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陽林面露驚愕,雙眼里滿是不敢置信:
“秦……柳……龍王家?”
在場的伙伴們都清楚,當小遠哥自報家門后,意味著眼前這位趙家二爺,就沒了活下來的可能。
少年將傘柄下壓,遮住面龐。
“轟隆隆!”
伴隨著天空一聲雷鳴再起,所有人,都動了。
譚文彬雙臂平舉,脖子一側,眼耳口鼻對趙陽林成懾。
潤生一個前沖,手中黃河鏟力劈而下,不怕趙陽林躲,就怕他不躲。
五感受到嚴重侵襲的趙陽林察覺到可怕危機,下意識地進行閃身躲避。
林書友提前卡在了對方要躲避的位置上,雙锏猛砸而下。
第一锏砸碎了趙陽林身前水霧,第二锏砸凹了其胸膛。
重創倒退之際,趙陽林被砸出的鮮血開始旋轉。
趙毅自側面出現,舉起手,趙氏本訣催發,一掌拍下,打斷自己二伯這最后逃命機會。
梁艷梁麗接力,軟劍刺入趙陽林胸膛、瘋狂攪動,匕首割下其頭顱。
“噗通……”
無頭的尸體落地。
這對父子,可以相約去地府碰頭。
“唉……”
趙毅嘆了口氣,不是對自己這有著血緣關系的二伯,而是對梁艷梁麗。
姓李的那幫人動手節奏拿捏得幾乎無縫,而梁艷梁麗則上來晚了一步,若非自己出手干預,自己這二伯說不定還能再撲騰幾下。
可問題又不出在姐妹倆身上,這是雙方頭兒之間的差距。
趙毅提起自己二伯的腦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發現尸身上散發出一股特殊的香味。
很淡,淡到微不可聞,卻又實實在在存在。
這感覺,似曾相識,趙毅下意識地嗅了嗅自己身上,好像自己身上也曾有過。
趙毅:“你們聞到什么味兒了沒?”
其余人都仔細聞了一下,譚文彬甚至還用了自己的“牛鼻子”,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李追遠走到趙旭尸體面前,攤開手。
下一刻,一朵細小的紫色晶瑩花朵自趙旭尸身上緩緩綻放。
當然,這需要走陰狀態下才能看到,因此,在場所有人,除了潤生,都看到了。
趙毅恍然,原來不是什么味道。
這是彼岸花,上面有黃泉氣息。
他們這幫人,曾在豐都大霧里泡過,趙毅的生死門縫記錄下了這一痕跡。
趙旭身上的彼岸花綻放又快速收縮,里面像是將什么東西進行了包裹,而后一同消散。
李追遠又走到趙陽林尸體前,做出一樣的動作。
彼岸花開,再將靈魂捆扎,最后消散,魂歸地府。
酆都大帝曾下過法旨,對九江趙闔族候封。
這等于是在每個趙家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記,世上亡魂無數,只有很小的比例能入地府,趙家則人人手握著一張通往地府的船票。
趙毅把趙陽林腦袋舉到面前,說道:
“二伯,你看侄兒對你多好,其他人我都沒去告訴他們,就先偷偷送二伯你進地府選官了。”
見識到酆都大帝對手下是何等方式后,就清楚,在陰司做鬼官……實則是一種望不到頭的酷刑折磨。
譚文彬:“我以前看《封神榜》時,還納悶為什么反派死了后還能封神,這不是在獎勵他們么?現在,我明白了。”
林書友:“明白這不是獎勵……”
譚文彬:“明白這不是反派……”
趙毅:“都不用看神話故事,問白鶴童子就清楚了,問問祂以前當鬼王和后來當官將首陰神,哪個更快活。
林書友的眼皮顫了顫,開口道:“童子說,現在當南通撈尸李最快活。”
譚文彬:“外隊,你家倆人已經下去報道了,等這次事結束后,
你趙家人在陰司豈不直接成了氣候?”
林書友:“說不定百年后的民間故事里,鬼差鬼將這些,很多都姓趙了。”
趙毅:“聽起來,有點威風啊。”
譚文彬:“你就不怕你自己百年后,下去和家人重聚?”
“怕什么怕。”趙毅抬起下顎,指了指李追遠,“咱地府有人。”
梁艷和梁麗包攬了割臉皮的工作。
在她們的巧手下,兩張臉皮被很完美地剝離。
有這個作原材料,用以偽裝,效果會非常之好,尤其趙毅本就是趙家人。
現在有兩張,一個爸爸一個兒子。
趙毅捏著兩張臉皮,左手趙陽林右手趙旭,對李追遠問道:
“小遠哥,你選哪個?”
問的同時,趙旭的那張面皮,還特意抖了抖。
李追遠:“你選趙旭吧。”
趙毅:“嗯?”
李追遠:“趙陽林的面皮,給彬彬哥。”
趙毅:“我和壯壯一起進去,姓李的你不去了?”
李追遠:“去。”
趙毅:“趙陽林體格高大,趙旭瘦小些,姓李的,你就模仿趙旭吧,我在里面給你做個傀儡支架,你操控著就行,以你的傀儡術水平,很難被發現破綻的。”
李追遠:“這太累。”
趙毅:“那……”
李追遠:“讓彬彬哥偽裝成趙陽林,我跟著彬彬哥進趙宅,反正趙陽林在外頭養了很多外室,以前又不是沒把外頭的私生子帶進家里過。”
趙毅:“不是,這你都知道?”
李追遠:“知道。”
趙毅:“可是年輕一輩自由散漫些,接觸的也是家里年輕人,但趙陽林算家里中老輩人物了,接觸的也是家里老狐貍,我怕壯壯搞不定。”
李追遠:“現在,我可能比你,更懂你這位二伯。”
趙毅聞言,馬上意識到什么,轉身就去查看那兩具尸體。
兩具尸體這會兒已經開始快速腐爛,用不了多久就會化為膿水,這顯然不正常。
“姓李的,你剛剛對他們倆都用了黑皮書秘術?”
“嗯,讀取了他們的記憶。”
“呵,可以可以。”
趙毅聳了聳肩,自己機緣巧合下用一次為了解除那副作用都差點丟了半條命,結果姓李的拿這秘術用來看死人八卦。
譚文彬:“現在,我們去哪里?”
趙毅:“走,先帶你們吃早飯。”
天還沒亮,這家店就已開門營業。
體態豐腴的老板娘正在切鹵味,嘴里叼著一根煙的光頭老板則赤膊著上身,正在將桌椅外擺。
當趙毅出現時,老板馬上吐掉嘴里的煙,老板娘丟掉手中的刀,二人面向趙毅,很是恭敬道:
“少爺。”
趙毅擺了擺手,說道:“有個活兒要做,順便,帶我幾個外地來的朋友,喝個早酒。”
老板馬上彎腰,準備將剛搬出來的桌椅再搬回去。
趙毅:“別介,不用特意只招待我們,沒點煙火氣拿什么下酒?”
“是,少爺,您與幾位貴客先坐著,我這就給您準備。”
梁艷將裝有兩張人臉的黑色包裹,遞給了老板娘。
老板娘應了一聲,拿著包裹進了后廚。
趙毅招呼著大家坐下,并對李追遠道;“淋了雨,松過筋骨,喝點小酒,也能解解乏。”
李追遠:“你們喝。”
趙毅后仰著身子,對一個人在忙碌的老板喊道:
“有奶么?豆奶牛奶酸奶都可以。”
老板有些尷尬地搖搖頭,然后指向那邊還沒開門的商店,意思是他能撬鎖進去取。
“汽水有沒有?”
“有的,少爺。”
“那就汽水吧。
趙毅指尖一彈,親自開了蓋,再插入吸管后推到李追遠面前。
“倆人算苦命鴛鴦,私奔出來被家里人追殺,我讓老田頭去交涉,給人保了下來。祖傳手藝,泥人兒張,捏出來的東西惟妙惟肖,不過早就不接外活兒了,只給我一個人做私活兒。”
林書友:“都什么年代了,還棒打鴛鴦?”
趙毅:“就是。”
林書友:“老板娘是泥人張。”
趙毅:“都是。”
林書友:“一個姓?”
趙毅:“嗯。”
林書友:“堂兄妹。”
趙毅:“多了個字。”
林書友嘴巴張著,良久才回了句:“有點理解為什么家里要追殺了。”
譚文彬起身給眾人分了筷子,笑道:“到底是趙少爺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今晚都是重劇。”
很快,菜肴一份接著一份被端上來,基本下面都架著一個酒精爐。
趙毅:“來,嘗嘗,雖然二人不是本地的,但手藝可是沒得說。”
大家開始夾菜,偶爾再抿口酒。
越喝,天越亮。
古代凡是漕運發達之地,都會有早酒文化保留,辛苦一夜的漕工從碼頭上下來,吃點喝點犒勞一下自己,回去就一悶睡。
老板娘提著一個袋子走了出來:“少爺,做好了。”
趙毅:“辛苦。”
老板娘忙擺手道:“當不得,當不得。”
吃了飯,提著做好的面皮,眾人先回到原本的住處。
林書友和潤生睡覺去了,梁家姐妹也回了自己房間。
趙毅與譚文彬則聚集在李追遠的房間里。
兩張面皮,分別被攤放在兩個裝滿水的面盆里。
“壯壯,來,衣服脫了,把臉貼上去。”
譚文彬照做了,當他的臉抵在面皮上時,不僅他的臉在蠕動,盆里的水也被抽取而出,沿著脖子向下流淌。
等動靜結束后,譚文彬抬起頭,不僅面容變成趙陽林的模樣,連體形都發生了變化,看起來與夜里剛死的趙陽林,幾乎沒什么區別。
所謂的泥人,可不是捏泥人玩偶,而是把活人當泥人捏。
這等手藝,真是相當精巧了。
趙毅也把自己的臉埋下去,等再抬頭時,變成了趙旭。
趙少爺也不扭捏,馬上顯露出兒子見到爹時的那股子敬畏與討好:
“父親。”
譚文彬也進入到自己的角色,微微頷首,不咸不淡地應了句:
“嗯。”
趙毅:“不錯,有那個味兒了。”
這個表演水平已經夠了,再加上有姓李的在譚文彬身邊,趙毅相信壯壯不會出問題。
趙毅看向李追遠:“那接下來,就去我家了?”
李追遠:“先去一趟那里吧。”
一座民房,從外頭看起來,和村子里其它房子沒什么區別。
趙毅、譚文彬和李追遠走過來時,老式的鐵門被從里面打開,里面站著一個老人:
“爺,少爺。”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李追遠身上,雖不知這孩子是哪里來的,但他并不敢發問。
還有一個不敢問的是,昨兒個一同帶出去的四個家丁,也沒跟著一起回來。
李追遠拉著譚文彬的手走在前面,進屋后,通過向下的樓梯來到地下室。
打開門,空氣流通,里面的蠟燭自動點燃。
地下室的空間比想象中要大得多,甚至可以說上面的民房建筑本就是為了這間地下室,當添頭給立起來的。
地下室墻壁上全是各種畫卷,畫得很寫生,基本都是趙陽林和各種女的,趙陽林生龍活虎,而與他同畫的女的,則充斥著違和
如果是普通的春宮圖,或者自己畫自己以做紀念那也就罷了,偏偏這里頭的女角色,可都不是活人。
有些身上纏著鐵鏈,有些額頭上還貼著符,更有甚者,胸口還插著桃木劍。
更有幾幅畫里,居然是父子同框出鏡。
墻壁上的這些只是展覽,地下室里,堆積著各種樣式的棺材,最中央區域,則是一張巨大的床。
棺材內并不是空的,里頭陳列著形體各異的女尸,明明已經死過一次了,死后還要再被“弄醒”,再承受一次折磨。
“彬彬哥。”
“嗯。”
譚文彬走上前,給棺材內的每一具尸體都貼上符紙,伴隨著符紙燃燒,這些尸體也漸漸開始龜裂,最后化作粉末。
她們的怨念還停留在這里,飽受著最后一幕的煎熬,現在,是在給她們解脫。
趙毅舔了舔嘴唇,他知道姓李的特意來這里,不是為了專程做這個的。
“小遠哥,我點燈走江之前那個樣子,你也知道,我和我爸媽都不熟,就別提趙家其他人了。
之所以知道我這個堂弟的癖好,還是我逐漸恢復正常后,在趙家有了耳目,由他們告訴我的。
而且,起初我得到的訊息是,趙旭只是猥褻尸體。但我也沒料到,我那二伯和堂弟,能做到這種地步。
他們會把活人特意變成死人,也是我前陣子去聽取最新匯報時,才知道的消息。
“啪!”
趙毅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繼續道:
“就這么說吧,要是我能早知道這么真切,就算走江沒結束,我也會下套給這對父子送走的。
走江時,不得家里幫持,與家里劃清界限,是怕自己的走江因果反噬到家族。
但你去家里殺人,不在此列。
小遠哥,你得信我,我趙毅談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那么下作,什么都能忍得了,什么都能看得下去。”
李追遠:“我不是來聽你解釋這個的。”
趙毅:“你是想要警告我?不,是想要提醒我?”
李追遠點了點頭:“你的族譜上,被你做了很多圈圈畫畫,我知道你的意圖是給趙家刮骨療毒,你想等著以后由你來重振趙家。
但這次的性質,你也看見了,我們不是抽空來你家里旅游的,這已經是一浪了。
誠然,我知道,你趙家里肯定有很多無辜且干凈的,而且,我也認為,這個比例應該是占大多數。
但當雪崩開始時,可能就無從分辨了。”
“好了,姓李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要把話事先說清楚,如若這次是你趙家浩劫,當它上下整體傾覆時,我只會在旁邊看著。
我對誰無辜誰正直誰善良,不感興趣,別指望我會去救你趙家人。”
“這是當然。”
譚文彬:“小遠哥,都處理好了。”
李追遠:“走,去趙家吧。”
三人離開地下室,走到上面。
老頭見他們出來了,就殷勤地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趙毅,諂媚道:
“少爺,這都是最近新物色好的,您挑挑。”
趙毅笑了。
老人也笑了。
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硬在了臉上。
老人的脖子,被趙毅掐斷,丟到了地上。
做完這些,趙毅正準備走時,吸了吸鼻子,那股彼岸花的味道又聞到了。
這意味著,這老頭姓趙,但應該是很旁系的了。
坐進車里后,趙毅開口道:“我發現陰司真是個好地方,有些趙家人只能殺他們一次,實在是太便宜他們了。”
李追遠沒有接話,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而且趙毅也聽懂了。
明面上的意思是,少年不會對趙家人施以援手,隱藏的另外一
層意思是:
你趙毅,也早點和這趙家切割吧。
趙家有新舊兩座老宅,舊的那座在山里,新的這座在城里。
絕大部分趙家核心成員,住在城里的這座老宅。
“趙公館。”
大門邊的墻壁上,還貼著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入口處還有旋轉欄桿,儼然小景點。
好在,是免費的,不收門票。
這也避免了趙毅回家得要買票的尷尬。
里面的游客寥寥,建筑和花圃景致倒是不錯。
行至臺階,進入前廳時,趙毅手掌輕輕揮了揮,其與李追遠、譚文彬就一同來到一處新的區域。
剎那間,視線橫挪,景物轉換。
古建筑風格,亭臺樓榭,這才是真正的古代貴奢之宅。
門口站著兩個家丁,對趙毅等人行禮:
“二爺,旭少爺。”
宅門開啟。
譚文彬伸手牽著李追遠,向里走去。
趙毅有些畏縮地跟在后面,面上帶著羞愧不甘憤憤之色。
門口的家丁對視一眼,彼此目光交匯。
這種宅邸家的戲碼,最是有趣,自然也是下人們嘴里的談資。
比如二爺又帶著外室生的孩子回家了,正室生的趙旭少爺,還得走在外室生的后頭。
趙毅怒瞪了他們一眼,他們當即挺直后背。
宅子里一片喜慶布置,因為后天就是家主的七十壽辰。
屆時雖然家里核心子弟會去山里老宅慶祝,但新宅這里的張羅,也必不可少,畢竟賓客們都會被安排到這里。
越是往里走,遇到的人就越多。
不過,基本都是主動來向譚文彬行禮的,譚文彬只需簡單點頭回應,趙旭則在后頭出來各個問好搭話,順帶把這些人的身份說出來。
沒人詢問李追遠是誰,因為誰都“知道”李追遠是誰。
不過,趙陽林雖然幾次三番帶外室孩子進來,倒不是缺心眼兒,而是為了自污,故意這般作踐自己名聲,好不讓三房將自己視為眼中釘。
家族權力的斗爭,其實早就開始。
而三房,因為生下了趙毅這一個獨苗,直接立于不敗之地。
前院遇到的都是些不重要的小角色,等進入后院時,真正的家里人,才出現了。
是一個婦人,站在圓弧門里,像是聽到下面人傳話,剛匆匆趕來。
婦人的目光先落在趙陽林身上,然后看向被牽著手的李追遠。
“天殺的,我這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我,要你這般作踐我啊你。”
婦人跺腳,哭出聲,憤怒與委屈。
她叫崔心月,是趙陽林的妻子,二人是聯姻關系,只是崔家在江湖上的地位比趙家差很多。
李追遠與譚文彬紅線相連,譚文彬該做什么反應,李追遠都會告知。
這時,譚文彬面色一沉,冷哼了一聲,對妻子的大驚小怪很是不滿。
崔心月撲上前,抓住譚文彬的手腕,悲憤道:
“你在外面怎么弄我都不管,你哪怕收進房里我也不管,可你別在外面生了再帶回來,你數數看自我嫁進你趙家以來,你都牽回來多少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二房是專開善堂的呢!”
“不可理喻!”
譚文彬一把甩開崔心月,然后牽著李追遠的手,繼續向里走。
崔心月摔倒在地,手持絲帕,遮擋住自己的臉,雙肩抽動哭泣。
“母親,母親,母親……”
趙毅走上前,蹲下來想要抱住自己母親安慰。
“滾!”
崔心月一把將趙毅推開,趙毅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你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虧你還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幫你爹拉的那些皮條,你們父子倆,還真不害臊!”
罵完趙毅后,崔心月就跟著追了進去。
趙毅站起身,拍了拍手。
這時,身后傳來腳步。
趙毅回頭,看見了大房的兩個堂哥。
一個叫趙文,一個叫趙禮。
大家族里年輕一代的地位,也是靠上一代掙來的,除非你本人驚才艷艷,那樣你可以給父母掙地位。
但很顯然,比起早就開始主持家族事務的大房子弟而言,荒誕盡鬧笑話的二房子弟,不在他們看得起的行列。
趙文:“旭啊,大家都是兄弟,你有什么好東西,也別忘了哥哥們啊。”
趙禮:“就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別只幫你爹,也順帶孝敬孝敬咱哥倆啊。”
倆人說著嘲諷之詞,可實際上,這倆人人品倒沒那么差,趙家大爺對孩子們的管教也很嚴格,倆人只是單純看不慣二房這群廢物,故而上來踩一腳發發惡氣。
趙毅很是生氣地瞪著他們,拳頭攥緊。
趙文:“哈哈,生氣了,氣什么氣啊,還真有臉皮吶?”
趙禮:“就是,沒臉沒皮的家伙,別擋道。”
趙禮故意走過去,用肩膀將趙毅再次撞倒。
趙毅坐在地上,低著頭,生著悶氣,卻又不敢真和這兩個堂哥拼命。
趙文趙禮相視一笑,并肩走開了。
“唉……”
趙毅心里舒了口氣。
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病怏怏的只能躺在床上,也沒什么不好的,要真是健健康康的,天天和這幫家伙一起長大,那才是折磨。
重新站起身,在假山下沿接了點水洗手。
其目光,瞥向了西院,三房的院子就在那里。
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怎么能不去見見自己母親呢。
不出意外的話,自己的母親現在應該在庵堂禮佛。
一直以來,自己的母親陳翠兒都是以清新淡雅示人,自嫁入趙家以來,不爭不搶,不妒不忌,尊老愛幼,體愛下人,可以說,是
相當完美的一個少奶奶形象。
但趙毅知道,這一切都是她裝的。
他從未忘記,當初她和父親站在床邊,看向自己的那憎惡眼神。
一個頂著天才之名實則廢癱的孩子,大家都以為要死了,活不長,可他還是不死。
并且,因為他,導致自己遲遲無法再懷孕生出下一個孩子。
趙家好歹是江湖上的玄門大家,家里各種秘方手段多不勝數,孕子術更是必備,可萬事俱備卻一直只欠東風,那東風,全被像一灘爛泥的長子擋住了。
有件事,趙毅連老田頭都沒告訴,畢竟老田頭是趙家家生子,對趙家有感情且忠誠,那就是有一天晚上,自己這個一向吃齋禮佛的母親,曾一個人來到自己房間,對自己伸出手,想要掐死自己。
后來,她收手了,收手原因不是因為她心底母愛迸發糾正了其行為,而是她終于意識到,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掐死自己兒子會留下太多痕跡,實在是太蠢。
好歹,當時趙毅雖然被公認活不久,可長老們,依舊抱有期待,反正生都生下來了,就讓他繼續活著唄,萬一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譚文彬牽著李追遠的手,來到了二房院子里。
一進來,譚文彬就支走了所有下人。
他松開李追遠的手,自己坐在了廳屋里的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起來。
李追遠則有些茫然無措且謹小慎微地,走到角落處的一張椅子前,站著。
崔心月提著裙子,風風火火地跟了進來,委屈的哭喊聲一路跟隨,從外頭一直到院子,等進了廳屋,也依舊沒有停歇,反而在見到正主后,徹底宣泄而出。
只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磚,哀嚎道:
“哎喲,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沒活路了啊,我沒臉繼續活下去了啊!”
李追遠低著頭,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往角落里又縮了縮。
可心里,卻泛起了疑惑。
正坐在那里喝茶的譚文彬,杯子里的水也是微微一晃。
這怎么和小遠哥剛剛告訴自己的走向,不一樣?
“你說話,你快說話啊,你說啊,你讓我怎么辦,你讓我能怎么辦,我命為什么這么苦,偏偏當初瞎了眼,答應嫁入你趙家配給了你!”
崔心月是爬到譚文彬身前的,抱著譚文彬的腿,一邊捶打一邊哭泣。
這聲音,即使隔著遠的李追遠也覺得刺耳,更別提現在與她正近距離接觸著的譚文彬了。
可問題是,按照李追遠從趙陽林那里讀取出來的記憶。
這對夫妻只是共同給外面演戲作低自己身份,實際上,趙陽林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扶持崔家成為自己的外援,崔心月也是有心機的,曉得配合自己丈夫同時給自己娘家謀取利益。
因此,按理說,這會兒沒外人了,照以往節奏,都該迅速安靜下來,甚至彼此默契調笑一番。
以往每次趙陽林從外頭領進來孩子,崔心月都會表演一番,然后夫妻倆立刻和好如初,這帶進來的孩子就丟給下人去帶,表面上奉她為嫡母即可。
李追遠都早早選好自己位置站著了,可崔心月,卻沒走臺本。
她還在哭,還在鬧,還在折騰。
這架勢,像是在求坐在上面的“趙陽林”給她一腳以及一記重喝!
“彬彬哥,繼續喝水。”
譚文彬繼續喝茶。
崔心月則繼續抱著他的腿搖晃哭喊,過了會兒,見不起作用,她開始拿指甲往譚文彬身上去抓撓。
“該死的,你讓我沒臉見人,那我就抓花你的臉,讓你也沒臉出去見人!”
“彬彬哥,踹她,再罵她。”
譚文彬早就忍不住了,不僅是被她這獨特的哭嚎嗓音攪弄得頭疼,更是怕對方抓撓壞了自己臉上的人皮。
“砰!”
一腳踹出。
崔心月重重落地。
譚文彬:“賤人,給我滾!”
崔心月不敢置信地看著譚文彬,這一眼里,有夫妻感情的不舍,有對當下境遇的不敢置信,有對未來生活的迷惘與惶恐。
角落里站著的李追遠,面上掛著惶恐不安的神色,卻一直在注視著她。
她太會演了,也演得太好了。
但她演的,是外人眼里的崔心月。
先前的一切,都是她在求自己這場表演的謝幕。
“趙陽林,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崔心月站起身,發出一聲長泣,然后捂著肚子,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那一顫一顫的背影,深刻詮釋著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
李追遠收回視線,這種謝幕方式,也是在故意搞冷戰,希望接下來一陣子雙方不要見面。
譚文彬將茶杯放回茶幾,心聲通過紅線傳遞到李追遠這里:
“小遠哥,她這是怎么了?”
這人設,明顯和預想中的不符,缺失了深度。
李追遠不認為自己會拿錯劇本,因為他可是從趙陽林尸體上殘留靈念里汲取出來的記憶。
因此,有問題的,是崔心月的劇本,她演技很好,可本子,只流于表面。
“彬彬哥,這位二房夫人,和我們一樣,也是假的。”
“小遠哥,這趙家還有一個潛入者?”
“可能,不止一個。”
趙毅在庵堂外,等待通報,不一會兒,就有一侍女過來:
“旭少爺,夫人愿意見你,您請。”
趙毅從不擔心自己會得不到召見,因為她母親的形象就是如此,家里哪一房的誰有心事有郁結,都可以去找她傾訴。
她會以佛法道理對你進行開解,讓你得到內心平靜。
這些對話,都可以記錄下來,當填充佛門經典的小故事了。
因為,問的人本就是設計好問題來的,生怕陳翠兒解得困難解得不方便。
這就是三房在趙家,超然地位的具體表現。
涼亭里,陳翠兒右手持佛珠,面前擺放著一卷佛經。
自己母親這模樣是小家碧玉的那種,配合當下的環境與氛圍,還真有種青燈禮佛的質感。
只是,趙毅內心追隨的是先祖趙無恙的足跡。
在他看來,在曾出過龍王的趙家里,出現一個禮佛的,本就是一件很荒誕的事。
自家曾有真龍不去學習瞻仰,反倒去追尋什么空門?
不過,趙毅畢竟不是家主,這趙家的門風,也早就吹歪了。
走到亭前,趙毅行禮:
“三嬸嬸。”
“旭哥兒,來,坐。”
趙毅坐了下來,開始傾訴。
主題很簡單,無非是性格古怪的爸、脾氣暴躁的媽,還有一個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的自己。
陳翠兒以佛理開解。
說了一通很有道理,實則也就僅僅只有道理的廢話。
趙毅表露出明悟豁然的神色,趕忙起身感謝。
陳翠兒面露微笑,一副超然物外之感。
唉,自己這個母親,還是沒變,依舊那么愛裝模作樣。
可惜,這點花架子,全都是被捧起來的。
都說三房生了好兒子,這話反過來理解就是,三房除了生了個代表家族走江的好兒子外,啥也不是。
趙毅告辭離開。
剛走出涼亭,陳翠兒就敲起了木魚,念起了佛經。
“哆……哆……哆……”
趙毅眼角余光,看見石板兩側魚塘里的魚兒,都浮出了水面,跟著木魚聲輕輕搖晃,像是在領悟佛理。
就算不看這些金魚,光是聽這木魚聲,自己胸口的生死門縫就起了警示!
這是佛法,不,是佛韻!
只有佛法造詣極為高深者,才能散發出佛韻,引人參拜,使獸聆聽。
趙毅神情不變,步頻不變,可心里,卻生起了滔天巨浪!
他才不信自己的母親陳翠兒真禮佛禮進去了,還禮得那么高深,她那樣膚淺的一個人能入空門深造,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而這,只說明一件事,那就是:
涼亭里的這位,不是自己的母親!
趙毅準備離開這里,去與李追遠匯合。
姓李的,事情不對勁了啊!
從湖心亭去二房院子的路上,會經過一處僻靜院落。
如今這里沒人居住,因為曾經的主人在走江。
這個院落里,承載著趙毅與老田的回憶。
在那最艱難的日子里,是老田悉心陪伴,闔府上下,只有老田把自己當作一個正在受苦受罪的孩子,其余人,都是在等待這所謂的天才,什么時候暴斃于生死門縫的影響。
因此,在經過這里時,趙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讓他看見這屋子里,站著一道身影。
趙毅停下腳步,裝作參觀回憶的樣子,走了進去。
窗戶是半敞著的,下面支了個架子,之所以在外頭時看不大清楚,是因為自己曾在這院子里練習過陣法,雖然都是布置了就拆來回玩兒,卻也留下了很多陣法殘留,導致這兒會天然壓制人的感知。
屋里的人應該也察覺到自己來了。
這是自己的父親,趙河銘。
趙毅:“三叔。
趙河銘似是才發現趙毅,有些驚訝,隨即笑道:“哦,是阿旭啊,你怎的來到這里?”
趙毅的父親,向來喜歡展現儒雅,皮囊賣相也極好。
趙毅:“我是去尋三嬸嬸解惑,回去時經過這里,想著毅哥兒走江許久未回了,這才進來看看,睹物思人。
趙河銘點點頭:“我也是,都說江上風浪大,危險不易。家里人都在傳他又在江上揚了什么名,可我這做父親的,只關心他是否周全安好。”
趙毅:“以毅哥兒的本事,定然是沒問題的,日后,我趙家,又能再出一位龍王了!”
趙河銘:“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從江上下來,這就足矣。”
說著,趙河銘就坐上了房間里最大最古樸的那張床,雙手貼在被褥上,輕輕撫摸著,仿佛在感受著自己兒子的氣息。
可是,他坐錯了床。
趙毅的那張床,是角落里的那張小的,是傭人的陪床,也是老田的床。
小時候都是老田抱著自己,躺在那張小床上進行哄睡。
等自己稍大后,就對那張小床情有獨鐘,一個人睡也睡小床,大床打發老田去睡。
趙河銘,不應該認錯,因為他們夫妻倆以前來到這里以冰冷的目光看向自己時,自己就在小床上。
后來確定自己不斷突破極限,在生死門縫下不斷活下來,家族正式將自己確認為這一代天才后,夫妻倆來這院里看自己,見自己躺在小床上,老田躺在大床上,睡著午覺。
趙河銘以此斥責老田目無尊上,不知規矩,想要責罰老田,被自己生氣地頂了回去,更是毫不客氣地指著他們倆鼻子說:
要想讓我繼續當你們兒子,以后就別進這個院子,信不信我自己給自己過繼去其他房!
趙毅:“三叔,我先走了。”
趙河銘:“嗯。”
他還在繼續回味、惆悵著,沉浸在這濃郁的父愛憂思之中。
趙毅轉身離開。
一邊走,一邊在心里嘀咕道:
“呵呵,姓李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爸媽好像都沒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