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止于清晨。
陸念披著長發走出屋子時,被迎面而來的秋風吹得打了個寒顫。
“我怎么覺得比去年冷?”她嘀咕著對聞嬤嬤道。
聞嬤嬤看著她只著中衣、又光腳踩著雙布鞋,可見是才出被窩就這么走了出來,好笑道:“您先梳妝吧。”
陸念歪著身子往廚房那頭打量,問:“阿薇在做什么?”
“桂花圓子。”聞嬤嬤道。
“聽著就熱乎,不錯,”陸念隨口應著,又壓著聲音問,“她今兒看著如何?”
雖還未用早食,但聽了這話,聞嬤嬤心中就是一暖。
旁人、便是青茵其實都看不出來,但聞嬤嬤很清楚,姑娘這兩日情緒上頗有波動。
夫人也正是瞧在眼里,才會一醒來就急急出來打量。
“姑娘只是一時進了個死胡同,想來轉一圈就走出來了,”聞嬤嬤扶著陸念回內室去,“而您,趕緊梳洗才是,叫姑娘看到您這么個閑散樣子,圓子羹之外,還得再讓您喝一碗姜茶。”
陸念不愛姜味。
尋常姜茶,她一口不碰,也就阿薇會給她調味道,讓姜茶嘗不出她不愛的味。
但是,陸念知道,聞嬤嬤口中的“威脅”,那定然是不調味的。
在梳妝臺前坐了,陸念自己梳長發,看著鏡子中聞嬤嬤的身影,輕聲道:“其實也怪不了誰,去年回來時,哪里想到會需要走到這一步。”
回京前,她們三人說得好好的。
陸念要報母仇,要扳倒岑氏,要為母親得一個公道。
阿薇要翻巫蠱案,要為金家平反,要證明廢太子不曾興巫蠱,他是被陷害的,為廢太子奔走的金太師亦是被牽連其中。
現在,陸念得償所愿,而阿薇的勝利眼看著也要到來。
只不過,這里出現了她們早前未曾想到過的狀況。
從始至終,永慶帝才是那個默許、擴大了巫蠱案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太子、金家等等都是無辜的。
這一年中,阿薇沒有面圣的機會,卻知道了永慶帝就是那么一個瘋子。
陸念的癔癥還有個表癥,但凡親眼看到她發病的人,都知道她極其痛苦、被疾病所累。
永慶帝不是。
他沒有任何表癥,誰也不會把“病”這個字按在他身上,可實際上,他的內里早就滿是沉疴。
阿薇想平反、想正金家名譽,不再是一位十年前被蒙蔽的帝王的撥亂反正、彌補和懺悔。
誰稀罕他的懺悔?
阿薇不,沈臨毓和李嶸一樣不稀罕。
所以,阿薇早前想好的、“請君王、辨忠奸”的路在這期間越走越窄,最后只剩下個死胡同。
因為君王就是那個奸。
那該怎么辦?
不請君王請蒼天?
蒼天才不管這些破事呢!
街頭巷尾的傳言里的“老天有眼”,也要先有一個人、一雙手,硬生生的把那雙眼睛掰開來。
就像阿薇為金芷報仇一樣。
不親手殺了馮正彬,如何能有后來滿京城皆知的馮家母子之惡?
不一步步把岑氏的真心話逼出來,又如何能讓三十年前的命案真相大白?
聞嬤嬤道:“若圣上先倒下,太子與王爺把巫蠱案翻過來,也總會有人猜度真假,畢竟是成王敗寇。”
“那能怎么辦?總不能為了少猜度些,就逼著圣上正名聲?”陸念問,“你要看他在金鑾殿上捂著胸口、傷心地說他錯怪了太子、錯怪了那么多人?”
“我反正不想看,說來我們倆也看不著,但光想想那場面……”陸念不小心梳到了一打結處,痛得倒吸了一口氣,“黃鼠狼給雞拜年,我瘆得慌!”
聞嬤嬤失笑,過去接了梳子,替她打理。
“還是快刀斬亂麻,省得夜長夢多,”陸念又道,“郡王爺不天真,阿薇也不天真,阿薇現在憋得慌的……”
弒君是一方面。
殺人不同于殺雞,殺代表了無上皇權的君王也不同于殺個狼心狗肺的姑父。
再者,還有人家親兒子“攔著”。
這種事,阿薇想越俎代庖,就得說通郡王爺。
“我是教過她借刀,”陸念輕聲嘆息著,“只要能報仇,該利用的都要利用,借由別人的手報了仇也一樣是報仇。
但阿薇有時候就是耿得很,也是,不親自報仇,那股氣憋著,多難受啊。
況且……”
陸念說到這里頓住了。
她記得那日在廣客來后院,她透過半啟著的窗戶看到的那個擁抱。
“我們阿薇,心軟得很!”陸念評價道。
聞嬤嬤輕笑著搖了搖頭。
午前,“宿醉”的沈臨毓被叫到了御書房。
永慶帝見他孤身來的,問:“阿崇呢?不是和你一道吃的酒?去傳召的人沒有說,朕召的是你們兩個?”
“說了,”沈臨毓恭謹道,“只是五殿下還未醒酒……”
“還沒醒?”永慶帝的聲音不由自主抬高了,“荒唐!”
罵歸罵,卻顯然沒有信。
“誰去傳的?叫進來!”永慶帝道。
待毛公公上前,永慶帝問:“你見到阿崇了嗎?”
作為海公公的干兒子,毛公公也常常有面圣的機會,被問到頭上了并不緊張。
“見著了,五殿下臉色通紅,眼神發茫。”
“走兩步微晃,說話還有點大舌頭,王爺說殿下那樣子不能面圣,會御前失儀,小的看著也是。”
永慶帝越聽越氣。
他昨日召過阿崇說話,交代了些事情。
這種狀況下,阿崇竟然能爛醉如泥?
以他對這個兒子的了解,阿崇做事絕不會這般糊涂。
那只有兩種可能了,要么是阿崇不想見他,故作醉酒;要么是臨毓不讓阿崇見他,把人灌酒灌藥留在府里。
不管是哪一種,阿崇在臨毓手上都沒有討到好。
他設想的,借由阿崇去牽制臨毓的辦法,已然是落空了。
這個認知讓永慶帝呼吸一緊,看向邊上神色自然的沈臨毓,他反倒是心頭不安涌上。
或許是在這一刻,永慶帝完全意識到了,這柄雙刃劍,最鋒利的一頭對準了自己,且光芒刺眼,隨時會扎下來,而他能反制的手段竟然……
“阿崇會御前失儀,你就不失儀?”永慶帝深吸了一口氣,借機發難,“早朝上見不著人,一問,喝酒喝多了起不來!
你們兩個,眼里有朕嗎?有規矩嗎?像話嗎?!
你要是手上沒什么事攢著,朕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但你鎮撫司關了多少人,堆了多少事?!
李效,你問明白了嗎?巍兒,你審明白了嗎?
以前你恨不能夜夜睡在鎮撫司,怎么這兩天轉性了,貪圖吃酒了?
公事,公事沒辦妥;私事,你身上傷沒好你就亂喝酒!
知道你母親捶不了你、你無所謂是吧?
你養不好,她回頭捶朕!
行了行了,你老老實實回去給她當乖兒子、好好休養些時日!”
沈臨毓看著他這一出念唱作打,豈會聽不出其中真意?
于是,他直接問了出來:“鎮撫司那兒……”
“不是還有穆呈卿嗎?他頂不了事還是怎么的?”永慶帝不耐煩極了,“腰牌交出來,回去養傷加反省,朕就是太縱著你了!”
果不其然。
沈臨毓抿了下唇,陰陽怪氣道:“您要撤我的職,直接下旨就是了。
說實在的,要不是牽涉了大哥,我也不愿意替您處置兄弟兒子,您既然要親自動手,我也省得費那力氣。
以后史家要評要論要罵,也都是沖著您去的,落不到我這個姓沈的頭上。
您何必說那么一通假惺惺的話呢?”
說著,沈臨毓解下腰牌,隨手扔向一旁。
毛公公看著迎面飛來的腰牌,趕緊捧著雙手去接,才沒有讓東西落到地上。
沈臨毓扔完了,也不管永慶帝是個什么反應,轉身就“滾出去”了。
永慶帝本就被他那不留情面的話刺得臉上仿佛挨了一頓西北風,又見他這般不管不顧的混賬脾氣,火氣控制不住地往上涌。
“你、你、你!”永慶帝指著沈臨毓的背影,“混賬東西!你給朕跪下!你……”
海公公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穩的永慶帝:“您消消氣、消消氣!”
“你聽到他說什么了?”永慶帝渾身發抖,“他就是想氣死朕!朕哪里對不起他?朕還不夠縱著他!換其他人來試試?他倒是恃寵而驕、變本加厲上了!
海宏,你去把他叫回來!
朕今日不、不罰他,朕就不是皇帝、不是他爹!”
海公公嘴上連連應下,又一個勁兒給毛公公打眼色。
毛公公一溜煙追出去,跑到宮道上,就見沈臨毓靠墻等著。
“圣上如何了?”沈臨毓問。
毛公公低聲答道:“上回太醫就和干爹說了,說圣上不能動怒,情緒起伏太大,圣上的身體扛不住。您再這么氣幾次,怕是……”
沈臨毓苦惱地按了按眉心,嘀咕道:“還得再氣幾次啊……”
毛公公聽見了,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想來想去,只得先把腰牌塞還給沈臨毓。
“不用。”沈臨毓沒接。
一來,留著穩一穩永慶帝,多穩半日算半日。
二來,他真要調動緹騎,有沒有腰牌都一樣。
出了皇城,回頭看了眼秋日陽光下的琉璃瓦,沈臨毓去了廣客來。
阿薇對他的到來并不意外:“比我預想得早一些。”
“那日答應過你,不會自作主張,”沈臨毓坐下來,“我得說話算數。”
阿薇唇角閃過一絲笑,而后又正色起來:“王爺‘早’來,說明事情已經刻不容緩。”
沈臨毓實話實說。
李巍交代的名冊,李崇奉命下的私心,以及他剛才狠狠氣了永慶帝一頓。
“這么看來,圣上也沒有多少耐心了,”阿薇抬眸看著他,“王爺當真能氣死圣上嗎?”
聞言,沈臨毓道:“太醫已經說過,他身體欠妥,我也摸過他的脈,他哪天情緒激動之下厥過去也不是不可能……”
說著說著,沈臨毓在阿薇平靜又專注的眼神中停了下來。
他知道,這不是阿薇姑娘能聽進去的答案。
“王爺是被太子阻止了嗎?”阿薇直接問,“以我對王爺的了解,你最初的想法應該不是‘什么時候氣倒了什么時候算’吧?”
“有太醫的診斷在前,圣上氣急攻心、偏枯都不叫人意外,但萬一他是個能拖的呢?”
“皇位之爭,不到落定那刻,誰也不敢說萬無一失。”
“萬一給人作了嫁衣,不說那人是不是一位對得起大周、對得起子民的明君,可對太子、對王爺、對長公主都是滅頂之災。”
“王爺不是個天真的人,所以,王爺此前是打算弒君,把機會、時間都握在自己手里,對吧?”
沈臨毓沉沉望著阿薇,良久才又認輸一般嘆道:“瞞不過你,我也確實沒有瞞過大哥。”
“你放過太子吧。”阿薇嘆息著。
沈臨毓垂了眼,又道:“他說讓我不要越俎代庖,該他做的就讓他做。”
“不該他做。”阿薇否定了。
見沈臨毓詫異地看了過了,阿薇微微前傾著身子,一字又一字,堅定、毫不退讓。
“弒父之人如何能言當初沒有行巫蠱之事?”
“哪怕勝者為王,他修史改史,也是落人口實。”
“弒父的罪名,對明君可不好聽。”
“我若是個普通百姓,我不在乎太子動不動手,但我只想證明祖父當初幫太子是對的。”
“所以,太子不能有罪,太子以后要做個明君。”
“要動手的人是我。”
“你知道的,我為了報仇,不怕背因果,也不怕背人命。”
“何況,也沒讓圣上就這么死了一了百了。”
這些話有理沒理對半開,真要辯論下去,足夠辯上半日一日的。
因此當沈臨毓皺著眉頭要開口勸時,阿薇伸手、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唇。
“王爺,只需點頭搖頭,”阿薇道,“時間很緊,不是嗎?”
沈臨毓點頭。
“太子阻攔了你,所以你寄希望于氣倒圣上,以此避免讓太子動手。”
沈臨毓點頭。
“不能讓圣上隨心所欲,該盡快利用這次機會,讓巫蠱案真相大白,對嗎?”
沈臨毓點頭。
“需要有一個人來動手,那就我來,我金家那么多人命,總要有一個說法,對嗎?”
沈臨毓不點頭也不搖頭。
這般沉重嚴肅的話題,又不算談得很順,但不知道怎么的,阿薇倏然笑了下。
語氣便也跟著輕松下來,她道:“王爺現在該想的是,我們何時動手,何時讓一切回到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