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趙毅只覺得大腦一懵,意識陷入天旋地轉,若非林書友用手及時托了一下,他剛差點就從人背上摔下來。
如溺水的人,探出手,瘋狂地想要抓住一切,趙毅用力拍打身下林書友的肩膀,林書友回頭看向趙毅。
“阿友啊,你是最誠實可靠的,所以我很認真地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我只相信你。”
林書友皺眉道:“什么事?”
此時,林書友的不耐煩神情,在趙毅眼里簡直就是“仙容”。
本已死去的心,在此刻又抽搐了兩下,有了死而復生的跡象。
畢竟,如果真是那樣,那對自己觀感最不好的林書友,肯定會第一個忍不住對自己進行幸災樂禍,至少得笑彎了腰、笑破了相。
趙毅指著正在燒紙的陰萌,問道:“陰萌在供誰?”
林書友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趙毅,理所應當道:“她先祖啊。”
“她是每一浪結束后都有這個習慣,要上供感謝一下先祖保佑么?”
“嗯?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我們組隊了,她以前有沒有這個習慣你不知道?再說了,咱們萌萌,也沒那么孝順。”
“啊……”
趙毅原本有了些許起伏的心率,在此刻化作一條直線。
“嗡!”
先前黃紙就算拿打火機點都點不著,這下好了,黃紙在手,都沒來得及甩動就自個兒迅燃了起來。
旁邊其余的黃紙,剛撿起就燃,速度快到陰萌都來不及置作一團,只能趕緊撒手丟開。
黃紙上燃燒的火,是黑色的,哪怕黃紙已被燒成灰燼,可那黑色的火焰卻仍還繼續存在,在地上和在半空中幽幽搖曳。
林書友詫異道:“看來,這次大帝是真的生氣了。”
陰萌嘆了口氣,回了一句:“嗯。”
林書友安慰道:“沒事,你也是為了我們大家,等小遠哥醒來后,應該能想到與大帝解釋的方法的,不用太擔心。”
陰萌有些疑惑地看向林書友。
林書友:“怎么了?”
陰萌:“獻祭那個東西的,不是我。”
林書友:“不是你?”
陰萌:“是你背上那位。”
獻祭開始時,林書友正在前線與元寶進行搏殺,等獻祭成功后,一大群尸精就從后方襲來,差點把林書友給一并裹挾進去。
因此,林書友對獻祭的具體流程并不清楚,并不曉得趙毅在其中當了主演。
這會兒,阿友明白了,然后,阿友的肩膀開始上下聳動,連帶著背后的趙毅也被帶著顛啊顛的。
“哈哈哈哈哈!”
林書友眼淚都笑了出來,松開拖著趙毅的手,去擦拭眼淚。
誰知手一松,趙毅就從他背上滑落下去,摔在了地上,眼睛睜開卻無聚焦,神情麻木。
一切僥幸都被擊碎,先前就一直存在的惴惴不安,此刻終于化作了最為可怕的恐懼。
“趙毅,你還好吧?”林書友拍了拍趙毅的臉,“趙少爺,趙公子,三只眼,三眼仔?哈哈哈哈哈。”
趙毅喃喃道:“他怎么敢的,你們怎么敢的……”
在趙毅的設想里,獻祭對象真就是某個特殊一點的淫祠。
他曉得陰萌姓陰,知道陰萌是誰家的后人。
但他原本以為,姓李的之所以自創傳授這門秘術給陰萌,一是為了補全其團戰攻擊手段,二是想要依靠陰萌陰家后人的身份,去壓制淫祠,從而達到一個更好的效果。
趙毅知道,姓李的和酆都大帝有一點矛盾,因為姓李的在麗江時還曾邀請過自己以后一起去豐都尋找機緣。
可矛盾歸矛盾,父母與子女之間也經常鬧矛盾呢,姓李的這團隊里,他一個掌握酆都十二法旨的,再加一個血脈陰萌,等于血脈傳承和道統傳承都在,一點矛盾……又算得了什么?
因此,趙毅是真沒往那方面去想,他不承認是自己格局小了,而是那姓李的平日里看起來冷靜無情得很,誰知道做起事來,能這般瘋狂?
這秘術就不該創建,創建出來哪怕不用,也是對大帝的大不敬。
現在,不僅用了,而且陰萌用得很熟稔,先前遲遲無法祭祀成功,是因為大帝在抗拒這次的祭品,然后……他九江趙毅出手了,不僅把大帝貶斥了一通,還強行把祭品投送了過去。
趙毅已經在開始惶恐,大帝是否已經出手,針對九江趙家了?
因為前不久江湖上就有傳聞,豐都那位忽然從沉睡中蘇醒,下了一道法旨,將一個深藏的家族湮滅。
這種可怕的存在,有時候甚至不用費太大力氣,只需輕輕出一下手,打第一個巴掌,那按照江湖習性,很快就會有無數條比你弱小的甚至是比你強大的勢力,蜂擁而上,將你的血肉撕咬干凈。
趙毅很清楚,他不一樣,同樣大逆不道的事,姓李的包括陰萌,他們可以做,哪怕明知大帝會發怒,他們也依舊有一層特殊的保險。
可他趙毅沒有,他就是一個局外人,很可能因為自己的這次強行出手,導致大帝把在姓李的那邊積攢的怒火,全部轉移發泄向自己。
黑色的鬼火搖晃,最后匯聚成一團,黃紙的灰燼無風自卷,落在地上,形成了一行字:
九江趙氏闔族候封
陰萌眨了眨眼,小遠哥昏迷著,彬彬睡過去了,趙少爺麻了。
弄得她現在,看先祖的訊息,都有些看不懂、拿不準。
陰萌:“阿友,你過來看一下,這具體是什么意思。”
林書友扭頭看了一眼,陷入思索。
陰萌:“先祖是什么意思?”
林書友:“我們就兩個臭皮匠,那就還是臭皮匠。”
陰萌:“問問童子。”
林書友:“哦,對,湊出三個了。”
阿友馬上在心底呼喚童子,因小遠哥在昏迷,所以童子可以沒忌憚地直接開啟豎瞳。
童子:“那位大帝主管陰司的,給誰封官許爵,那就是讓誰去死下地府,闔族賜封,就等于滿門去死。”
躺在地上的趙毅,臉色變得慘白。
不是他沒出息就這么擺了,而是其它事兒其它對手,都有個轉圜余地,就算當初族中長老腦子進了水去給柳老太太發了暗示聯姻的文書,他趙毅也能三刀六洞地在秦叔面前掙出一線生機。
可大帝這種存在,已經是另一種層面。
童子走到趙毅面前,用腳輕輕踢了踢他,說道:“有個候封,所以暫時不會有事。”
趙毅:“暫時……”
童子:“大帝一直想要我們家小遠……哥,回豐都。如果以后你能和我們一起去豐都,那這場誤會,說不定就能解開,至少,有個化解的余地,不會全族下地府去做官。”
趙毅微微側頭,看向童子:“你在拉攏我,給我下套。”
脫離驚駭的情緒后,趙毅的智慧立刻占領高地。
童子:“你可以選擇跟或不跟,嗯,其實你也沒得選。”
趙毅:“沒錯。”
從地上爬起來,趙毅看向睡在那里的譚文彬,目光微沉。
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這小子,可真陰啊!
趙毅重新回味起來,才發現他在與自己聊祭祀這件事時,還故意把對陰萌的稱呼全部改為“萌萌”,就為了忽略掉這個姓。
這是早就挖好了坑,等自己去跳,好綁定自己以后一同去豐都。
林書友雙眸豎瞳消散,恢復正常,他看著趙毅問道:“還走不走?”
潤生這時走了回來,手里攥著一條死去的蜈蚣。
大帝留下的字跡灰燼還沒散去,潤生經過時順便掃了一眼,說道:
“上船了。”
趙毅吐出一口濁氣,看向潤生手里的蜈蚣,問道:“虞家人體內挖出來的?”
潤生:“嗯。”
趙毅:“就只有一條么,一條可以控制多個人,這就意味著蜈蚣可能有……”
潤生:“三條,我吃了兩條,味道不錯,很香很脆。”
趙毅:“……”
潤生把手里這條蜈蚣遞給趙毅:“你看看,有什么用沒。”
趙毅用手翻了一下,蜈蚣已經死了,而且這種嵌入式的控制方法,其實比蠱術要低級得多,手段很糙,沒研究價值。
“等姓李的醒來給他說一聲,這東西不用帶回去,你吃了吧。”
“好。”
潤生低頭,一口咬下半截蜈蚣,嘴里“嘎嘣嘎嘣”作響。
趙毅:“都收拾好了吧,我們走吧。”
潤生指了指那處黑潭:“那里頭的呢,那條白狗肚子上還有顆珠子。”
趙毅:“禁制雖然運轉不如以前流暢了,但效果還在,那珠子是針對那尊邪祟的,邪祟都被姓李的干掉了,珠子也就沒什么價值了。”
潤生:“哦,這樣。”
眾人收拾好東西后,往來時方向走,然后遇到了陳靖。
陳靖找尋到三具尸體,一具被分成兩半,一具焦黑,一具保存完好,都是先前進來時死在禁制中的虞家人。
身上沒什么好東西,包括那個最能打的虞慶,手里甚至都沒一件武器,可見虞家的妖獸對虞家人的管控壓制有多狠。
不過,潤生還是又收集了三條蜈蚣,這次沒舍得一口氣吃掉,而是跟陰萌找了個空罐子,存放了進去,打算留作夜宵。
有陳靖的帶領,大家伙離開時也是一片坦途。
出了水簾洞后,繼續往外走了一段,來到地面。
這會兒,天正蒙蒙亮,山里的空氣很是清新。
趙毅深吸一口氣,總算是徹底緩過神來。
既無法改變這種局面,那倒不如閉著眼享受。
反正以后是和姓李的一起去豐都,要死大家一起死,自個兒也沒什么好虧的。
一只山雞,在前面飛掠而過。
梁艷:“那只山雞,是孫燕操控的?”
梁麗:“孫燕人呢?”
趙毅:“在給自個兒臉上抹血吧。”
不一會兒,臉上身上都是血的孫燕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臉上的神情從驚愕到不敢置信到驚喜,跑到跟前時,則開始流淚。
“頭兒,真好,你們沒事,安全出來了,我好擔心你們,真的。”
表演痕跡過重,但趙毅沒有拆穿,反而和煦地笑了笑:
“沒事,大家都沒大礙,很好,你也是辛苦了,我們下山回去吧。”
孫燕完成了她的任務與職責,只不過沒有主動去被虞家人殺死。
這或許是極為諷刺的一點,那就是善于拿捏人心的趙毅,用人講究個論跡不論心。
反倒是沒有感情的李追遠,對伙伴們的內心更為重視與苛刻,還能在此基礎上,搞出個紅線。
回到山下時,又接應到了徐明,眾人沒做耽擱,直接回到市招待所。
剛安頓下來,吳鑫就騎著他那三座摩托車來了。
他是剛忙完了手頭上的事,特意騰出時間,準備帶前來支援的伙計們好好去耍耍。
趙毅:“你們去吧,傷員我們來照看,我總不至于在這里把姓李的給害死,畢竟我闔族還等著聽封呢。”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連潤生都很放心。
以前小遠哥肯定是不能單獨與趙毅留在一起的,現在沒這個顧慮了,因為趙少爺怕是比他們,更擔心小遠哥會出意外。
就這樣,潤生、林書友與陰萌,就跟著吳鑫一起去玩了。
吳鑫本以為潤生之前說的“看熊貓”是一種調侃,見陰萌這個女的也跟出來,就曉得那種攢勁的節目是安排不了了。
只能當個規規矩矩的導游,帶著他們去熊貓園和蓉城的幾個景點逛了逛。
在看熊貓時,熊貓憨態可掬地坐在對面,很香很香地吃著竹子。
潤生忍不住,也伸手抽出一節竹子,咬了一口咀嚼,咽下去后,感覺很難吃,就把余下竹子又丟了回去。
熊貓吃竹子的動作,因此停了很久,張著嘴,看著潤生。
褪去以前官將首與白鶴真君的身份,林書友本質上還是一個男大學生,這個年齡段,正是愛玩的年紀,他還花錢買了體驗資格,抱著小熊貓,拍了很多張照片。
比起游玩項目,陰萌更享受的是這種“鄉音感”。
不管是南通的“侯”來“侯”去,還是金陵的一比吊糟,她還是喜歡川渝方言,那種多說幾句話語調就高到幾乎跟唱戲一樣要飆起來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極為輕松愉快。
晚上吃過飯,吳鑫把他們送回都江堰的招待所。
分別時,吳鑫客氣地說了一聲:“蓉城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真希望你們能多留幾天,這樣我就能好好帶你們玩個遍了。”
陰萌:“好呀!”
吳鑫咳嗽了一聲,問道:“那明天,繼續?”
陰萌:“好呀。”
吳鑫囁嚅了一下嘴唇,道:“我明天早上來接你們?”
陰萌:“好呀。”
吳鑫笑了:“行,那就說定了,我明兒搞個車來,這樣方便點。”
三座摩托車還是有點擠了,他開車,潤生坐他后頭,林書友則是坐物架子上,吳鑫也是驚嘆于這小伙子腰腿力驚人,下車后居然一點事兒都沒有。
等吳鑫走后,林書友撓撓頭,說道:“怎么感覺,人家只是客氣一下。”
潤生:“她知道。”
陰萌:“反正小遠哥和壯壯還沒醒,我們也是要留在這里,不如繼續玩玩。”
林書友:“同意。”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跟著吳鑫出去了。
晚上回來時,吳鑫沒再客氣地詢問明日的安排,也沒再感慨蓉城的多姿多彩或抒發什么遺憾。
他不怕花錢,也愿意買禮物表示感謝,但當這種純素的導游,實在是乏味無趣得緊。
因此第三天,陰萌就開上了自家的小皮卡準備繼續去玩,梁艷梁麗姐妹處理好了傷勢,也跟著要一起去。
潤生本來是不打算去了,他想留在這里曬曬太陽。
但陰萌在看了看招待所門口的長椅以及里面坐著的前臺妹兒后,果斷拒絕了潤生的這一請求。
潤生只得繼續跟車。
“吱呀……”
門被推開,屋子里冷氣十足,趙毅端著補藥進來時都打了個哆嗦。
譚文彬躺在床上,額頭貼著符,還在昏睡。
趙毅確定他在裝睡,因為趙毅清楚,以譚文彬如今的狀態,能淺淺失神成功小憩一會兒就實屬不易,哪可能一口氣睡上個三天三夜。
他裝睡,趙毅也能理解,畢竟真的醒來后就要面對自己。
“呵,你他媽的裝睡躲我,我還得擔心你把自己給餓死。”
趙毅把一大碗補藥放在床頭柜,這是他吩咐孫燕煎出來的。
轉身,準備出門,又有些不甘心。
趙毅眼睛一瞪,心跳加速,就看見了坐在譚文彬枕頭邊正嬉笑玩鬧的倆孩子。
倆孩子這幾天,身上又凝實了一圈,房間里的冷氣也比之前更足,都掛上了霜。
“這制冷效果,不去賣冰箱都可惜了,把這倆孩子畫下來貼上面,當個商標。”
倆孩子沒搭理趙毅,繼續玩自己的:“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娃娃坐飛機……”
趙毅主動對倆孩子做了個鬼臉,說道:
“略略略,你們的爸爸很快就不要你們嘍”
倆孩子聞言,愣坐在那里,然后鼻子抽了抽,眼眶里蓄起了眼淚。
趙毅皺眉,這么乖,這時候還能憋著?
趙少爺繼續道:“你們的爸爸會有自己的親生小孩,你們肯定會被丟掉嘍”
“哇!”
“哇!”
倆孩子大哭起來,房間里當即鬼氣森森。
趙毅心滿意足地走出房間,將門關上。
門關的剎那,倆孩子立刻停止哭泣,各自擦了擦眼淚,繼續玩起了擊掌游戲。
仿佛先前的眼淚與哭泣,都只是為了讓那位趙少爺心里好受一些所做的配合。
譚文彬睜開眼,倆孩子一個去攙扶譚文彬的后背,讓他可以背靠床背坐起來,另一個則去將床頭柜上的藥碗端過來。
如果是無法走陰的人看到這一幕,就是被子自己折疊后挪到譚文彬后背處,藥碗自己飛起來,懸浮到譚文彬面前。
譚文彬低頭喝了一大口藥,對著門口方向,感慨了一聲:
“都多大的人了,還這么幼稚。”
回到自己房間后,趙毅先檢查了一下隔壁床李追遠的狀態,然后將一顆珍貴的藥丸送入少年口中。
姓李的身體狀態很好,精神層面的透支也得到了明顯的恢復。
按理說,他早該醒來了才是,可問題是現在還沒絲毫將蘇醒的跡象。
趙毅都不得不懷疑,姓李的是在故意騙自己的藥吃,亦或者是想學隔壁那臺空調,睡到離開,賴掉自己的賬。
趙少爺不得不每天都故意手動擠一擠自己的傷口,讓其滲出點血,別復原結痂得那么快。
房間門被推開,陳靖背著個小包走了進來。
趙毅問道:“你外婆情況怎么樣了?”
陳靖:“好多了,醫生說要再留院觀察兩天。”
外婆因外公的離去,受到比較大的打擊,外加老年人本就一身病,這會兒就在醫院里觀察療養。
“跟你外婆說了么?”
“說了,外公的遺體再暫存太平間兩天,等外婆身體好了,我再和外婆一起把外公送回村辦喪事。”
“嗯,辦喪事時我們也會幫忙,那幫人是專業的,在南通就做這個營生。”
陳靖笑了笑,把包里的幾本古書拿出來,又翻開一個本子,開始做謄寫。
以前他所學的東西,趙毅打算幫他做個梳理,算是幫這孩子更好地打個地基。
二人雖未細談,但已心照不宣。
趙毅相信,這孩子會選擇跟隨自己,這幾日,他除了去醫院陪外婆以及到自己這里學習外,已經在外頭跑了好幾家養老院。
其實,不是這孩子不想與外婆繼續生活在這里,而是他自己都察覺到了,繼續留在青城山,他就難免會想到曾發生的那些事,整個人的情緒就會因此陷入暴戾。
他需要換個環境,得離開這里,直到他擁有壓制血脈負面影響的能力。
書寫了很長一段內容后,陳靖喝了口水,一邊揉著手腕一邊看向床上躺著的李追遠:
“毅哥,小遠哥哥什么時候醒啊?”
“這得問他自己,說不定他這夢做得正開心。”
“你該醒了。”
“不急,再等等。”
意識深處。
腐朽破損的房屋已修建完畢,田野恢復生機,視野也重回遼闊。
李追遠坐在二樓露臺上,對面是本體,兩個人正在下棋。
棋藝上,本體占據優勢,李追遠一直下不過他,因為本體對圍棋做過深度研究。
“我輸了。”
李追遠身子往后一靠,側過頭,看向這初夏風光。
有了這里,回老家就方便了,不用舟車勞頓,想回老家看看,只需閉上眼來到自個兒意識深處。
但真正承載老家的,不是家里的建筑和田地,而是家里的人。
本體是可以把李三江、阿璃他們全都“捏”出來,甚至能賦予他們與現實里一模一樣的行為邏輯,但本體并未這么做。
因為假的終究是假的,也不可能騙得過自己這個“心魔”。
以往遇到這種專挑你內心柔軟處破綻的幻境時,李追遠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將這里所有人都殺光。
本體看著棋盤,說道:“你沒認真下。”
李追遠:“認真下也贏不了你。”
本體:“我無法理解你這種懶散。”
李追遠:“抱歉,這會增加你的偽裝難度?”
本體:“嗯。”
李追遠:“其實沒那么難,你看,你會花心思去研究圍棋,這本質上,不也是另一種懶散么?”
本體:“這是你對我的封印。”
李追遠:“我可沒對你施加封印,主要是,我所會的封印,你也會,我不知道哪種封印能封得住你。”
本體:“你的封印,不在里面,而是在外面。”
李追遠伸手去拿健力寶,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了旁邊太爺用的大茶缸,茶缸上印著大大紅色的“囍”字。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了,但上次在這里喝出怪味兒的記憶還在,短時間內,他有些抗拒這一飲料,不如喝太爺的喜茶。
本體:“你早就知道了,你的病情恢復得越好,我取代你的難度也就越大。”
李追遠:“所以這次,我給了你時間來學習和模仿我。”
本體:“這是你另一個打算,你察覺到我在研究你,你想把我引上這條路。當本體變得與心魔一樣時,我即會消失,而你則會成為唯一。”
李追遠:“但我看你,還是模仿得很用心。”
本體:“試錯是需要主動踏出去的,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該嘗試的也總得嘗試,走不通就停止,走通了……那該擔心的就是你了。”
李追遠:“換個話題吧,我和你,作為心魔和本體,坐下來就只是聊這種事,還是顯得有些俗套了。”
本體:“你想聊什么?”
李追遠指了指遠處:“那處池塘,太爺今年包下來了,熊善做了清理,還下放了魚苗,我昨天去了那里看過,你還沒改出來。”
本體:“那是因為你現實里,沒去過那里,我怎么改?”
李追遠:“我知道這件事,那你肯定也知道這件事,沒見過,就不能先改么?”
本體:“有道理。”
隨即,本體閉上眼,過了會兒,本體眼睛睜開,說道:“改好了,你要再去看看么?”
李追遠:“不去了,等我回去后,我可以直接看現實里的。”
本體沒生氣,只是點點頭。
李追遠指了指房間里:“那些書和你的筆記呢,怎么到現在都還空蕩蕩的?”
本體起身,走到房間門口,推開門,里面堆滿了書和筆記。
這些,都是前些日子以來,本體對李追遠記憶里各種術法、陣法以及其它門道的歸納總結與升華。
李追遠走了進去,他聞到了濃郁的油墨香氣。
拿出一本記錄陣法的書,翻開,里面是空白。
丟下這本,翻開其它書,一樣,全都是空白。
李追遠:“這有什么意思,書弄出來,但內容全遮去了?讓我白欣喜一場。”
本體:“如果你能隨便翻閱我的研究總結,那我豈不是成了你的奴隸?”
李追遠:“說話別這么難聽。”
本體:“這應該是你最想要的一種局面。”
李追遠走到床邊,躺了下來。
本體跟了過來,再次問道:“你可以蘇醒了。”
李追遠:“新魚塘里的魚苗,放了么?”
本體:“這里除了我,沒有活物,沒有自我意識的虛假,在我眼里,沒有存在的意義。”
李追遠:“放吧,養一池魚,以后我丟情緒垃圾時直接丟去那里當魚飼料,也省得到這里來打攪你。”
“好。”
本體離開了。
李追遠從床上坐起,走出房間,來到露臺,可以看見本體沿著田間小路正在行走。
少年確實是早就可以蘇醒了,外面的事肯定已經結束,而且從精神恢復速度上來看,趙毅應該沒少大出血給自己喂藥。
沒離開的原因是,那日邪祟進到這里,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黑雨。
自己與本體聯手,對抗那頭邪祟時,附近的一切景物都變得虛化,包括東西兩屋和壩子,也都不可見,這棟樓,絕大部分地方都被腐蝕脫落,唯獨本體的這個房間,堅持得最久。
原本,李追遠也是這般認為的,直到事后,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還有一處地方,似乎也堅持下來了。
太爺家的地下室!
是什么秘密,讓本體不惜在那么緊要的關頭,依舊守護著那里?
李追遠走下樓,途徑一樓柜子時,打開第二個抽屜,拿出一把鑰匙,然后來到地下室門口。
鐵門上,依舊是那把生銹的大鎖。
李追遠將鑰匙插入,扭動,無法打開。
本體的聲音從后方傳來:“你在做什么?”
李追遠有些尷尬地晃了晃手中鑰匙:“你知道的。”
本體:“我說過了,我所研究的東西,不可能給你看。”
李追遠把鑰匙隨手一丟,道:“你回來得可真快。”
本體:“本就不用浪費多少時間,你來這里之前,我的時間利用率一直很高。”
李追遠笑著點點頭:“行了,我走了。”
手掌在鐵門上拍了拍,鐵門沒發出任何聲音。
李追遠往外走去,經過本體身邊時也沒留下,而是徑直走到壩子上,閉眼抬頭,然后將眼睛緩緩睜開與太陽對視,身形也隨即消失。
本體走過去,將鑰匙撿起來,喃喃道:
“察覺到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另一把鑰匙,將鎖打開,然后將鐵門推開。
塵封的氣息彌漫而出,仿佛這里已許久未曾開啟過。
本體伸手抓住門后墻壁上延伸下來的繩子,向下輕輕一拉:
“吧嗒!”
燈亮了。
地下室里,沒有現實里的那些箱子,也沒有堆積如山的書與筆記,只有一排排的座椅板凳。
板凳上,坐著譚文彬、潤生、陰萌、林書友等一系列與李追遠關系親密的人。
他們都閉著眼,坐在那里,有些雖已捏出大半卻還缺胳膊少腿,有些只開了一個臉還未來得及做進一步的制作。
但神韻上,卻已稱得上惟妙惟肖,如若真人。
本體拿起地上的刻刀,走上前,開始雕刻。
它的技藝十分精湛。
李追遠因為與阿璃下棋不在乎輸贏,所以沒去真下功夫研究圍棋,同理,有阿璃的雕工在,李追遠在那方面也沒做細致深入。
但本體不同,它是真研究了,因為它有用。
李追遠在的這幾天,嚴重耽擱了本體的工期,這本就是一件極為浩大的工程,而且做好了還不算,還得時刻去同步更改。
“取代你,模仿你,偽裝成你,好繼承你的關系網……”
本體手中的刻刀隨意翻動,轉出多道殘影,
“為什么不可以把你的關系網,全部都替代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