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撈尸李的道場,是由李追遠親自設計、趙毅毀家贊助修建而成。
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且細節品質極高,稱得上是一只小金麻雀。
可饒是如此,有些動靜,依舊無法遮掩得住。
道場的作用只是讓具體源頭模糊不可知,可附近感知力敏銳的人,依舊能在第一時間篤定,就在自己周圍,發生了某種不祥之事。
一樓西北角,三口棺材整齊擺放。
潤生的呼嚕仍舊穩定嘹亮。
譚文彬的棺材里忽明忽暗,時不時溢出一縷白煙。
隔壁,林書友忽然自棺內坐起,眼睛睜開,豎瞳將起。
譚文彬:“沒事,繼續睡。”
林書友又躺了回去。
西屋。
秦叔下了床,一邊走向門口一邊開口道:
“我去看看。”
隔壁床上原本側躺著睡覺的劉姨,將身子翻正,幽幽道:
“用你看?”
秦叔正欲開門的手,停住了。
雖然無法洞察具體位置,但在這附近,能搞出且會搞出這種動靜的,只有一個人。
秦叔吸了口氣,還是將門閂拉出。
劉姨的聲音再度傳來:
“用你管?”
秦叔的手抓住門板,將要打開,目露堅定。
劉姨:
“用你教?”
秦叔最終還是將門閂插回,折返坐回自己床邊。
內心樸素的江湖道德觀,正在與現實產生碰撞。
劉姨又側身對墻,閉上眼、重新入睡前,又說了一句:
“想想虞家。”
秦叔脫下鞋子,躺回床上,雙拳攥緊。
良久,
閉眼,拳松。
柳玉梅的指尖,正溫柔地幫陳曦鳶打理散亂的發絲。
她現在有種親朋家的孩子,到自己這里來做客的感覺。
以前,她會對這種情緒無感,現在,她發現自己還挺高興。
忽然間,陳曦鳶身上的域再一次暴動,顯然,是察覺到那股不詳的氣息。
柳玉梅指尖順勢抵住陳曦鳶的眉心,再一次將丫頭身上的域壓制了回去。
自始至終,柳玉梅嘴角的笑容,就沒斂去過。
她無所謂。
轉身,走到供桌前,給香爐里插上三根香。
供桌上的這些家伙,是最無私無畏的,所以當年他們集體而出時,未做任何遲疑猶豫。
可他們又是最自私自利,他們知道自己此去之后的后果是什么,所以他們將她留下了。
不僅是秦老狗在瞞著自己,那段時間,連家里的靈,都沒有任何額外動靜,顯然,他們都在瞞著自己。
呵。
把自己單獨留下,不就是因為自己脾氣不好這件事,江湖上人盡皆知么?
有些事兒,別人被逼急了依舊會顧全大局,可自己要是徹底沒了退路,是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和對方同歸于盡。
只有這樣的自己,才能撐住搖搖欲墜的門庭。
“你們選擇我來看家,而我,選擇的是小遠。
這孩子,給了我希望,讓我能卸下擔子,把這日子重新過出滋味。
反正吶,這卸下來的東西,我是不會再扛回去了。
我永遠都會支持他,
無論他做什么。”
大胡子家前的桃林深處。
仍處于琴笛合奏余韻中的清安,將手中的酒壇放下,自顧自地笑了笑:
“這孩子,走得比你更快。”
李追遠從道場里走出,阿璃一直站在外面稻田里等待。
少年像是發現了一個新游戲,迫不及待地想跟女孩分享。
“阿璃,我確認好了,以后,我們可以一起玩。”
女孩臉上露出笑容。
牽著阿璃的手,將她送回到東屋門口,門沒關,阿璃推門走了進去,女孩轉身關門時,與少年目光交匯。
走到臥房,床旁邊幾張椅子拼到一起,上面鋪了一層被褥和一條涼席。
醉酒中的陳曦鳶,把床霸占了。
“阿璃,你睡這里。”
阿璃搖了搖頭,拉起一張小板凳,退到臥房外,在板凳上坐下后,女孩將雙腳踩在門檻上,閉上眼。
門框似畫軸,如同一幅精美的畫。
她早已習慣了這個姿勢。
只不過,與過去以這個姿勢一坐一整天幾乎一動不動所不同的是,現在的她,神情柔和,入睡對她而言,不再是折磨,而是快速通往明天的方式。
柳玉梅微微怔了一下,雖然自己的孫女不會說話,但她剛剛從孫女身上感受到了對自己的愛護。
不是刻意、并非強迫,曾經連吃飯都需要自己苦苦勸說的孫女,已經越來越適應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角色。
柳玉梅攤開手,床底的劍匣打開,一柄劍飛出,被她抓住。
流線狀的玉石蔓延整個劍鞘,大巧無工,演繹著蟒、蛟、龍的蛻變風雨。
柳玉梅將這把劍,放在了陳曦鳶的枕頭邊。
故人孫女的睡相極差,稍不留神就會塌床破窗。
有這把劍在,可以將她的域一直鎮壓在體內。
柳玉梅散下云肩,在孫女讓給自己的臨時床鋪上躺了下來。
側過頭,準備彈指去關燈。
坐在門口的阿璃,閉著眼,抬起手,抓住了那條開關繩,向下輕輕一拉。
“啪嗒!”
燈熄了。
村里人,起得早。
尤其是李三江家,因為還要做買賣,所以地里的活兒得從早晚中摳出時間。
秦叔從西屋走出來,先抬頭望向天空,緊接著環視四周。
昨晚濃郁的不祥,今早卻毫無痕跡,仿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臆。
劉姨跟在后頭走出來,看著站在那兒發愣的秦叔,故意把昨晚的話,以一種調侃的方式再復述了一遍:
“用你看、用你管、用你教?”
秦叔點了點頭。
然后,拿起鋤頭,扛在肩膀。
潤生這時走了出來,蹲到井口邊洗漱。
秦叔就又拿了一個鋤頭,走下了壩子。
潤生刷完牙后,雙手捧水狠狠拍臉上揉搓一番,隨即起身追向秦叔的背影。
劉姨則學著秦叔先前的動作,抬頭,看向天空。
干凈,非常的干凈。
干凈得就像是自家小遠走江的習慣。
她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她也不需要知道。
她與阿力,雖打小就被老太太放在膝下帶大,情同母子、母女,但無論是她還是阿力,其實都更適應于“家生子”的身份。
自己被老太太說眼窩子淺,骨子里有著一抹狠厲,故而老太太不放心把自己放出去,得一直“拴”在身邊;
而阿力也被老太太評價為太過迂腐,未生在巔峰秦家卻有著秦家先人們一脈相承的一根筋,走江也失敗。
他們倆啊,誰都不適合獨當一面,就需要一個“主子”,來給他們下達命令。
現在,她和阿力其實都在等,等那個少年結束走江,等那個少年長大,到時候,她能解開圍裙、阿力能放下鋤頭,二人能徹底回歸到最適合他們倆的位置。
當劉姨把頭低下時,看見身前站著的林書友,也在抬頭,望天。
劉姨:“昨晚下了一場雨,沒想到今兒早卻是個大晴天。”
林書友:“是哦,天很藍。”
劉姨:“早飯吃多少?”
林書友:“一碗面加個荷包蛋,嘿嘿。”
劉姨伸手,輕輕拍了拍阿友的后腦。
林書友:“劉姨,我來幫你。”
劉姨:“甭幫,鬧騾瘟后我已經沒什么活兒了,你再搭把手,我怕明兒個你李大爺就要把我開掉了。”
林書友撓了撓頭,去洗漱后,就提著自己的簡易電工工具箱出門了。
昨兒吃晚飯時,李大爺讓他明兒去李維漢家去一趟,潘子、雷子把這次的補貼和本月工資湊了湊,給爺奶家添了臺冰箱。
結果一開機,“啪”一聲,給爺奶家的電路給燒壞了。
當你擁有一項實用技能時,你就自然擔任起親朋之間的救火角色,林師傅也不例外。
林書友剛走,譚文彬就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接著大哥大走了出來。
來電的是薛亮亮。
臨近開學,通知他們抽空回一趟學校開個會。
之所以一大清早就打電話,是因為薛亮亮那里忙得晝夜顛倒,打完電話后他才能去瞇一會兒。
“亮哥,工作雖然重要,可你也沒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狠,還是得多注意身體,增強鍛煉,比如跳跳水什么的。”
“你小子。”
“我會和小遠哥商量的,等確定了返校時間再提前通知你,順便我還得去一趟江邊,拍一拍風景照。”
“到金陵,我請你吃飯。”
“亮哥,咱們之間不用這么見外,請套房子就成。”
“在你對象學校旁?”
“嗯,她新學期后事情多,住宿舍不太方便。”
“那我先買幾套,等你返校了自己來選個合適的,順便辦一下過戶。”
“掛你名下,我租。”
“成,隨你。”
“謝了亮哥。”
“你給我多拍點江邊風景就行。”
掛了電話,譚文彬正準備點根煙。
東屋門被打開,阿璃走了出來。
女孩今日著一身淡藍色的煙羅紗裙,遠遠看去,似有云煙薄霧隨步而行,朦朧中透著一股端莊意境。
譚文彬對阿璃笑著點點頭。
阿璃在經過譚文彬身邊時,略作停頓,以作回應,隨后上了樓。
來到二樓房間時,李追遠已經醒了。
少年將自己上一浪里得到的一些“手辦”,拿出來送給阿璃。
阿璃本意想找塊布,把類似毛筆這些給包裹起來,用作收藏。
李追遠:“你不用的話,那以后我就不給你帶了。”
阿璃看著少年,過了會兒,才將這些東西擺在了自己畫桌上,準備使用。
接下來,李追遠將破損的三套符甲在地上攤開,其中還有馮祿山的“筋”。
阿璃先檢查了一下符甲的破損程度,然后取自己的刻刀,對著馮祿山的“筋”嘗試切割和指尖拉扯。
女孩對少年笑著點了點頭。
顯然,不僅修補問題不大,且有了這種珍貴“筋”的串聯,還能使符甲的承載力進一步提升,也就是讓增損二將發揮出更強的戰力。
阿璃拿起一塊殘破的金屬片,指尖在上面做了抓取的動作。
李追遠:“血瓷為骨,現在又有了筋,再在上面加上點妖獸的皮毛?”
阿璃用指尖,在金屬片上劃了一圈。
示意不會很厚,類似于給一副撲克牌套上一個殼。
原材料倒不愁,昨晚雖然實驗邪術用掉了一些,但趙毅上次可是給了一麻袋妖獸精華之物。
但這需要先進行繁瑣地提取,而后再做精細地貼合,絕對是一個耗時耗力的大工程。
對增損二將的增幅,并不大,但對增損二將下次降臨時的氣質形象,有著顯著提升。
李追遠:“你不要太累了。”
阿璃搖頭,她喜歡做這些。
李追遠:“白鶴童子那里,也得做一套,披在祂的雕像上。”
阿璃點頭。
李追遠把葫蘆拿出來,遞給阿璃。
阿璃拿起葫蘆,仔細端詳。
然后,指了指斜下方。
“你需要從牌位那里,選擇所需的材料,重新打造自己的工具?行,工具我來幫你做。”
阿璃搖頭,指了指少年的書桌。
“我不忙。”
女孩看著少年。
“好,我忙我的,你忙你的。”
女孩笑了。
她先將自己無法直接使用的“手辦”收攏到一起,用布包好,這些“手辦”可以拿來做材料分解。
將布包提起后,阿璃將葫蘆抱在懷里,走出房間,下了樓。
女孩手工方面的傳承,一部分源自于與李追遠一起看的《正道伏魔錄》,另一部分則源自于自己的摸索感悟,所以,她得拿著這些東西去一個牌位一個牌位找相對應的材料。
看著女孩離開的身影,李追遠的目光落在了畫桌上。
阿璃沒像以往那樣,第一件事先畫自己上一浪的圖。
應該是因為……現在手里頭的活兒太多,太忙了吧。
給自己孫女梳妝后,柳玉梅才坐在梳妝臺前,開始給自己梳妝。
床上的陳曦鳶仍舊睡得香甜,她昨晚喝的不是一般的酒,且精神透支嚴重,如無外力刺激,她還得繼續睡個幾天。
柳玉梅決定讓她繼續睡,睡到自然醒,這一出一補之間,對她本人大有裨益,身為長輩,得幫她護法。
這時,阿璃走了進來。
女孩將包裹里的東西和葫蘆都放在了供桌臺上,而后自己端來一張凳子,踩著它上了供桌,用手不斷摸著供桌上的牌位,選擇相對應的材料。
從柳玉梅的視角來看,阿璃像是被一眾祖宗們呵護在中間,眾星捧月。
但當柳玉梅視線下移,看著擺在供桌上的那堆“好物件”包括那個葫蘆時,柳玉梅眉頭微微皺起,目露愧疚與心疼:
“唉,孩子們日子過得是真艱難啊,都把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邊角料,當寶貝了。”
外頭,傳來劉姨的聲音:
“吃早飯啦!”
潤生和秦叔回來了,吃過早飯后,他們還得去送一趟貨。
林書友提著工具箱也回來了,李維漢家的電路問題已被圓滿解決,他頭發高高豎起,像是打了過量的摩絲。
譚文彬說他吃過早飯后,就要去火車站接人。
昨兒個回來,給柳玉梅講“故事”時,譚文彬就將關于姚奶奶的事告知了柳玉梅。
姚奶奶能承接幫阿璃做衣服的活兒,被贈予阿璃戴過的簪子,更是能與柳玉梅頻繁通信,顯然是在柳玉梅心里有著不輕的位置。
只是以前,柳玉梅對見以前家里那些舊人的想法很淡,提不起興致,現在她的心境明顯不一樣了。
譚文彬就給姚念恩的旅館打電話。
在李追遠發出邀請時,姚奶奶就讓自己兒子把接下來數天的火車票、汽車票都提前買好,只等通知。
如若到時候來不及或者不趕趟,那就讓兒子給自己安排車,先把自己送到南通鄰近城市,她再坐公共交通工具去到南通。
總之,她不允許自己兒子或者其他家人,與自己一起踏入南通地界。
進來了不去大小姐那里拜見是不知禮數,帶去拜見大小姐是自己不知滿足。
好在,接到通知時,恰好能趕上火車。
姚念恩把親娘送到火車站,心里是一百個不放心,對親娘不停做著叮囑。
最后把姚奶奶給弄煩了,踹了兒子一腳,罵道:
“你娘我當年走江湖時,你小子還沒出生呢。”
預計是中午到站,譚文彬打算早點出發,中途可以先去江邊,幫亮哥拍一下照片。
李三江對面前的一碗粥,沒啥胃口,把筷子放嘴里,盯著那邊仨孩子們,一人吃了一碗加蛋的面就放下筷子的空碗。
“造孽啊,吃這么點,身子怎么撐得住喲!”
接下來,潤生和秦叔拉著板車去送貨了,譚文彬開車出去接人,就連林書友今兒個也要陪自己去坐齋表演節目。
按理說,騾子們吃得少,活兒還能照樣干,該高興才對,可李三江的眉頭,卻一直沒能舒緩下來。
早飯后,李追遠先陪著阿璃從東屋里抱走被阿璃選定的牌位。
柳玉梅給劉姨使了個眼色,劉姨馬上去給貨架補貨。
查看了一下陳曦鳶的情況,劉姨走到柳玉梅身邊詢問道:
“這丫頭,得了造化,怕是還得再睡個三天,真令人羨慕。”
柳玉梅端起茶,抿了一口,道:
“陳家人就是這樣,要么不出人才,要么一出就是得天道眷顧的人杰。”
劉姨:“那……”
柳玉梅笑著看了一眼劉姨:“瞧瞧,又小家子氣了不?”
劉姨:“您不擔心?”
柳玉梅:“她是被小遠用三輪車運回來的,你覺得小遠有沒有把握壓得住她?”
劉姨故意打趣道:“我指的不是這個,大姑娘家家的,都自個兒偷偷摸到咱家里來了,難道您真信是為了拜見您?”
柳玉梅:“我不信。”
劉姨:“那可不。”
柳玉梅:“阿婷,我看你是真閑的了。”
劉姨:“我把您屋南房阿璃的東西騰個地方?還是說我和阿力把西屋騰出來,她占著您的床,今兒個姚姨也要到了,您屋不寬敞了。”
柳玉梅:“懶得折騰了,我帶著阿璃和姍兒,換個地兒睡幾天就是了。”
劉姨:“換地兒睡?您打算換哪里……”
“柳家姐姐!柳家姐姐!”
劉金霞領著花婆子和王蓮來了。
昨兒個她去坐齋,沒能打得了牌,今兒個就來得格外早。
人到齊了,牌桌立刻布置好,茶水點心這些也都被布上。
花婆子先開口,說自己昨兒個去市里參加被慰問的活動,看了表演,吃了飯,還和哪個哪個領導握手見面說了話。
她說得很細致,劉金霞不停地進行具體提問,讓她說得更細致些。
連柳玉梅,也提了幾嘴問題。
王蓮則在旁邊很專注地聽著,大家連打牌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很多時候,花婆子得通過這種方式,才能感受到兒子,還在自己身邊。
等花婆子說得口干舌燥后,她先喝了一杯茶,對劉金霞轉移話題道:
“昨兒個村里可有人看見了,你霞侯可是坐著那老田頭的三輪車回的村。”
老姊妹之間,沒啥好遮掩的,劉金霞把香侯腳崴了自己才讓老田頭送,結果回到家看見香侯和孫女跳皮筋的事講了出來。
花婆子:“哈哈哈哈哈!”
王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柳玉梅也是一邊笑一邊搖頭。
劉金霞:“我昨兒個就對我家那死丫頭發脾氣了,問她別人家孩子都是生怕自己爹媽找老伴兒的,她倒好,像是巴不得要給她親媽推出去似的!
更氣的是,就連我家小翠侯,還在旁邊幫她媽說話,說田爺爺人挺好的!
這老田頭,也不知道啥時候給我閨女和孫女,都灌了迷魂湯!”
王蓮:“霞侯姐,都這樣了,要不你就從了吧!”
劉金霞瞪了一眼王蓮。
花婆子:“哎喲,霞侯,你再不心動,我都要心動了。”
劉金霞:“你要啊,你拿去!”
花婆子:“我倒是想要,可是人家看不上我喲,我哪里有咱霞侯有魅力。”
王蓮:“那可不,當年霞侯姐年輕時,可是咱村里一枝花哩,現在也是。”
花婆子:“哎哎哎,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小徑上,出現了老田頭奔跑的身影。
他抱著一個包裹袋,跑上壩子,在靠近牌桌前,刻意放慢腳步,調整呼吸,然后再走到劉金霞面前:
“金霞,這是你干孫子給你郵寄的包裹,你快拆開來看看。”
劉金霞:“我不是不讓他再寄東西了么。他就那么點錢,咋這么能瞎造呢?”
老田頭:“他孝敬他干奶奶,應該的,天經地義。”
花婆子:“噫”
王蓮:“哦喲”
倆人明顯會錯了這句話的意思,以為趙毅是在討好自己“爺爺”的對象。
劉金霞聽到這話,也是紅了臉。
她不知道趙毅是在代表九江趙氏,對她在表達愧疚,這干孫子的過分殷勤,只能被她理解成是看在老田頭的面子上。
三人沒留意到,老田頭在說這句話時,目光輕抬,看了一眼坐在牌桌上的柳玉梅。
劉金霞:“下次別讓他寄了,我明兒個從家里拿點錢,你給他匯過去。”
老田頭:“用不著,用不著的。”
劉金霞哼了一聲,把牌放下,拆開包裹。
里頭有吃的、喝的還有絲巾,看起來不貴重,但都不便宜。
絲巾劉金霞留下了,吃的她拿給花婆子和王蓮分。
花婆子只取了一點,她屋里就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大頭都給王蓮拿回去給孩子們吃。
里頭劉金霞認識的,最貴的,還是那幾盒茶葉。
“柳家姐姐,這是你愛喝的茶葉。”
柳玉梅面帶微笑地回吸一口氣。
如果趙毅本人現在在這里,她會讓趙毅在這水泥地上再磕一個坑。
同時,柳玉梅已經打算等林書友坐齋回來,詢問他對象什么時候再到家里來玩了。
可看著劉金霞把最貴重的東西遞給自己的笑容,柳玉梅只能伸手接下。
指尖輕叩,淡淡茶香從包裝盒里溢散而出。
聞到這股味道后,柳玉梅神情一松。
她看向老田頭,說道:“告訴你家小趙,就說心意我收到了。”
老田頭:“可不敢這么說,孝敬奶奶,是應該的。”
劉金霞附和道:“就是就是,都是自家人,別客氣。”
柳玉梅摸了摸手指上的玉扳指,問道:“小趙什么時候再到南通玩?”
老田頭:“他說遠哥兒請他來了,還說要代替您請他吃飯。”
柳玉梅點點頭,不再言語。
劉金霞:“你跟小趙說,到南通了,到我家去吃。”
老田頭:“是是是,曉得,曉得。”
見東西送好了,老田頭就告辭離開。
花婆子努了努嘴:“霞侯,你到底是怎么訓男人的?”
王蓮:“是啊,老田頭在你跟前,真的好乖哦,感覺把你當老佛爺似的。”
劉金霞:“呸呸呸,別瞎說。”
其實,劉金霞也覺得,在外人面前,老田頭拘束得有些過分,與單獨和自己在一起時,簡直判若兩人。
柳玉梅開口道:“霞侯,跟你商量個事。”
“哎,柳家姐姐,你快說?”
“我家今天要來個客人,算是我一個小姊妹,我這屋里頭現在躺著一個,沒地兒睡了,我打算帶著阿璃和那個小姊妹,去你家里借住幾天。”
“啥!”
劉金霞大聲叫了出來,整個人也站起。
王蓮見狀,忙打圓場道:“還是睡我家吧。”
花婆子也立刻解圍:“我家寬敞,空屋多,睡我家。”
劉金霞眼睛一下子紅了,直接對著好心幫忙的王蓮和花婆子拍起了桌子,指著他們道:
“蓮侯你家那么多人,哪里來的空屋,花婆子你家空房有我家樓房多么!”
劉金霞用力一擦眼睛,對著柳玉梅笑道:“成成成,我這就先回家一趟,讓香侯去準備被褥,不不不,讓香侯到鎮上給我買新的去!”
牌也不打了,劉金霞離開椅子,直接跑下了壩子。
她先前的尖叫,是驚喜的。
因為她克夫的名聲,所以她一直鮮于和村里人交往,尋常人家走親戚在親戚家借宿,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她劉金霞,自從將二層房蓋起來后,就從未留宿過人。
柳家姐姐是她現在最尊重的人,姐姐愿意帶孫女和姊妹住她家去,這是認可她,給她臉面,她的一顆心,開心得簡直要從嗓子眼兒里飛出來。
跑出小徑的劉金霞,在稻田對面的村道上一邊晃動手臂抓緊跑著一邊還不忘朝著壩子這里招手,開心笑的同時,還轉了兩個圈兒。
中途,路過張嬸小賣部時,劉金霞對張嬸大聲喊道:
“那些常食、汽水、蚊香、花露水、冰糕,還有這個這個,都給我留一份,我待會兒讓我家香侯騎車運走!”
張嬸好奇問道:“霞嬸子,這是家里出啥事了?”
“我柳家姐姐要來我家住幾天,要來我家住幾天!”
這一幕,像極了兩年前,從來沒有過玩伴的翠翠,與遠侯哥哥手牽手走在村道上的場景。
那時的翠翠,也是巴不得附近的村民問她,與她牽手一起走的男孩是誰,他們這是要到哪里去戲。
每每被問到,翠翠都會很大聲且驕傲地介紹遠侯哥哥,說要帶他去自己家里戲。
李三江家的二樓房間里。
李追遠放下手中的筆,捏了捏手腕,將面前的《走江行為規范》閉合。
身后,阿璃還在專心致志地處理著牌位。
李追遠拿出大哥大,先給學校里的陸壹撥了過去,讓陸壹在晚上時給薛亮亮打電話,告知薛亮亮他們返校的時間。
隨后,李追遠給趙毅打去了電話。
一開始沒人接。
李追遠放下大哥大,起身去幫阿璃刨木花卷兒。
一刻鐘后,大哥大響了。
趙毅人在深山里,信號不好,他會將電話放在有信號的位置,再通過其它手段通知自己。
“喂,姓李的,是不是等不及想見我了?我這里阿靖的傷勢剛控制住,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進行……”
“幫我調查一下機關周家和河谷丁家。”
“可以,包在我身上。如果有其它需要,不要客氣,直接跟我說,我一定……”
“嗯,我要你們和我一起去這兩家。”
“不是,真有需要?”
“嗯,有你們在,事情能簡單很多。”
“可是,你和他們兩家有仇,我沒仇啊,這因果……”
“我和他們家沒仇,只是最近得到消息,這兩家遭遇了類似虞家的境況,我要帶你們去拯救這兩家于水火。”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再次響起:
“小祖宗,咱是不是又有什么規則上的認知新突破?”
“你閉上眼,聽我的就行,多余的不要問。”
“沒問題,咱倆誰跟誰啊,放心,你要干什么我肯定幫你,畢竟上次你還幫我滅了九江趙。”
“在月底之前,到南通來。”
“時間足夠了,阿靖的傷勢初步恢復不需要那么久。只是……那個‘我們’,是什么意思?除了我以外,還有別人?
難道是,
陳?”
“嗯。”
“她在南通!”
“嗯。”
“她偷偷摸摸跟過去找你了?”
“嗯。”
“那她被桃林下那位打得怎么樣?”
“我是把她從桃林里拖出來的。”
“那老太太呢?老太太呢?”
“她見過老太太后,現在還不省人事。”
趙毅:“哈哈哈哈哈哈!”
聲音太大,李追遠不得不把大哥大挪離耳邊,將其掛斷。
少年看了一眼還在專注于工作的女孩,拿了兩罐健力寶,打開,插入吸管,遞給女孩一罐。
女孩接了過來,捧在手里。
“阿璃,工作量很大,所以沒必要太著急,我們可以適當放松一下。”
回家到現在,自己都沒來得及和阿璃下一盤棋。
少年牽著女孩的手,離開房間,走下了樓。
壩子上,因為劉金霞的離開,牌局也就進行不下去了,王蓮去前頭菜地里幫忙拾掇,花婆子則去上瓷缸。
柳玉梅坐在那里,看著少年牽著自己孫女的手,再次走入東屋。
她原以為是繼續進貨的。
但在看見少年進屋后朝左拐,意識到這是去陳曦鳶所在的臥房。
柳玉梅站起身,也走進了屋。
她看見少年站在陳曦鳶床邊,伸手去抓住陳家女手中的翠笛。
那支笛子,哪怕是在柳玉梅眼里,也是一件極好的東西。
那丫頭甭管醉得多厲害,自始至終,手都未曾松開那支笛子。
劉姨這時候抱著個大箱子進來,以為又要補貨,發現供桌上全乎的。
扭頭一看,恰好看見少年正在嘗試從陳曦鳶手里將笛子拔出來。
劉姨:“拔得出來么?”
柳玉梅搖搖頭:“那是她的本命。”
下一刻,只見少年俯身,在陳曦鳶耳邊說了幾句話。
酒醉且處于無意識狀態的陳曦鳶,手指松開,翠笛滑落,正好被少年接住。
如果人清醒著,借出來,那叫權衡利弊。
可人醉夢中,還能松開手,意味著絕對的相信。
劉姨:“您,還不擔心么?”
這次,柳玉梅沒說話。
李追遠右手拿著翠笛,左手牽著阿璃,走到柳玉梅和劉姨面前。
“我跟她說借用一下,用完就還給她。”
柳玉梅點了點頭。
李追遠帶著阿璃離開了東屋,去往屋后稻田里的道場。
老太太隱居,但江湖上的事,不能兩眼一抹黑。
負責搜集與信息傳遞的,一直是劉姨。
劉姨:“我聽說,陳家一直有邀請江湖名宿和青年才俊前往祖宅參悟石碑的傳統。”
柳玉梅:“嗯。”
劉姨:“我還聽說,陳家那位老太爺,最鐘愛自己這個孫女,放出話來,要為自家孫女招上門女婿。”
柳玉梅:“嗯。”
劉姨:“您還不擔心?”
柳玉梅輕笑一聲:“呵,杞人憂天。”
“嗡嗡嗡嗡!”
床上的那把劍,發出微顫。
劉姨悄悄瞥了一眼,馬上道了聲“我要去做午飯了”,跑出東屋。
道場里。
李追遠依次給“酆都大帝像”“孫柏深版的地藏王菩薩像”,點上香爐。
緊接著,少年將自己的紫金羅盤,擺在了道場中心區域的凸起位置,讓它開始轉動。
隨后,少年右手繼續握著翠笛,左手重新牽起女孩的手。
二人心意相通,同時閉上了眼。
下一刻,
李追遠出現在了阿璃的夢中。
破損的平房,倒塌的香燭,裂開的牌位。
門檻外,倒是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伴隨著李追遠一步步走江崛起,阿璃夢里早已不復最開始的“眾邪盈朝”。
最開始走江時,李追遠是從阿璃夢境里釣取浪花的。
沒有繼續這么做的原因是,除開那些特殊強大的邪祟,會隔一段時間尋摸到這里看一眼外,常駐在這兒且留下深刻痕跡的那些邪祟,其現如今所余之實力與威脅,已夠不著少年后來所需匹配到的浪花強度。
簡而言之,就是江水不可能一直給你推送威脅小的存在。
換個角度,也就意味著少年現在的團隊實力,再去面對最開始的余婆婆、大魚以及老變婆那種層級的存在,就輕松簡單太多了。
昨夜用李洪生的靈魂完成了邪術的第一次嘗試,成功是成功的,但李追遠也發現了可以改進的地方。
李洪生是以自己立場視角下的“壞人”,但他其實沒那么壞,本質上來說,依舊能稱得上是一位名不副實的正道人士。
因此,就算他靈魂強度足夠,但拿來當一些邪術的原材料,會使得邪術的效果,無法發揮到極致。
加之媲美李洪生的靈魂,不是路邊大白菜,不容易獲得,因此,李追遠現在也漸漸理解了,魏正道的書里,為什么會收納那么多的邪祟案例。
邪祟,在普通人眼里是極其可怕的存在,但在少年眼里,它是眼下極具性價比的材料。
少年現在,就打算從阿璃的夢里,像當初那樣,將所需的邪祟,給釣出來。
天空空蕩蕩,但只要你們來過,我就能重新找到你們!
柳奶奶無法辦到的事,他李追遠,可以。
少年示意阿璃留在屋里,自己走至屋外的曠野。
道場里,孫柏深版的地藏王菩薩畫像前的香火,快速搖曳。
李追遠雙手合十,默念《地藏王菩薩經》。
“諸般因果,皆入我身,因果即我,我解因果。南無阿彌陀佛!”
少年腳下,出現了一道光圈。
光圈很散,但冥冥之中,李追遠感知到了一股力量的隔空加持,那是來自孫柏深的意志。
不管何時,只要李追遠要借用地藏王菩薩的身份搞事,他孫柏深一定會出手幫忙。
可即使如此,這光圈,還是不夠穩定。
應該是真正的地藏王菩薩已經察覺到,有人在試圖以祂名義,行潑因果臟水之舉!
但伴隨著又一股威嚴氣息降臨,耳畔似有跺腳之聲,少年腳下的光圈,瞬間穩定。
李追遠知道,是有人在幫自己,幫自己的那位,眼下就一直致力于鎮壓地藏王菩薩。
“多謝大帝!”
少年誠聲感謝。
剛感謝完,少年雙眸泛起黑白色澤。
“陰司地獄,生死交替,陰陽有序,立于酆都。鬼門,開!”
少年身后,浮現出了一座威嚴陰森的大門。
大門開始顫抖,似在傳達出一縷怒意。
但李追遠大帝“關門弟子”以及地府少君的身份,是大帝親自認可的。
所以,他動用菩薩的身份比較困難,但借用大帝的身份,名正言順!
哪怕大帝剛剛幫自己壓制了一下菩薩,可自己已經感謝過了,那接下來,該往大帝身上潑的臟水,還是得潑。
哪怕自己對江水規則吃得再透,這會兒,江水也不可能給自己匹配如此孱弱的對手。
因此,想要定位到它們的存在位置,就得靠李追遠自己來制造因果!
借菩薩果位,借大帝位格,讓祂們來幫自己吸納因果,這只是第一步。
少年低頭,看向自己右手,那支翠笛的虛影,正在自己手中。
他發現了,陳家的靈,似乎格外好用,對陳曦鳶的庇護,非常靈敏。
這里當然不能排除那三位陳家龍王都是歷史上一代天驕的緣故,但本質上,應該是陳家,受天道特別照顧。
這支笛子上,凝聚著陳家香火因果,李追遠這次,就是打算借一下陳家龍王之靈的保佑。
“今日晚輩斗膽請用陳家尊器,乃為斬妖除魔。
望陳家先賢,庇佑小子成功。
事若成,則晚輩欠瓊崖陳家一段因果!”
其實,李追遠完全可以把秦柳兩家沒有靈的供桌召喚出來,以此形成對陳家龍王之靈的道德綁架。
因為少年發現了,龍王之靈的心胸格外寬廣。
但李追遠不愿意這么做。
對菩薩,對大帝,他利用起來毫無心理壓力,但對歷代龍王之靈,他不愿意使這種手段,他更愿意進行對等的條件交換。
比如,盡自己所能,去嘗試幫陳家改變石碑傳承的弊端。
手中的翠笛,閃爍起光澤,同時有悠揚的笛聲傳出。
這意味著,陳家龍王之靈,答應了少年。
李追遠左手攤開,紫金羅盤的虛影浮現,而后已經有小蛇大小的蛟龍之靈自少年體內飛出,盤臥于羅盤之上,開始加持推演。
菩薩、大帝的作用,是給自己做支撐;
紫金羅盤的作用,是給自己劃取圈定范圍,自己要找的邪祟,必須是南通附近的,可不能遠隔千萬里。
翠笛的作用,就是過去自己曾用的魚竿。
接下來,少年要自己制作一道小浪花!
李追遠回頭,看了一眼阿璃,對女孩微微一笑,而后抬頭,看向天空。
萬里無云的天空,忽然出現了一道道折迭的光影,這是那些曾出現在這里恫嚇詛咒過阿璃的邪祟們,所留下的痕跡。
“我說過,凡是來過的,以后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今天,我就先來收一點利息!”
少年舉起手中的翠笛,準備將它像魚竿一樣拋出,這個動作剛起步,少年心中就升騰起警兆。
此舉,相當于盜用天機,遠超自己給自己算命,是一種禁忌。
但有了昨晚的經驗,李追遠渾不在意,依舊堅定地將翠竹拋出。
我身上的功德,還有的是,你扣吧,扣吧,扣吧!
這些功德,你若真的發到我手上,我反而還不能這樣花出去,現在,一切由你代扣,由你來算,原本無法實現的事,反而能做了!
李追遠終于將翠笛成功甩出,翠笛中釋出三道翠綠的光芒,如一桿拋出三根魚線。
“咔嚓!”
天空中,三道黑影顯現,被魚線纏繞后,向下墜落,徑直砸在了少年面前。
起初,它們只是三道模糊的影子。
但它們的本體,應該在這一刻產生了某種感知。
原本早已不敢來到這里的它們,此時紛紛重新降臨于此。
三道模糊的黑影,開始漸漸出現色彩,變得清晰,逐步演化出具體的形象。
曾經,它們來到這里時,可以極盡惡毒之性,肆意羞辱一個小女孩。
現在,這三道黑影,看著站在它們身前的少年,全部面露恐懼,如見活閻王。
李追遠抬起手背,擦了一下流出的鼻血。
現實里的自己,肯定這會兒也流血了。
少年無所謂地甩了甩手,向前走了幾步,逼近這三尊邪祟,
平靜道:
“乖乖等著,我馬上就來找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