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國之君下手,說難很難,說簡單,卻也并非全無思路。
阿薇堅持親自動手。
“王爺想著是把圣上氣倒,這確實是個好主意,但不可控,”阿薇道,“我能控住,不到徹底傷命的地步,但偏枯、難言。”
沈臨毓聞言,眉頭一皺:“你是說……”
阿薇沒有多解釋,沈臨毓亦沒有追問,兩人算是心照不宣。
“你既能在吃食里下那樣的藥,已經是親自動手了,”沈臨毓道,“并不一定要自己去御前……”
阿薇搖了搖頭。
“圣上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承認巫蠱是一樁冤案,甚至是他親手制造的冤案嗎?”阿薇知道答案,所以自問自答,“他不會,我卻很想聽。”
話已至此,沈臨毓便也不再勸了。
“你是姑娘家,手無縛雞之力,他以為你是定西侯的外孫女,便不會對你多有防備,”沈臨毓整理著思緒,“但入口的東西,他還是會謹慎。
毛公公可以幫你,只要先調開海公公。
而且,你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面圣理由。”
而這個理由,便是沈臨毓需要替阿薇安排妥當的。
兩人閉門說了足足兩個時辰,前后考量許多,才算是敲定了辦法。
“人算不如天算,”阿薇舒了一口氣,道,“你放心,該隨機應變時,我會小心應對。”
沈臨毓并不擔心阿薇的應變能力,只是,在動手之前,他這兒還有不少事需要安排。
翌日。
李崇依舊被困在長公主府,沈臨毓早早上朝去。
他交出腰牌的事,各處已然得了消息,按說今兒永慶帝也會明確此事。
但趕在這之前,沈臨毓先行發難,上奏“巫蠱冤案”。
榮王爺依舊是個嘴硬的,但李巍交出來的名冊和證據,已經足夠沈臨毓先敲一段行軍鼓了。
“人是我圍的,府是我抄的,事情總得有始有終。”
“我只是往后不擔鎮撫司指揮使了,又不是不讓我議政,查到了不法事,自然要指出來。”
“榮王指揮著八殿下,與五殿下聯手,誣陷太子,以致那么多忠義臣子蒙難,罪無可恕!”
“又有安國公、岑文淵那樣為一己私欲,落井下石,讓功勛老臣名聲盡毀、滿門抄斬,多少優秀人才折戟。”
“圣上這些年總是講朝中老人力竭、新人出不來,不正是十年前的巫蠱案,傷到了根基嗎?”
沈臨毓一開口,根本不管龍椅上永慶帝鐵青的臉色。
岑文淵臨死前交代的內容,章振禮那手以假亂真的金體,并收繳上來的卷軸,這些東西早幾個月還藏著掖著,現如今一股腦兒全拋了出來。
以至于朝臣中有些不那么敏銳的,后知后覺醒悟過來。
查科舉舞弊,查錢莊亂賬,并上什么以庶充嫡,說透了全是沖著巫蠱去的。
是沖著為廢太子翻案去的。
殿上,有竊竊私語聲,卻無人站出來與沈臨毓對話。
不管是贊同還是反駁,誰會在這當口上出來當個顯眼的蠢貨,讓永慶帝記上一筆?
沒看圣上的面色,已經青得發紫了嗎?
定西侯亦是眼觀鼻、鼻觀心,并非他在這事上慫了,而是沈臨毓私下與他打過招呼,讓他好好杵著作蠟燭。
雖不解其意,定西侯還是依言行事。
早朝,結束在永慶帝的拂袖而去上。
他沒有對巫蠱案有任何平點,就這么從大殿龍椅上走下來,腳步停駐在沈臨毓身邊,陰沉沉地看了他好幾息,留下一句“朕當真生了幾個好兒子”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臨毓是個“得寸進尺”的。
或者說,他必須在永慶帝那兒添柴倒油。
他追去了御書房。
在永慶帝發了一通火之后,沈臨毓退出去外頭跪下,一副“懇請圣上徹查”的堅定模樣。
海公公出來看了好幾回,最后愁眉苦眼回去御前。
“他要跪就讓他跪!”永慶帝罵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他是存心的!朕昨日就說了,他就是想氣死朕!”
海公公惆悵著道:“您知道的,再跪會兒,長公主得了信就……”
“讓她來!”永慶帝拍了下大案,“別以為她是朕胞妹,朕就會萬事都順著她!看看她養的好兒子!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
便是在永慶帝的怒火之中,承平長公主三步并兩步地趕來了。
母子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長公主一巴掌就拍在了沈臨毓肩膀上:“跪給誰看的?跪給里頭那位看的,你就跪去里頭!跪給別人看的,你就跪去宮門口!跪在這兒有個什么用?行了,我也不管你跪哪兒,離得遠些,我看著心煩。”
沈臨毓從善如流,往邊上跪了些。
長公主看向迎出來的海公公,大步進了御書房。
永慶帝冷眼看著她。
“罵給誰聽的?”不等她問安,永慶帝直接問,“當朕是耳聾還是心聾,不知道你在指桑罵槐?
說跪就跪的是他,又不是朕壓著他跪的!朕看是朕朕撤了他的職,你興師問罪來了!”
承平長公主抬著下顎道:“我那天就說了,皇兄想撤就撤,撤了正好不耽誤他成親,我也了卻幾年心愿。
哦?怎么?皇兄以為我以退為進威脅你啊?
吃飽了撐著!
你幾個兒子的事兒,自己斗自己撕去!
臨毓現在是我兒子,他不摻和他表兄弟那些破事,也足夠榮華富貴一輩子。”
“不摻和?”永慶帝氣笑了,“分明是臨毓想摻和!朕讓他管阿嶸的事兒了?他張口閉口都是阿嶸,朕不讓他管,他倒好,早朝上不管不顧的!你縱出來的臭脾氣!”
長公主半步不讓。
“那你讓我怎么跟他說?”
“我難道要說,臨毓你別管阿嶸了,你也別實心眼,先皇后是養了你一年,但你為此給他兒子鞍前馬后,這買賣太虧了。”
“只跑個腿也就算了,你現在為他翻案,把自己翻進去了怎么辦?”
“你就該做個閑散皇親,甩手掌柜,往后咱們日子該怎么逍遙就怎么逍遙。”
“你已經夠對得起先皇后、對得起阿嶸了,再做多余的事情就傻了!”
“我能說?我能當著他的面說?”
永慶帝被承平長公主倒豆子一般的一頓搶白,正要開口說什么,但實在爭不過長公主的語速。
“我的親哥哥啊!”
“我是養娘不是親娘!”
“我說些臨毓不愛聽的,我養了十幾年的兒子為此與我離心了,我跟誰哭去?”
“你兒子多、你不稀罕,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稀罕死了!”
“男人五六十歲都還能生,就像你這樣的。生不出孩子的是我,不是沈之齊!哪天我和他鬧翻了,他給我抱個小兒子回來,我還指著臨毓給我出頭呢!”
永慶帝:……
海公公:……
長公主顯然是說到了興頭了,根本不管這些話聽起來有多么得匪夷所思,嘴皮子上下一碰,一連串的故事。
“說來我得謝謝你。”
“你罵他多管閑事,你把他職都撤了,你把壞事都干了,省得我惹臨毓煩。”
“我不費一言一語就能得這般好處,我真的謝謝你。”
“真心話!別當我又跟你玩什么以退為進啊!”
“你干脆再狠點,讓他連早朝也別上了,老老實實回家、準備成親娶媳婦。”
“就定西侯那外孫女,相貌好,性子爽快,又做得一手好菜,這樣的孩子最貼心了。”
“我反正很滿意挑中的兒媳婦。”
“臨毓自己也喜歡,我積極些操辦這親事,也不會讓臨毓反感。”
“說來皇兄是不是還不曾見過那丫頭?我改天讓她來給你請個安?”
幾次張口都沒有成功的永慶帝總算得了一個機會,把心中憋著的濁氣化作了勢大力沉的兩個字:“不見!”
“不見就不見!”長公主撇了撇嘴,嫌棄極了,“回頭別說我一意孤行給臨毓大包大攬,選的妻子你連面都沒見過。”
永慶帝被她一連串的話懟得頭脹不已,干脆閉目養神,準備左耳進、右耳出。
長公主依舊自說自話。
“不行,你這人有前科!”
“臨毓小時候學武啟蒙,最初是沈之齊隨便教教,后來正經拜了師父,你過兩年想起臨毓來了,竟然怪我挑師父不跟你商量!”
“你是不是在說我記仇?我就是記仇,怎么了?”
“就這樣,明后天我就帶那丫頭進宮來,你不見也得見!”
“還有,只是讓你見個面,不是讓你挑剔的!”
“這是臨毓娶媳婦,不是你九五之尊選妃!你的眼光不重要!臨毓和我的眼光最重要!”
“我辦喜事,臨毓娶個喜歡的妻子、也就沒空管這管那了,我和皇兄你各自合意、各自歡喜,行吧?”
永慶帝能說不行嗎?
他連多費口舌的勁兒都不想使,只在心里一遍遍問,母后怎么就把承平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女兒家的溫婉氣質,說話柔聲細語,承平一點都不沾。
打小仗著父皇母后寵愛,脾氣一塌糊涂!
父皇過世后,母后更是寵得她要星星就給星星。
等招了駙馬,沈之齊也是廢物,承平指東就不敢看一眼西!
永慶帝登基幾十年,不說吵了,連拍桌子都拍不贏的,只有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
承平長公主風風火火來,又風風火火走。
出了御書房,她看向跪在遠處的沈臨毓,招呼道:“還沒跪夠?沒人看的!行了行了,跟我回府去。”
沈臨毓“有意”推辭。
長公主肩膀一沉,身子微歪:“我走不動了,你是扶我回去,還是背我回去?”
沈臨毓“犟”不過長公主,只能站起身,稍稍活動了下膝蓋,扶著長公主的胳膊一路離開。
母子兩人誰也不說話,直到出了宮門,上車坐定。
長公主靠著引枕,緩緩嘆了一口氣。
沈臨毓自己算計永慶帝,不把對方當父親,但不管怎么樣,那都是他母親的兄長。這么些年,母親對永慶帝還是會有兄妹情誼。
他的眼中透出幾分愧疚,低聲道:“辛苦您了。”
“臨毓,”長公主抬起手,理了理沈臨毓的額發,笑容中有疲憊,卻無彷徨,“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嗎?
皇家子弟,可以有親情、有愛情,也可以六親不認。
只有一樣不能有。”
“記得,”沈臨毓頷首,“您說的是,不能做墻頭草。”
“是啊,不能左搖右擺,不能魚和熊掌都要,得到什么就會失去什么,”長公主深吸了一口氣,“你選好了要走的路,就不要后悔和回頭。
我也是一樣,我在皇兄與你之間,選擇了你,我就會悶頭走到底。”
皇兄和臨毓之間的矛盾,已然是無解的。
長公主不可能在中間哭著喊著求著,一手拉一個,粉飾太平,自欺欺人。
她不天真,她也不蠢。
沈臨毓握住母親的手,笑了起來:“我這個悶頭走到底的性子,是隨了您。”
承平長公主緩了緩情緒,道:“宜早不宜遲,你使人和她說一聲,就明日吧,明兒上午,我去廣客來接她。”
沈臨毓應了一聲“好”。
消息傳到廣客來,阿薇對著來報信的元敬,極其平靜地點了點頭。
之后半日,她做些吃食,看小囡和狗崽耍玩,和聞嬤嬤說事,一切都和往日沒有區別。
但陸念看在眼中,就知道阿薇的情緒還是有起伏的。
晚霞映天時,陸念沖阿薇招了招手。
等阿薇到她跟前,陸念支著腮幫子,問:“你的刀是不是鈍了?”
阿薇一時沒有領會。
陸念又問:“你有一箱籠廚刀,打算什么時候磨?我近來覺淺,你要磨可別叫我聽見了。”
阿薇心領神會,不由失笑。
她坦誠地道:“我確實有些焦躁,當然只有那么一點點,您說的對,我該好好磨一磨刀。我夜里回春暉園磨吧,定然不吵著您。”
于是,當阿薇背著她的廚刀箱籠回到定西侯府,聞訊的陸駿瞪大了眼睛。
“就她一個人回來的?”
“直接進了春暉園,說要磨刀?”
“她不是心情不好就磨刀燉肉嗎?誰惹她了?”
“別是我大姐吧?”
“她們母女吵架了?”
陸駿急急奔到春暉園,看到院子里攤開的箱籠,以及平擺開來的廚刀,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么多刀要磨?
那是吵得多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