想。
若淡水養珠能成,大人指定會在云歸縣鋪展開……但還是那句話,他們整個縣都跟著受益可以,若再增加到嶺南府,或是再增加別的州府,到時候人工養珠成了爛大街的手藝,他們辛辛苦苦忙碌一場,卻為他人做了嫁衣,那想想都要嘔死。
二爺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便在里正的引領下,帶著盧先生進了里正家里的正房。
他們具體說了什么,云鶯自然是不知道的。
云鶯與隨云、雷霆三人在外邊守著,因為隨云與雷霆的氣勢太強,駭的里正家的家小都不敢說話,云鶯便打起精神與里正家的人寒暄起來。
她或是詢問里正家的老太太今年高壽,或是問那扎著小揪揪的孩童今年幾歲了。
當然,因為知道盧先生會在農閑時,教導后塘村的孩童讀書認字,云鶯還問那童兒,盧先生教導的如何,他學的如何,盧先生除了教他們識字外,平常可還有教導他們其他東西。
那里正家的小孫子是個小話癆,也或許是云鶯長相貌美、態度又親和,小孩子不怕她,在她面前就放開了膽子。
小家伙脆生生的回復著云鶯問題。
“盧先生教我們讀好多書,不過我年紀小,只學會了。我背給你聽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背到一半,孩子忘記該怎么背了,頓時紅了臉。
但小家伙很快又轉移話題說,“盧先生還教我們寫字,我寫的不好,盧先生讓我平常無事時多練練。就用木棍在地上寫,倒是不費事,就是費手。盧先生知道的東西可多了,他還會做肥皂,他還給我們講海神的故事。”
云鶯之前一直沒打斷名叫陽兒的孩子說話,此刻聽到“海神”兩字,忍不住開口問他,“海神是什么?”
“海神就是海上的神啊。盧先生說,從我們這邊一直往北走,那邊有些百姓是以打漁為生的。他們不是在河里打漁,是在海上打漁。出海打漁的人都敬畏海神,每次出海前,他們都會做法祭祀,讓海神保佑他們平平安安。”
“不過祭祀海神的時候,可血腥了。”
“怎么血腥了?”
小童兒偷偷和云鶯咬耳朵說,“這事兒我只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其他人啊,我都沒告訴我爹娘和祖父。”
云鶯點頭說好。
得到她的保證,陽兒才趴在她耳朵上說,“祭祀海神要用活人啊。聽說不僅要用小孩子,還要用大人。小孩子是給海神當下酒菜的,大人就是送去伺候海神,給海神洗衣做飯生小海神的。哎呀,總歸可嚇人了。”
云鶯忙附和的露出害怕的表情,“你從哪里聽到的這件事,你不覺得害怕么?”
“我偷聽師母說的啊。當時我祖母燉了我家的老母雞,讓我給師母送去一碗雞湯,說是謝她教我姑姑刺繡。我過去送湯,就聽到先生和師母在說海神的事兒。云姑姑你可不要把這事兒說出去啊,不然我要挨打的。不過這事兒可真恐怖,被送出去祭祀的大人小孩兒,指定都死了吧?”
云鶯連忙保證不會將事情說出去。至于被送去祭祀的人最后死了還是沒死,云鶯沒說。
她從荷包中掏出幾塊糖果,塞給陽兒,讓他和弟妹們一起吃。
陽兒到底是小孩子,嘴饞的很,看見糖果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他接過云鶯的糖果,道了幾聲謝就跑出去。
盧家的老太太,也就是盧陽的祖母看他拿云鶯的東西,要去阻攔,就被云鶯笑著攔下了。“陽兒討喜,我給他的,就是幾塊糖,也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您可別生孩子的氣。”
老太太忙說,“不生氣,不生氣。就是讓姑娘破費了。”
云鶯說:“哪來的破費一說,真就是幾顆糖而已。”
老太太陪云鶯說話,云鶯卻忍不住看向了柵欄外。
之前盧夫人在外邊站著,老太太還讓喊她進來坐。可盧夫人不知道是怕生,還是家中當真還有事情要做,她推辭了幾句沒進來,在盧先生隨二爺進了正房后,就離開了。
如今回憶起盧夫人的相貌,云鶯只隱約有些印象,那盧夫人長相似乎挺清秀的。
云鶯與老太太說起盧先生,話題很自然的又說到盧夫人,甚至是整個盧家。
老太太只當是閑聊,就沒瞞著云鶯,有什么就說什么了。
“晚娘與盧先生都是苦命人。盧先生是在后母手中討生活,晚娘是自小沒了爹娘,叔嬸不做人要將她賣到臟地方去。是盧先生心善,將晚娘救了下來,兩人成了家。后來,據說是盧先生的父親病逝,他被繼母以及繼母所出的兄弟們趕了出來,一家子無家可歸,遠投他鄉謀生。”
“早先他們是準備投奔盧先生的娘舅的,可惜盧夫人身子越來越重,孩子年紀又小,也遭不住奔波勞累,加上天氣炎熱,不好繼續趕路,他們便準備就近找個地方住下來。這還沒決定住哪兒呢,盤纏又被偷走了,最后還遇見了猛獸……”
“盧夫人手巧心善,還教過我家的丫頭針線手藝。那一手女工,當真是出神入化。云姑娘你是沒見過,盧夫人刺繡的圖案,簡直跟真的一樣。只是她生產時傷了身子,盧先生又會心疼人,寧愿自己在田地里勞累,也不愿意盧夫人做針線掙銀子……”
絮絮叨叨的,云鶯從老太太嘴里套出來不少話。這其中那些有用那些沒用,云鶯也不知道,但她盡可能的將老太太說的全記下。
中間雷霆離開了片刻,回來時手里拿著好大一條子肉,并一只半大的黃山羊,還有些酒水米面。這意思,赫然就是今天中午要在這里用膳。
老太太見狀,趕緊一拍額頭,“你看我這記性。云姑娘你先坐著,我得去做飯了。大人難得來一次,可不敢讓你們空著肚子回去。”
又連忙推拒雷霆手中的東西,“那好要你們的禮,這些東西家中盡有的。家中還有雞鴨,我這就讓人殺來吃。”
雷霆卻不是會和人推來讓去的性格,他徑直走向灶房,將東西放下又走出來。
東西都擱在屋里了,自然是不能再推辭了。老太太就忙喊幾個媳婦出來幫忙。
其實不用老太太喊,幾個媳婦全都透過窗子上的窟窿眼,一只盯著外邊的動靜呢。
看見那一條子肉和黃羊,她們都忍不住流口水了,即便老太太不喊她們,她們很快也要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