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龍王的格局。
趙毅的改變,源自于先祖筆記,再結合自身走江經歷的思考感悟以及柳老太太的點撥,讓他得以越來越了解自己先祖的心境。
在外人眼里,他接下來要做的事,無異于趙氏史上最大叛逆。
但在趙毅看來,如若先祖趙無恙復活,那么第一個對九江趙出手的,就是先祖本人,都輪不到他趙毅。
李追遠彎下腰,將地上的銅錢一一撿起。
趙毅雙膝離開蒲團,站起身,神情從原本的凝重肅穆,變成深深的不解與疑惑。
卦象大吉。
但實際上,甭管卦象具體指向的是什么,都不會影響此行要去的結果。
李追遠擅長占卜,可越是了解熟悉這個的人,就越不會迷信這個。
搞這場占卜,只是為了全一下禮數。
壓根就沒想過,趙無恙真的會“顯靈”。
然而,本來只是簡單走一下的形式,現在卻出了問題。
牌位,剛剛動了。
李追遠和趙毅都感受到了,這絕不是附近施工或地震導致的,因為供桌旁邊,還擺著南通撈尸李的身份靈牌,可它們,卻毫無動靜。
趙毅開口道:“我記得在三根香時,你說過,自那之后,
我將無法再感應到先祖之靈。”
李追遠點了點頭:“嗯,你確實不應該感應到的。”
三根香時,趙毅受生死簿詛咒,為了救他,李追遠以趙無恙所賜銅錢劍為媒介,運轉自己所掌握的趙氏本訣,再以風水之術模擬出趙無恙之氣息,這才將本該被咒死的趙毅,從鬼門關前給拉了回來。
銅錢劍化作粉末,一同化去的,還有趙毅身上本該存在的“先祖保佑”。
因此,理論上來說,趙毅現在就算對著先祖牌位把腦袋磕出血,甚至把腦漿都砸出來,都不會引動出絲毫先祖回應。
但剛剛,有回應了。
趙毅:“有沒有可能,那回應不是給我的,而是給你的。”
李追遠:“不是。”
趙毅:“你能確定?”
李追遠:“確定。”
趙毅:“那事情,就奇怪了。”
李追遠攤開右手,血線擴散而出。
趙毅看不見血線,卻能察覺到有東西被釋放了出來,同時,眼前的少年,眼眸里多出了一抹讓他無法看透的深邃。
血線纏繞到了寫著“先祖趙無恙”的牌位上,以此為第一個節點,繼續延伸,落在了供桌后,似是出現了一雙腳印。
其實,“紅線”是李追遠自身理解的具象化,那雙腳印亦是如此。
無形的靈,不可能具備正常人的動作,但卻能說明,趙
無恙的靈,撫過這里。
靈不是鬼,它表述的是一種狀態,哪怕稱呼中都有“靈”這個字,亦有天壤之別。
傳統的走陰,就是將現實里不存在的東西變為“可見”,李追遠的紅線則更高一級,將不可描述,重新落痕。
紅線繼續向前延伸,在地上不斷演化出腳印。
李追遠順著腳印往前走,趙毅跟在后面。
二人走出小隔間,來到外面。
腳印繼續前進。
壩子上,四位老太太正在打牌。
王蓮這一把輪空,她正在給桌上其她人剝著花生。
其命輪扭曲斷續,意味著她一生艱苦不易,不過輪已成型,超過不少普通人,說明她如果能堅持走下去,會有苦盡甘來的那一天。
雖然這甘,不是由她來嘗,但她心中之執念,該得如愿。
花婆婆命輪不成型,散而疏,也就是民間常說的命薄福淺,不過有一層淡淡的柔光將其圈邊,為其托底。
劉金霞,就主打一個硬。
這一點,李追遠當初就見識過了。
至于柳玉梅……李追遠在跟著紅線走時,故意略過了這位老太太。
剝著花生的王蓮,好奇地看著從她們牌桌前走過去的李追遠和趙毅。
大的跟在小的后面,亦步亦趨,小的手掌伸在前,像是在玩模仿盲人走路的游戲。
劉金霞和花婆婆也瞧見了,二人正準備開口調侃,卻被柳玉梅一聲“胡了”直接吸引走所有注意力。
主要是柳玉梅打牌,基本都是輸錢,胡牌次數都很少,這次大胡,著實讓牌友們吃驚。
柳玉梅笑呵呵地伸手從王蓮那里抓了一把剝好的花生,吹去上面的皮衣,往嘴里放了幾顆,笑道:
“今天這手氣不錯,像是有好事登門的樣子。”
李追遠和趙毅,穿過整個壩子,走入了東屋。
腳印,在東屋擺滿牌位的供桌前停下。
一根單薄的紅線,自上而下,一一串過,沒有遺漏。
像是有人曾站在這里,目光自上而下,掃過所有牌位。
但有幾個靠在一起的牌位,上面的紅線纏繞得密密麻麻,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是看了看,甚至可能還伸手觸碰過。
當然,這些動作并不存在,都是李追遠的腦補。
秦柳兩家的牌位,一開始是按照左右兩側來排位,上下順序則以輩分各自來論。
后來阿璃開始拿祖宗牌位刨木花卷兒后,牌位不斷流出補貨,導致這邊供桌上也懶得把兩家區分開來擺放了,變成從頭到尾,不管是秦家的還是柳家的,都按照年代來排。
一定程度上,這也算是促成了歷史上秦柳兩家的大和解與大融合。
兩家歷史上,為了競爭龍王,彼此都有血海深仇,幾乎每一位秦家龍王都殺過柳家的人,每一位柳家龍王手上都沾染過秦家人的血。
這些恩恩怨怨,最終都在彼此共同后代小孫女的木花卷
兒里,飄飛遠去。
趙毅:“那幾位,按照年代推算,和我先祖,很近。”
李追遠:“嗯。”
站在牌位前,往前看,是自己曾聽聞過的前代龍王故事,往后看,是自己以后的龍王風流。
這期間,可能還夾雜著某種感慨以及意氣風發。
出身草莽的自己,亦能在龍王門庭的手中,強勢占據、書寫出屬于自己的時代。
可惜,秦柳兩家先人的靈都不在了,要不然,這種互動感會更為強烈,不會只是單方面的觸動。
走出東屋,再入陽光下。
趙毅伸手遮蔽住自己額頭,面露苦色,他反感的,可不僅僅是這陽光。
“姓李的,事兒,好像有些鬧大了。”
“嗯。”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趙家自先祖之后,沒再出龍王,甚至沒有在江面上再出可爭龍王之資的趙家人,就實屬活該了。”
李追遠低頭,看向趙毅給自己的那本厚厚的《趙家滅門指南》。
“趙家,可能比你這位趙家大少爺所知道的,還要臟無數倍。”
阿璃在畫畫,面前擺放著的,是翠翠帶來的畫冊。
畫冊縮印,面積變小,很多細節變得模糊,格局也無法展開。
阿璃手持畫筆,看似在臨摹,其實只是取其形后,再重新演繹。
翠翠手里也拿著畫筆,但身前并沒有畫紙,筆鋒上也沒沾料,就這么一邊盯著看一邊跟著晃動手腕。
阿璃不是一個好老師,在這一點上,她和李追遠一樣。
越是對一行精進的人,就越是很難教學生,因為他們潛意識中本該就會的底線,可能是學生眼里的天花板。
不過,翠翠是個好學生,她會欣賞阿璃畫畫時呈現出的整體意境,但眼睛大部分時候都盯著阿璃的手腕和筆尖,看她是怎么畫出一個個小景小物。
能掌握住這些,并且勉強復刻出一點來,就足以在學校興趣班里出類拔萃了。
李追遠走了進來。
阿璃停筆,她能從少年的腳步聲中聽出來,他現在有心事。
不過,短暫停筆后,女孩又馬上恢復作畫。
有事是很正常的事,少年既然沒有喊自己,那就說明這事不需要她來幫忙。
李追遠的房間,就是兩人的活動室,他們對彼此時間的分配早有默契。
清晨醒來到劉姨喊“吃早飯”的這段,是二人傳統娛樂時間,一般用來坐在外面藤椅上看日出和下棋。
午后,會有一段看書的時間,有時候阿璃會和少年一起看,有時候她只是單純地陪著。
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里,二人雖身處一個房間,卻一個書桌一個畫桌,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小遠哥哥,你吃吃這個,我帶來的。”
翠翠提著個袋子走過來,里面裝的是爆米花,不是玉米,而是大米,珠圓玉潤,白白胖胖。
李追遠抓了一把送進嘴里,噴香微甜。
村里很多人家會專門制作這個,給孩子當零嘴。
察覺到少年有事,送完爆米花后,翠翠就又回到阿璃身邊學畫畫。
李追遠先拿出一個空白本子,自筆筒里取出鋼筆,又將《走江行為規范》攤開,翻到“夢鬼”那一篇。
鋼筆遲遲沒有摘帽,只是抵在本子空白頁處緩緩摩挲。
一場形式化的占卜,改變了事情的性質。
給這場本該簡單且順利的“進貨之旅”,增添了一大變數。
目前看來,自己打算開去九江的大卡車,能否將現在所需的東西給運回來,還真難說。
走江走習慣了,往往會形成某種思維定勢,小覷浪濤之外的風險,這一點,對被天道針對的李追遠團隊而言,尤其明顯。
可實際上,這座江湖,本就兇險異常,江湖能成就人,也能將人吞得骨頭渣都不剩。
將趙毅給的那本趙家檔案放在膝上,李追遠后背往座椅后背輕輕靠住,眼睛半閉。
思維意識三開,一邊復盤夢鬼這一浪前期自己的準備工作,一邊閱讀趙家檔案,同時也在規劃設計接下來的行動方案。
少年不覺得自己在小題大做,因為最不經意的陰溝,往往最容易翻船。
與此同時,李三江家通往村道的小路旁,趙毅一個人倚
靠在樹上,看著面前的小河流淌,鵝鴨交替通過,一會兒“呃呃”一會兒“嘎嘎”。
有人在動腦子,有人在享受生活。
林書友奔跑在田間小徑上,正放著風箏。
風箏是村里一戶木匠送給李三江的,當初李追遠首次做黃河鏟這類的器具時,因家里沒準備工具,還去請人家幫過忙。
老木匠在得知李三江生病后,就在家開始制作了,做的是南通特色———哨口風箏。
風箏在天上飛,發出清脆的哨音,寓意祈福,驅散病痛。
林書友玩得很開心,身邊還跟著一群村里的孩子,與他一起奔跑、叫喊和夸贊。
等放累了后,林書友將風箏收起來,領著這群給自己當了許久的小啦啦隊,去張嬸小賣部請他們喝汽水。
這樣的事,以前經常發生,張嬸都見怪不怪了,只覺得這個年輕人,像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孩子,還喜歡和小孩子們一起玩。
其實,林書友以前雖然能在外面正常上學,但他大部分課余時間,全都用來訓練成為一名乩童,鮮有與伙伴們一起玩耍奔跑的機會。
很多人,都會在自己長大成年且有條件后,去特意做些彌補自己童年缺憾的事。
扛著風箏往回走時,林書友看見了坐在河邊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趙毅。
這模樣,這情景,仿佛下一刻趙毅就會想不開投河自盡。
雖然知道這不可能,也清楚這小小的河淹不死他,但林書友還是出于一種基礎的人道關懷,對趙毅喊了一聲:
“喂,三只眼!”
趙毅把后腦袋抵在身后樹干上,嘆了口氣。
有些事兒,雖已過去,當時也不覺得有什么異常,可一旦撕開某個關鍵節點后,再回頭看,立刻就能品出不同的模樣。
林書友向河邊走來。
趙毅側過頭,看向他,開口道:“你還真有閑情逸致。”
林書友:“那是,彬哥去未來丈人丈母娘家了,我也就可以放心玩了。”
趙毅:“他去丈母娘家,你開心什么,哪來的這么強的代入感?”
林書友:“他就不可能看書了啊,我就沒壓力,可以玩一會兒了。”
趙毅:“不可能看書?他是去丈母娘家干農活了?”
林書友愣了一下。
記憶里,好像彬哥去丈母娘只是吃吃喝喝,跟大爺一樣。
而說起干農活,彬哥好像連鋤頭都沒碰過一下,反倒是他,曾幫周云云家里干過一整天的活兒。
剎那間,一股巨大的恐慌感襲來:
“彬哥不會在丈母娘家看書學習吧?”
趙毅:“說不定丈人在準備殺雞宰魚做晚飯,丈母娘給他切了份果盤擺在他書桌旁,叮囑他別那么用功,得多注意身體。”
林書友聞言,扭頭看了看自己肩膀上扛著的風箏,隨即轉身,打算往家走,并暗暗決定,今晚不睡覺了。
“喂喂喂,你有空放風箏,沒空陪我多聊幾句是吧?”
林書友停下腳步,看向趙毅:“三只眼,你怎么了?”
“唉,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來,你坐過來,我說出來讓你開心一下。”
林書友面露遲疑,最終還是在趙毅身邊坐下,小聲道:
“我不是想聽你笑話。”
“你知道么,我原本以為家里有點臟,需要打掃一下,現在才發現,我家可能……只是有點干凈。”
“那你是干凈的還是臟的?”
趙毅有些驚訝地看著林書友,感慨道:“我算是明白,為什么古文里那么多大賢留下的知名對話中,都是和童子在說話。”
林書友:“聽起來,不像是在夸人?”
趙毅:“我臟不臟,干不干凈,已經不重要了。”
林書友:“具體得看你怎么做?”
趙毅:“阿友。”
林書友:“嗯?”
趙毅:“你們……是不是有內參?”
林書友:“沒有。”
趙毅:“沒有就是有。”
林書友:“你……”
趙毅手撐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你說得對,確實得看我決定怎么做。”
剛坐下的林書友,只得跟著一起站起來,撿起風箏,跟
著趙毅往家走。
臨近壩子時,看見老婆婆們的牌局已經結束了。
林書友:“今天怎么散得這么早,以往都得打到喊吃晚飯前的。”
此時,劉金霞和花婆婆都不在了,應是已經回去,王蓮拿著掃帚在那里打掃著,劉姨提著一個袋子走過來:
“蓮嬸,家里剛炸的虎皮肉還有臘排骨,你帶回去給孩子們嘗嘗。”
“這哪能要,不能要,你們留著吃吧,你們家人口多。”
“就是因為他們都不愛吃。”
王蓮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這年頭,哪里可能有人會不愛吃肉呢。
柳老太太不在打牌時,趙毅得去行禮的,只是他剛往這里走,柳玉梅就端起茶杯晃了晃,示意他免了這個流程。
趙毅低頭笑了笑,就直接上了二樓。
露臺上,李追遠站在火盆前,里頭有一本厚厚的書正在燃燒。
旁邊用水泥板壘起的洗漱臺上,放著一臺大哥大。
趙毅:“看得真快。”
李追遠:“你想好了?”
趙毅:“想好了,所以才來和你對對賬。”
李追遠:“你說吧。”
趙毅指了指斜角處的兩張藤椅:“去那兒坐著聊吧。”
李追遠搖搖頭,看著面前的火盆:“書還沒燒干凈。”
趙毅伸手,無視了火焰,直接翻動起書頁,讓其更充分快速地燃燒。
“在寫完這本書時,我信心滿滿,以為自己把趙家上下都理解分析透了,現在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有些秘密,只有當代家主呵呵,不,我那個爺爺估計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我肯定能看出來。
連家主都無法知道,只有家族長老里的少數個別,才清楚。
比如,那位曾幫我投送帶求婚性質拜帖的,我趙家大長老。
我當時只覺得他年紀大了,犯蠢了,異想天開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說著,趙毅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腦門,
“咱們這種聰明人,很容易犯一個毛病,那就是把別人看得太笨。”
趙毅把話停住了,看著李追遠,似是在等待。
良久,李追遠終于接話了,接了個:
“嗯。”
趙毅笑了。
“可事實是,再落魄的龍王家,那也依舊是龍王家,仍不是我九江趙所能碰瓷的,可那位大長老,卻敢這么做。
原來,他不是腦子發了昏,他是真有底氣。
他眼里的趙家,和我眼里的趙家,是不一樣的。”
李追遠:“他覺得,般配得上。”
這時,翠翠走出房間,對李追遠和趙毅揮手告別:“小遠哥哥,我家去了,雜技團哥哥,再見!”
跑到樓下壩子上,翠翠四下找了找,很是疑惑地對柳玉梅問道:
“柳奶奶,我奶奶呢?”
以往翠翠來找阿璃姐姐玩,離開時都會和打牌散場的奶奶一起回家。
“小賣部里來了電話,喊你奶奶去接了,你奶奶接了電話后,就讓小賣部里的那個過來通知我們,說親戚家出事了,她得去,牌不得打了,我們也就散場了。”
“唔,我家的親戚?”
翠翠真的不知道自家有啥還在走動的親戚,她記事以來,就基本沒有什么親戚間的來往。
用自家奶奶的說法就是:以前窮時沒見得誰家搭把手,都避著怕著咱,現在見我們家日子好過了,盡是些腆著臉上門借錢的!
“柳奶奶,那我家去了。”
“嗯,如果你媽不在家的話,就再折回來,在這兒吃晚飯等你家里人來接。”
“好的,嘿嘿。”
阿璃也走出房間,站在露臺邊緣,看著翠翠蹦跳離開的身影。
日頭與黃昏拼了一整天的酒,終于支撐不住,醉醺醺的下場了,黃昏醉眼朦朧,面如晚霞。
好看的人,不用特意找景,她站在哪里,哪里就能出片。
趙毅看了一眼阿璃的背影,隨即目光挪開,自嘲道:
“終究還是癩蛤蟆的臆想。”
李追遠抬起頭,看向天空:“至少,保密工作,確實做得
很好,可惜,瞞不過上面的這只眼睛。”
趙毅:“是啊,難怪我趙家自從先祖后,就再沒出過龍王,甚至連江湖上能闖出響當當名號者都是寥寥。”
江湖上,九江趙給人的印象,就是善于經營,但硬要舉出某幾個除趙無恙外有代表性的名字,還真挺難為人。
李追遠:“現在,不是有你了么。”
趙毅:“所以,我生而怪病,原來是老天,想讓我死啊!”
李追遠不置可否。
秦叔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
暫時無法跟著干重活的潤生,走過去主動接下農具,然后打水幫秦叔沖洗。
趙毅:“現在回頭想想,我點燈后的第一浪,遇到的居然是這樣的人物,這真是奔著讓我死去的啊!”
趙毅的第一浪,遇到的是龍王門庭。
他以三刀六洞的狠厲,讓秦叔手下留情,這才過了這第一浪。
可這種浪頭強度,著實是過于超標,甚至可以說是驚悚了,生死全憑對方一念間,你根本就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李追遠:“其實更早,在石桌趙遇到我時,也是你的殺劫。”
同樣的場景下,也就是李追遠,換做其他任何人,在滅了人家分家后,又怎么可能留著本家的人活?
趙毅:“但那之后,我的浪就都變得正常了,而且我能明顯感受到,我后續浪的強度,和你壓根就沒可比性。”
李追遠:“因為你度過去了。剛出生時,你活了下來,過
了那道坎兒,接下來你基本就順風順遂了。
剛點燈走江時,面對秦叔,你也度過去了,接下來你的浪也就變得正常了。
點燈,等于你再次入了它的眼。”
趙毅:“哎喲,這么聽起來,我還真不容易,如果沒有你這個一直被注視的在我面前站著,我應該才是最特殊后勁最大的那一個。”
李追遠:“偏題了。”
趙毅:“不偏題,姓李的,這九江,你還是先別去了吧,再給我一段時間,我回家好好再調查一下。
不是舍不得寶庫和祖墳里的那點東西,是我不想害了你。”
龍王死后,其過往事跡和生前信念,可化為靈,飄蕩于山川河澤之間。
之前趙毅的拜祭,理論上本不該出現先祖顯靈,可卻真顯了。
那就指向了一個可能:先祖的靈,能夠重新凝聚,趙毅曾用掉的那次缺口以及機會,被補上去了。
也就是說,九江趙家,在背地里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讓趙無恙還活著!
李追遠:“這對龍王而言,是一種恥辱。”
以趙無恙曾展現出的胸襟氣魄來看,他的驕傲,決不允許他做出茍活于世的選擇,他應該像虞家那位虞天南一樣,在生命的盡頭,做最后一次燃燒,以鎮封一頭可怕邪祟,為自己的人生畫上句號。
趙毅:“這肯定不是先祖的選擇,只能是不肖子孫”
如果九江趙將趙無恙以另一種特殊方式維系著,那這么
多年來,九江趙的詭相發展,就完全可以解釋清楚了。
包括當九江趙再次好不容易誕生出有可爭龍王之相的天才,而這天才生來被天妒,也說得通了。
天道,一直在厭棄趙家。
趙毅:“等我回去,做一下最后的確認。”
李追遠:“你有什么辦法,去做那最后確認?”
趙毅:“努力想想,總會有辦法的。”
李追遠:“我這里,有個方法。”
趙毅:“什么方法?”
李追遠:“可以讓江水流過去,如果江水能流得通,那就可以篤定,趙無恙確實還在趙家。”
趙毅:“江水?流過去?字我都認識,但話我怎么聽不明白?”
李追遠:“我們的上一浪,不就是菩薩推動的么?”
趙毅:“然后,你就學會了?”
李追遠搖搖頭:“我哪可能有菩薩那種威能,但大而化小,繁而求簡,就算我們沒能力去親自推動江水,但可以提前挖好水渠,看看江水會不會自己順著我們挖好的路徑,流過去。”
趙毅一臉驚訝,指了指頭頂,不敢置信道:“姓李的,你和那位的關系,好到那種地步了么?”
天道不是看你不順眼么,這哪里是不順眼的樣子?
李追遠:“在目標一致的前提下,是有概率產生合作的,我和你說過,刀,也該有自己的意志。”
趙毅:“可是我們才剛剛結束一浪,還遠沒到下一浪開始的時間。”
李追遠:“當你的刀不想休息,且主動飄起來想去砍你所厭惡的一個人時,難道你還會強制這把刀休息么?”
趙毅:“真的會有概率成功么?”
李追遠:“我以前成功過。”
趙毅:“為什么沒聽你說過?”
李追遠正欲張口。
趙毅:“哈哈哈,是我沒問!”
李追遠:“其實,還有一條,你剛剛沒說,這亦是一個有力佐證。”
趙毅:“狗懶子?”
李追遠:“嗯,大帝不是小氣的人,他的氣急敗壞都是故意表現出來的。
可大帝鎮自己,鎮萬鬼,鎮酆都,鎮菩薩,甚至還留下陰萌,在我身上綁上一條線,以備未來鎮我。
這足可見,大帝對功德的渴望。
如果他并未對那對狗懶子生氣,那祂對你趙家‘闔族侯封’真實目的又是什么呢?”
趙毅:“應該是大帝看出來了,我趙家受天道厭棄,甚至,大帝可能早就看出了本質,祂的‘闔族侯封’,本質上是為了‘替天行道’,以賺取大功德。”
李追遠:“嗯,以結果逆推條件的話,確實很合理。而且,只有趙無恙還存在于趙家,才值得大帝特意留下這一手。”
大哥大在此時響起,李追遠走過去接了電話。
“喂,小遠哥,是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邊翻書和一邊吃蘋果的聲音。
還有一個中年婦女充滿親切關懷的喊聲:
“彬彬啊,晚上你叔叔給你熬魚湯補補腦子,瞧你這看書學習勁頭,可得注意營養,你還年輕,可不能虧了身子。”
“好的,媽,替我謝謝爸。”
“哎喲,呵呵呵呵呵!”
這聲“媽”喊得,讓周云云的母親開心得笑出了打鳴。
譚文彬拿著大哥大,繼續匯報:
“小遠哥,你讓我問的事有結果了,我爸剛給我回了電話。
可真巧了不是,我爸這次沒能和我媽一起去常州旅游,就是被手頭的一個案子給忙住了。
上周一伙人搶劫了金店,頭目身份有了眉目,戶口所在地是九江,現在我爸那邊正和九江警方成立聯合辦案組,要去九江布控,看看能不能把那頭目抓到。”
“彬彬哥,你讓叔叔把……”
“我爸已經傳真了,我待會兒去派出所去取了帶回來。”
一聽自己兒子打電話詢問案情,譚云龍同志都不需要譚文彬提,自己就說馬上把卷宗傳真過去。
一方面是,譚云龍原本的規矩就是不太喜歡守規矩。
另外就是,他兒子在這方面,多次用實際結果證明,是能幫助到破案的。
對無神論者而言,如果拜神能確保完成所需目標,那拜神本身就具備了科學性。
“嗯。”
“另外還有,我跟我爸說了,如果我們看到犯罪頭目,肯定會第一時間報警,畢竟配合警方辦案是每個公民的基本義
務,我還跟我爸重申了一下警民魚水情。”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但以前的習慣仍在,譚文彬主動地把一套完整動作給做完了。
把話筒對面的譚云龍聽得一愣一愣的。
現在開會時,領導的發言,都沒自己兒子這般充斥著官話套話。
不過,譚云龍在兒子發完言后,也做了回應。
以一種過去自己接受電視臺采訪的方式,很正式,也很場面。
總之,掛斷電話后,父子倆都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病。
“小遠哥,我馬上回來。”
“彬彬哥,不用著急,你吃了晚飯再回來。”
“明白。”
譚文彬掛斷了電話,用牙簽插起一塊蘋果放入嘴里,同時筆在書上不斷劃動。
這感覺,怎么似曾相識?
“難道是,小遠哥又在挖渠了?”
李追遠將大哥大放下來,對趙毅道:“第一條水渠,已經挖出來了。”
趙毅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卻沒筆。
他本能意識到,此時自己正經歷的,非常緊要,一旦自己吃透,將讓自己以后的走江事半功倍。
在用指甲劃破手指前,趙毅停住了,馬上跑到露臺邊,對下面喊道:“阿友,你給我丟只筆上來。”
林書友坐在壩子邊的燈泡下正在寫題,抬頭看向趙毅,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筆。
“你放心,你彬哥不在學習,他在丈母娘家幫忙挑糞呢!”
林書友將手中的筆丟了上去,同時回應道:
“三只眼,你在騙我!”
接過筆后,趙毅剛轉身,就看見李追遠也走到了這里。
李追遠:“火盆里的東西,已經燒干凈了。”
趙毅:“我現在覺得,這東西廣撒江湖似乎更好些。”
李追遠:“今日占卜出的卦象,‘此行當去,大吉’,可視為第二條水渠。”
“保險起見,應該湊到三條是吧?”
“嗯,三條是最基本的。”
“那我請你去我家做客,算不算一條?”
“你是江上的人,江上人的因果,做不得數。”
“那怎么辦,現在從哪里去湊這第三條?”
“有辦法的。”
“小遠哥,你說,什么辦法。”
“你二次點燈,下江上岸吧。”
李菊香騎著三輪車,將自己母親載到了四安鎮,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后,顧不得自己攙扶,母親就自己下了車,跑進了里面。
劉金霞幼年父母雙亡,曾跟著叔叔生活過一段時間,后
來也是由這個叔叔張羅做主,把她從四安鎮嫁到了石南鎮思源村。
婚后男人走了,劉金霞一個人帶著女兒日子艱難時,也曾求到過這叔叔這里,因為她爸媽留下的房子和地,最后都劃歸到了叔叔名下。
叔叔沒幫忙,一毛不拔,還把她罵出去,說她不要臉,嫁出去的閨女還有臉回來要娘家的地。
后來叔叔的兒子,也就是劉金霞的堂弟,也是當爺爺的人了,卻犯了混,和人家爭水渠誰先灌溉時,吵架動了手,拿鋤頭給人腦袋開了瓢,砸成了植物人。
叔叔腆著臉,來劉金霞家里借錢賠償,被劉金霞拿大撈勺從自家瓷缸里舀出糞水,潑了一身。
沒錢賠償的堂弟,就這么進去坐牢了,去年剛放出來。
兩家人,其實早就不來往了,也不對外宣稱有這么一門子親戚。
但在張嬸那里接了電話,得知自己這個叔叔人快不行了,想要見見自己時,劉金霞還是牌都不打了,立刻趕到了四安鎮。
過往的恩怨,并沒放下,當初的心結,也沒解開。
劉金霞之所以來,是因為她到這個歲數了,自己頭頂上血緣關系近的親屬長輩,就這一個了。
與其說她是來見這個叔叔最后一面的,不如說是來對自己的人生段落告別。
“霞姐來了。”去年才從牢里放出來的堂弟,對劉金霞笑了笑,臉上不見曾經的混不吝,反而很是局促,牢里的改造,對他影響很大。
“嗯。”
劉金霞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
客廳里,幾個家里的女人已經在裁剪起了白布黑紗,這是在提前做治喪的準備了,省得人走了后再手忙腳亂。
劉金霞走進小房間,里頭中藥味和老人味很重,還夾雜著一股死人味。
躺在床上的叔叔,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
他看見劉金霞來了,艱難地抬起手,嘴里含糊地說道:
“霞侯,小霞侯,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啊……”
劉金霞沒有感動,人之將死其言不一定善,只是以前放不下和舍不得的,現在都沒意義了,就能說出點好聽的話了。
往床邊一坐,劉金霞看著叔叔,她想到了自己早已過世的爸媽,也想到了自己這一路走來的不易。
想著想著,還真動情了,眼眶泛紅,她心酸的是自個兒,和這即將離世的叔叔沒半點關系。
不過,叔侄女倆,至少此刻在外人看來,倒算是冰釋前嫌了。
只是,叔叔接下來的話,讓劉金霞睜大了眼睛。
“小霞侯啊,你其實不是你爸媽親生的……”
劉金霞又氣又急,幾乎尖聲喊道:“你都快死了還在這里放屁,那你說啊,我是哪里來的,你說啊!”
“小霞侯,你是被人販子,從九江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