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江嘴唇囁嚅,想說些什么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只能走到山大爺身邊,伸手用力拍了拍山大爺肩膀,再抓住他衣服,想要將他拉起來。
山大爺不愿意起來,甩動自己的胳膊。
“山炮,伢兒們都看著呢,像什么話。”
山大爺紅著眼深吸一口氣,說道:“潤生侯也是我的伢兒,我的伢兒……沒了。”
李三江心下一橫,干脆不再顧忌,轉而啐罵道:
“呸,干咱們這行的,講究的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現在連個具體的信兒都沒有,你就因為自個兒贏了錢就開始給潤生侯判死刑了?”
“李三江……”
“我就說,潤生現在應該還活得好好的,他要是倒霉了,就是被你這個當爺爺咒的。”
“你!”
“小遠侯。”李三江扭頭看向李追遠。
“太爺。”
“你上次打電話,聽到潤生侯聲兒了么?”
“聽到了。”
“這不就對了嘛。”李三江低頭看著山大爺,“今兒個不年不節的,請你來這兒吃飯,就是潤生侯在電話里說想你了。”
山大爺撇過頭,依舊不愿起身,說道:“三江侯,可是我贏錢了!”
“贏錢算個屁。”李三江扯高嗓門,“估摸著是有人給你設局呢,你不是一直逢賭必輸卻又不借錢去賭么,人這是想給你些甜頭,好讓你入坎兒呢。”
“讓我入坎兒,我有啥東西可以入的,就那破屋子,抵出去也不值幾個錢。”
“潤生侯現在不是混得挺好的么,上次小遠侯的那位老師來我家里,咱這當地的領導都一齊陪同哩。
人應該也是聽到風聲了,曉得你家潤生侯現在有出息了,能掙錢了。
你是榨不出什么油水兒了,可你要真入了坎兒,鉆了套,你欠下的錢,潤生侯能不幫你還么?”
李三江手指著地上那些剛剛被山大爺撒出去的錢:
“你當這些錢是你贏的么?不是,這些錢只是暫時放在你這里罷了,過陣子你就得連本帶利翻幾倍地全吐回去!”
山大爺面露驚喜:“真……的?”
李三江:“山炮啊,咱是那么多年的相遇了,我是寧愿明兒個太陽從西邊升起,也不信你小子能在賭桌上翻本贏錢,你摸著自己良心問問自個兒,你他娘的有那個命么?”
山大爺馬上搖頭:“沒有!”
“這不就結了?你小子到底是年紀大了,腦子開始不清醒了,這點事兒都看不明白。”
“我……”
李追遠開口道:“山大爺,潤生哥那邊工地上比較忙,我晚點的時候等他們回了工地宿舍,就打電話過去,到時候你親自和潤生哥通電話好不好?”
李三江有些詫異地看向李追遠,臉上神情上像是明寫著:他娘的,潤生侯真沒出事?
雖說自己一直在開導山炮,但在山炮說出這陣子一直在贏錢后,李三江其實已經默認潤生很可能出事了。
山大爺激動地看著少年:“真的?”
“真的。這樣吧,等吃過飯,我就先去給工地上打個電話,讓那邊的人提前通知一下潤生哥好晚上聯絡。”
“成,就這樣,就這樣。”
山大爺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不用人扶,自個兒就麻利地站了起來,很快地就破涕為笑。
李追遠知道,山大爺不是被自己給說服的,是他自己說服了自己。
人在這個時候,但凡能看見一丁點希望,哪怕只是一個夢,都會死抱著不撒手。
李三江:“快把錢撿起來,也耍夠了不,撒錢顯擺得很吶。”
山大爺彎下腰,開始撿錢,李三江幫著一起撿。
李追遠沒去撿,林書友下意識地想走過去幫忙,雙眼當即一鼓,就停下了腳步。
李三江是同輩,幫忙撿沒事,小輩上去幫忙撿,你讓長輩好意思從你手里接過來揣自己兜里么?
撿好錢后,李三江把手里的一沓遞給山大爺,山大爺接過來,指尖在下唇一抹,就開始數鈔票。
“小遠侯,這是你的。”
“那個,友侯,這是你的。”
余下最厚的那一沓,山大爺目光掃視壩子,疑惑道:“萌侯那丫頭呢?”
李三江抬腳對著山大爺屁股就是一踹,笑罵道:“太陽今兒真打西邊出來了,輪到你來給伢兒們發錢了,瞧你那日子過得,誰敢要你的錢,今兒個要了明兒個你又輸光了,再讓伢兒們瞧著你沒飯吃么?
你這倒是打得好算盤,擱這里給伢兒們放貸生息呢?”
“李三江,放你娘的狗屁!”
李追遠:“山大爺,等潤生哥回來,你要是錢還沒輸光,就給潤生哥吧,讓潤生哥請我們做東,我們也能更心安理得些。”
山大爺臉上一陣羞紅,對李追遠道:“小遠侯,你咋跟你太爺一個樣,也打趣起你大爺我了?”
“呸,你還委屈上了。走吧,我昨晚就讓婷侯今早做了幾個菜,咱們先喝起,喝完睡一覺,正好晚上和潤生通電話!”
李三江拉著山大爺進了屋,劉姨手腳很利索地把酒菜端上來。
“來,山炮,走一個!”
“走著!”
兩個老人碰杯后,一飲而盡。
李三江給山大爺倒酒時,山大爺從袖口里取出幾根香,用火柴點燃,插在板凳縫里。
雖說,潤生自幼跟著山大爺沒少過斷頓的日子,但每次山大爺有酒有肉可以打牙祭時,身邊絕不會少了潤生。
久而久之的,也就習慣了,這不聞著香火味兒,這酒喝得就沒滋味。
李三江見狀沒說什么,昨晚村里出人販子時,他發現小遠侯房間里沒人,幾乎把魂都嚇掉了。
“來,再走一個!”
“走就走,誰怕誰啊!”
就這樣,一個想安慰老友,一個故意尋找醉意,倆老人很快就喝得面容泛紅,距離喝高不遠了。
王蓮已經帶著家里人離開了,其余人都聞著酒氣正常吃著早餐。
阿璃將剝了一個頭的咸鴨蛋遞給李追遠,李追遠接過來邊拿筷子挑著邊注意著后頭的情況。
等到最后一點咸鴨蛋就下最后一口粥,身后就傳來“噗通”一聲,山大爺身下板凳翻了,躺到了地上,不省人事。
李三江笑呵呵地指著山大爺:“沒出息的東西!”
言罷,李三江也是頭往前一磕,醉了過去。
李追遠放下筷子,看了一眼阿友。
阿友起身,先將李大爺背起安置到了二樓房間床上,李追遠跟著一起去了,給自家太爺調整好睡姿、蓋好被子,離開前,又倒了一茶缸藿香茶擺在了床頭柜。
下樓時,就看見阿友已經將山大爺安置到小推車上了。
柳玉梅和劉姨坐在桌上,看著李追遠和林書友把山大爺推走,依舊慢條斯理地喝著粥。
到了大胡子家,李追遠去屋里取東西,林書友則先去將山大爺推到在潤生所躺的坑旁。
陰萌提來一張帶靠椅的板凳,示意阿友將山大爺安置在這上面。
看著這張醉醺醺臟兮兮的臉,陰萌找了條帕子用熱水搓了搓,給山大爺抹了臉,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領子。
林書友:“早上山大爺來時,鬧騰了一場。”
陰萌:“咋了,錢又輸光了?”
林書友:“不是,是贏錢了,把錢一撒,哭鬧著說自己的潤生出事了。”
陰萌聞言,整個人一怔。
李追遠走了過來,先給山大爺臉上畫上紋路,此紋路的作用是安身助眠,保險起見,紋路畫完后,又給山大爺額頭上貼了一張新版的清心符。
老版清心符有驅雜念、靜心神的效果,新版的清心符則可以鎮心神。
主要是山大爺身上是有真本事的,再加上他雖然和潤生名義上是“爺孫”,實際上是情同父子。
一開始收養潤生時,山大爺就清楚潤生不是尋常的小孩。
后來,他也察覺到了收養潤生后自己所付出的代價,可他卻一直在默默承受著。
這種極深的情感紐帶,李追遠還真擔心待會兒自己復蘇潤生意識時,山大爺一個激動,醒來了。
“阿友,如果待會兒山大爺還是醒了,你就給他來一記手刀。”
“明白!”
做好一切布置后,李追遠盤膝坐了下來,開啟走陰。
桃林里,出現了一道身影。
是它在注視著少年的舉動。
它一直都曉得,少年不是魏正道,很像,卻又極不像,就比如眼下,魏正道是不會干這種事的。
李追遠似是猜出來它在想什么,說道:“你是把自己給藏起來鎮壓了。”
“對。”
“所以,后來的他,應該是找不到你,如果能找得到的話,我想,他應該也會來幫你解除痛苦的。”
“我無法面對那種場面,另外就是……我這種情況,既然發生,那就是無解的。”
“的確。”
李追遠沒再和它說什么,雙手攤開,兩根紅線自掌心蔓延而出,一根纏繞到山大爺手掌,另一根纏繞到潤生手上。
猶豫片刻,李追遠又蔓延出第三根紅線,纏繞到了陰萌手上。
多一個錨點,就能給自己降低一份難度。
李追遠開始嘗試進入潤生的意識,這是把潤生化作傀儡的流程,但少年只會取前半段的步驟。
桃林下的它,掌心向前一探,一張古琴浮現在他面前。
指尖輕撫琴弦,最終還是收回手,將琴收起。
它剛剛是想要幫忙的,可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不是怕承擔因果代價,純粹是覺得自己多此一舉。
那少年既然擺好了陣仗,那必然是有成功的把握。
和當初的魏正道一樣,不管遇到什么難題,只要他開始著手做事,那這件事到最后必然會被解決。
李追遠感知到了濃郁的煞氣,是瘋狂、是殺戮、是憎恨,很是傳統向的死倒本能,而潤生現在的情況,早已不是普通死倒所能碰瓷的了。
少年感知到了痛苦,自從和本體分割后,原本無痕的情緒,現在會對他產生沖擊。
好在,曉得本體現在的態度后,李追遠也沒客氣,干脆一邊繼續向下摸尋一邊將這些情緒垃圾丟給本體去消化。
本體沒反抗,甚至都沒做絲毫抗議,只是照單全收。
或許,在本體看來,他無法阻止李追遠想要復蘇潤生意識的行為,那在這一前提下,為了最大限度保證潤生的實力,就得讓李追遠盡可能地將潤生的意識完整復蘇,從而為日后潤生得以自我鎮壓與利用煞氣,打下夯實的基礎。
最怕的就是那種,意識復蘇了卻還被煞氣裹挾,時常再意識不清醒受其影響,弄得不倫不類的。
終于,李追遠找尋到了潤生的意識,很微弱,很渺小,卻又極為堅強。
李追遠身前的景色,開始快速變化,出現了幼童時的視角,他甚至看見了年輕很多的山大爺。
那時的山大爺,背沒這么駝,個子更高,身材也更寬,腰間沒挎水煙袋,嘴里叼著的是卷煙,就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比現在看起來的要光鮮。
說白了,封建迷信這一行,大部分人都比較反感排斥,要是收入都比不上種地,誰做啊?
李追遠得抓緊時間,找尋到潤生意識被壓制的位置。
沒能蘇醒的原因,就是在某個節點上,潤生的意識被鎮壓下去了,想讓潤生蘇醒,自己就得幫他破開。
少年伸手一揮,記憶畫面開始飛速流逝,畫面快得真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白駒過隙”。
李追遠仍覺得不夠快,干脆腳尖在地上連續劃了好幾道,在潤生意識里又分割出了好幾段,讓幾段同時流轉。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諸多個畫面,如同一面面巨大的鏡子,在李追遠周圍飛速閃爍。
一直到青少年時期,潤生記憶中最深刻的記憶,來自于經常吃不飽。
挨餓的感覺,真的好難受。
但李追遠沒有感知到潤生的怨氣,因為他挨餓時,山大爺也在挨餓。
每個鏡子,都是“從左向右”的,因此,每一段記憶進程中,山大爺都在變得越來越佝僂蒼老,生活水平也在不斷降低。
這一大段記憶中,潤生最開心的事,就是去李三江家,這是比過年都更值得開心的。
因為過年他不一定吃得飽,但去李大爺家,他肯定能敞開了吃。
而且不像坐齋時吃主家的,他得點香的同時還要承受周圍異樣的眼光,在李大爺家,李大爺會笑罵他是頭能吃的騾子,但每次都會詢問自己夠不夠、要不要再添點。
李追遠想要去找尋關于陰萌的錨點,但可能記憶并不能反映一個人的內心全部,枯燥的記憶獨白只是人自我意識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總之,在有陰萌出現的記憶畫面中,李追遠并未感受到來自潤生的過于強烈情緒波動。
很多個畫面里,都是忙碌中的潤生,在工作之余,看著穿著新衣服站在鏡子前正自我感覺良好的陰萌。
潤生自己在生活上摳摳搜搜的,但樂意把錢給陰萌,讓她去逛街買新衣服;潤生沒吃零食的習慣,但喜歡看著她吃。
過往自己所經歷的拮據,他沒想著在條件好后在自己身上進行加倍補償,反而愛看陰萌的自我補償。
畢竟,陰萌的過去,和他其實挺像,自幼“失去父母”與爺爺過活,日子過得也挺不容易的。
李追遠再次揮手,既然不在前面的記憶里,那就是在后面了。
很快,李追遠找到了。
一根棍子忽然出現,將所有的鏡子砸碎。
這棍子很眼熟,是那頭猴子的。
只是這棍子在伴隨著猴子走出黑白分界線時,就已受損嚴重,經歷戰斗后更被猴子以鮮血熔煉成高溫烙鐵一般的存在,等猴子被擊敗后,這根棍子也就不堪重負,斷裂了。
若非如此,這根棍子怎么著也會被自己帶回來的。
四周的場景,變回了孫柏深所在的那座大殿中。
手持棍子的歷猿真君站在前方,身形比現實里更加巍峨,這是它在潤生心底的畫像,高度代表著它的強度。
對面,潤生跪在地上,昂著頭,雙眸泛白,咬著牙,青筋畢露。
李追遠明白了,潤生意識被深埋的原因是,潤生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已經結束,他潛意識里,不敢讓自己松口氣,生怕這口氣泄下來了,他就無力再去與這猴子周旋了。
說白了,潤生是在繼續保護著自己。
也因此,即使潤生吸收了孫柏深大量的污染功德,但他實際上并未迷失,與譚文彬是被倆干兒子護持的不同,潤生是有能力壓制住這些本能野性的。
但他不敢去壓制,寧愿自我意識沉淪,也要將野性完全展現出來,生怕力量不夠。
李追遠走到潤生背后,因潤生是跪著的,所以少年的雙手可以摟住潤生的脖子,他將自己掛在了潤生身上。
“潤生哥,猴子已經死了,我們贏了。”
在這一聲中,潤生眼里的白色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堅定。
他不敢相信,生怕這是一種精神攻勢,在誘導他放棄抵抗。
“潤生哥,猴子已經死了,我們贏了。”
李追遠不斷重復著這些話。
喚醒潤生的方式,比想象中要簡單,那就是讓這緊繃到極點的意識,放松下來。
李追遠為此做了很多準備,基本都是無用功,因為潤生的意志,比少年所預想的,要堅定太多。
漸漸的,潤生眼眸里的白色開始退去。
最終,潤生的聲音傳來:
“小遠……真的么?”
“嗯。”
“怎么……做到的?”
如此強大的猴子,是怎么被擊倒的?這是潤生心中,最后的顧慮。
李追遠:“讓壯壯給你解釋吧,我懶得說了。”
這句話一出來,最后的顧慮消失。
因為這才是小遠會做出的反應,小遠寧愿寫下來,也不愿意做累贅的敘述。
前方的猴子變得破碎,逐漸分崩脫落,潤生也慢慢站起身。
李追遠離開了潤生的意識。
現實中,少年緩緩睜開眼,將紅線全部收回。
完事了,接下來就是潤生的意識蘇醒,由他自己去將體內煞氣鎮壓下去的過程,這需要一定的時間。
就在這時,醉醺醺的山大爺像是做夢了,猛地在椅子上彈起身,哭喊道:
“潤生侯啊,我的潤生侯啊!”
“砰!”
阿友的一記手刀出現,山大爺身子一軟,暈倒回了椅子。
恰好這時,李追遠扭頭看向這里。
林書友笑呵呵地撓撓頭,意思是,小遠哥,我出手快吧。
李追遠點點頭,人都打暈了,就沒必要告訴阿友真相了。
再者,山大爺最近焦思過重,醉了也在受折磨,不如昏一下,也算是做個調理了。
“咔嚓……咔嚓……咔嚓……”
坑內,潤生身體里不斷傳出脆響,已經痊愈甚至可以說是更進一步的身體,正在迎回自己的主人。
林書友很快被這聲音所吸引,先前潤生身體變化還不夠明顯,但只有具備自我意識的身體,才能將《秦氏觀蛟法》流轉,復蘇真正的體魄。
阿友雙眼一鼓,這是童子的內心沉重。
剛剛成為白鶴真君,以為可以取代潤生成為以后團隊里的首位擔當,沒想到連一浪都沒經歷,這位置,就被原先就占著的那位,又給奪回去了。
自己還在那里哼哧哼哧地給乩童改善身體,誰成想人家直接來了一手彎道超車,把身體徹底化為死倒。
氣門,一個一個的被打開,將坑內殘留的煞氣液體吸入。
就在這時,原本就要見底的液體,忽然又漲溢了起來。
李追遠抬頭看向桃林深處。
怎么,自己這次無意間,又給它提供了情緒價值,讓它又爽到了?
潤生的雙眸從白色變為綠色,然后綠色消退,顯現出黑白眼眸。
他從坑內站起身,沒有被撤去的陣法開始對他繼續進行壓制。
李追遠故意沒解開陣法,讓它成為潤生蘇醒后的首輪狀態打磨。
潤生體內的煞氣開始加速流動,雙臂向兩側逐漸撐開,像是一個人在奮力掙脫枷鎖。
地面上的陣旗出現了破碎,這次,沒人去修補更換。
等到陣法與體魄的較量來到一個臨界點后,只聽得一聲轟鳴,氣浪席卷,陣法被潤生以蠻力短時間內破開。
潤生,回來了。
李三江從醉酒中醒來,在床上坐起,先拿起茶缸子“咕嘟咕嘟”地猛灌,然后擦了擦嘴,摸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
有點頭疼,不是酒喝的,而是想到等會兒下去還得繼續安慰那山炮。
將煙頭丟入健力寶罐子里,李三江下了床走出房間。
往樓下走時,看見山大爺也醒了,正抱著腦袋在那兒“嗚啊嗚”的。
“山炮……”
“三江侯,我頭好痛,你今天請我喝的是不是假酒?”
“我呸!”
李三江不打算安慰他了,那酒還是上次阿友從老家帶給自己的,他平日里自己還舍不得喝太多呢。
李追遠走了進來,山大爺看著少年,下意識地想問,隨后又不敢問。
“我中午和那邊打電話了,那邊說潤生哥已經完工返家,按照行程,今晚就能回來。”
“小遠侯,真的?”
“真的。”
這時,外面傳來劉姨的聲音:“潤生回來了啊。”
山大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高興得腦袋發空,往后倒退了幾步,下意識地伸手去撐,卻撐了空,導致他身子一個后仰,直接栽進了壽棺里。
李三江嚇得趕忙上前查看,見山大爺四仰八叉地在里頭扒拉著想要起來,卻受限于棺材內部狹窄,一時狼狽得像是一只被翻了身的王八。
“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一邊大笑著一邊伸手把山大爺拉出了棺材。
“山炮,你他娘的剛剛差點嚇死我,以為你心里石頭落地,就準備兩腿一蹬,走了!”
山大爺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李三江,懶得在誰先進棺材上的這個話題與這老東西辯論。
潤生身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背著包,走上壩子,身旁跟著的是陰萌。
劉姨打量著潤生,舌頭輕抵上顎。
恰好這時秦叔扛著鋤頭回來了,經過潤生身邊時,潤生對他低頭:“叔。”
秦叔用拳頭在潤生胳膊上打了一下,對他點點頭。
等放下鋤頭時,劉姨對其輕聲問道:“怎么弄出來的?”
秦叔:“各有各的緣法和機遇吧,這就是走江,也是為什么古往今來,這么多人對那條江水,趨之若鶩。”
柳玉梅抿著茶,也用余光盯著潤生,她很滿意。
小遠侯身邊的人越強,那這江,自然就能走得越順暢。
而且,上一浪給的東西,可真是豐厚,好像每個人都有了新的變化。
“潤生侯!”
山大爺沖出了屋。
“爺。”
“我叫你爺,我叫你爺,你是我爺爺!”
山大爺對潤生是又踹又打。
潤生站著不動,任他打。
打著打著,山大爺感覺自己手疼腳疼,而且隱隱帶著一種被針扎過的刺痛。
“下次出門,記得給我村里打電話,你還沒當老板呢,就開始讓人傳話了,等你以后真的當上了包工頭,那還得了,尾巴不得翹上天去!”
“哎,好!”
李三江對劉姨道:“婷侯啊,早點開晚飯吧。”
劉姨:“都準備好了。”
飯桌上,酒醉剛醒的山大爺沒什么胃口,干脆就坐在潤生旁邊,幫潤生剝香。
潤生手里的“香蔥”吃完了,他就趕忙遞上點燃的新一根。
潤生胃口很不錯,濃郁的煞氣很滋補身體,卻不能流進胃里消化,他是真餓了。
李三江吐出口煙圈,說道:“工地上是連草料都不喂么?”
潤生:“沒有家里的飯好吃,劉姨做的飯最好吃。”
李三江:“婷侯啊,再去下點面條,看樣子不夠啊。”
說著,李三江又瞥了一眼旁邊也在狼吞虎咽的林書友。
這小子今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吃得也賊多。
他娘的,以前自己嘲諷李維漢在家里“辦學堂”,弄得一家人只能喝稀的,這幾頭騾子要不是能干活掙錢,他李三江也供不起了,這糧食造得,忒嚇人。
吃完飯后,山大爺拒絕了在這里留宿一晚,說是明天西亭鎮上有一家說好了,讓他去坐齋,他今晚就得趕回家去。
潤生推出三輪車,要把他載回去,山大爺拒絕了,說他想自己遛遛走走,反正白天睡過一場好覺,現在精神抖擻,晚上大概率也睡不著。
陰萌喊住了山大爺:“山大爺。”
“咦?”山大爺后背一縮,慢慢轉過身,看著陰萌,“咋啦,丫頭?”
他是真怵這丫頭。
“聽說,你贏了好多錢。”
“啊……”山大爺下意識地捂住自己口袋,忙連續道,“嗐,包輸的,包輸的!”
陰萌對著山大爺攤開手。
山大爺一臉苦瓜相,早上來時,他能大大方方地把錢一撒,那是因為他以為潤生出事了,現在,他舍不得了。
但看著面前的白嫩手掌,山大爺還是將錢從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放在了陰萌手中。
陰萌數出一部分錢,遞給他:“這是你這個月牌桌上的錢,盡量慢點輸,忍不住時輸一點過過輸癮就行了。”
“好。”山大爺點點頭,接過了錢。
余下的錢,被陰萌收進口袋里。
“明天我和潤生去家里,給你置辦米面糧油。”
“成,家里鑰匙……家里門剛壞了。”
“以后缺錢了,就自己想辦法……”
“我懂,我自己想辦法。”
“想辦法找借口,跟我們要,理由自己編,編得像一點。”
山大爺眼睛一亮,他聽出了這其中的不同意味,錢是給出去了,但給自己換來了一份保底。
隨即,山大爺重重地看了一眼潤生,又轉而對陰萌道:
“好的,丫頭,我會好好編的。”
站在壩子上的李三江罵道:“臉呢,山炮?”
山大爺沒回嘴,背著雙手,哼哼唧唧、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了。
陰萌先前特意詢問過李追遠這件事,李追遠的回答是:該控制還是得控制,這樣才能惜福。
山大爺習慣了這種造缺的方式,但問題是潤生早已跟著自己走江了,那個缺口就得稍微收一收,原本的路徑依賴也得改一改,要不然連潤生的走江功德,山大爺也得繼續漏下去。
李三江把手里的煙頭丟地上,伸腳踩了踩,喃喃道:
“壯壯啥時候回來啊。”
潤生能回去,是因為潤生傷勢已經恢復好,且保留著人樣。
譚文彬現在,只能和笨笨坐一桌。
笨笨一條餐巾,譚文彬一條餐巾,都系掛在脖子上。
甚至,譚文彬現在連笨笨都不如,笨笨可以自己抱著奶瓶吃奶,譚文彬要喝補藥,還得由蕭鶯鶯來親自喂。
一大一小都吃完了,笨笨吃得很干凈,都不用擦,倒是譚文彬的嘴角,讓蕭鶯鶯拿帕子擦了好幾下。
譚文彬:“麻煩你了。”
蕭鶯鶯搖搖頭,示意不麻煩。
她還挺喜歡和譚文彬待一起的,主要是對方身上的濃郁鬼氣也屬陰邪一面,能讓她覺得很舒服。
因為還得下去收拾紙扎,蕭鶯鶯就把笨笨的嬰兒床擺在了譚文彬面前,她先行下去。
吃飽喝足的笨笨本該睡覺的,但大概是怕外面坐著的那位無聊,就主動爬出來,雙手抓著嬰兒床欄桿,讓自己撐著站起來。
他還不會說話,只會嘴里“阿巴阿巴”。
譚文彬不像小遠哥那樣不喜歡小孩子,他還挺有耐心的,與笨笨呼應逗弄了一會兒。
等興致結束后,譚文彬打算淺瞇一下,就示意自己的倆干兒子飄出去,讓孩子們一起玩。
就這樣,手抓著欄桿的笨笨,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不停嘴里嘟囔著話,與那倆正常人根本就看不見的怨嬰,聊得很熱烈,像是開起了會。
可這種熱鬧又靜謐的氛圍,并未持續太久,因為倆怨嬰忽然神情一變,剛剛好不容易昏迷進去的譚文彬也是瞪起了眼。
他感應到了:
有人,在嘗試破開他的咒術!
“彬彬哥,你還能頂得住么?”
“放心吧,小遠哥,已經換了三個人了,水平都不太行,破不了。”
所有人都站在房間里,圍著譚文彬。
在剛剛,有三個人嘗試對咒術進行破除,但都沒能成功。
這咒,是譚文彬特意讓倆孩子去下的,可以說與倆孩子本身結合很深,想要破開這咒術,就得和譚文彬隔空斗法。
李追遠:“速度真快,應該是已經回去了。”
也就只有那道士所在的道觀,才能一下子請得出三位真有道行的人來行破咒之舉。
譚文彬:“又換人了,這次這個有點東西!”
李追遠:“需要幫忙么?”
譚文彬:“我覺得我能和他繼續掰掰手腕。”
李追遠:“不用勉強。”
譚文彬目光里轉過一道精光,微笑道:“明白,小遠哥。”
隨即,譚文彬開始面露痛苦,氣息萎靡。
倆孩子正在鏖戰,結果干爹先萎了,雖不明所以,卻也心領神會地跟著一起變得虛弱起來。
一副對方實力強勁,己方力有不逮的景象。
李追遠:“你們都先出去。”
潤生、林書友和陰萌都走出了房間,李追遠拿起桌臺上的銅鏡,手指按上紅泥后在鏡面上摩挲了幾下,再將其立起。
剎那間,陣法開啟,這陣法沒殺傷力,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房間內的情況,顯得灰蒙蒙的,像是打上了一層灰敗的光影效果,讓里面的人看起來,都慘兮兮。
做完這些后,李追遠開啟了走陰。
譚文彬豎起一根手指,李追遠右手紅線飛出,將這根手指纏繞。
隱約間,耳畔像是聽到了哀嚎:
“啊……啊……痛……痛死我了……好難受……”
譚文彬下的是緩慢生效的咒,前期雖然會出現癥狀,但不會太嚴重,那道士現在就表現得這般痛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他是真的不頂事沒出息,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在道觀里故意夸張賣可憐。
走陰狀態下可以看見兩個怨嬰雙手握在一起,一團黑霧自倆孩子周圍旋開,隨即黑霧里夾雜著些許紫氣。
對方是想要通過咒的連接,進行溯源查看。
看對方進行得有些艱難,李追遠忍不住悄悄搭把手,幫其進行構建。
很快,一面模糊的鏡子在霧氣中展現,鏡子那一頭,站著一位身穿黃色道袍的中年男人,看不清具體容貌,只覺面容剛毅,棱角分明。
同樣的,對方透過鏡子看向自己這里,也是一樣的模糊,但因為自己提前布置了氛圍效果,所以自己等人在對方眼里,應該是面色蒼白、呈現透支,咬牙做著最后掙扎。
想釣好魚,那就得把餌料給調好。
譚文彬已經做了初步鋪墊,接下來就該李追遠登場繼續演下去。
少年可不想直接明擺告訴對方身份,然后對方直接來一記滑跪。
那頭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行下咒之舉,為正道所不容!”
李追遠面露蒼白卻目露堅毅:
“你怎么不問問他自己做了什么?”
“行馭鬼之術者,為正道所厭棄!”
李追遠憤慨道:“難道偷拐兒童,正道就容許了?”
“那是緣法,問塵子只是接引自己的緣,順應因果,以全天數。”
“我只知道,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放肆!”
一聲怒喝傳出,那一頭企圖破咒的力道一下子增加了。
譚文彬喉嚨一顫,他實在是沒多少血可以吐,只能把晚上剛喝的補藥催吐出來應應景。
反正鏡面模糊,加之這里還有小遠哥的布置,看起來就像是他吐出了大口黑色鮮血。
“憑什么你們說是天數就是天數,我們阻止你們偷孩子,就是為正道所不容?”
“你憑什么覺得,自己有資格,與我討論這些?”
李追遠:“難道說,在你們看來,誰拳頭大,誰就有道理?”
“要不然呢?你竟如此天真。”
“好的,我現在懂了。”
“速速主動破開咒術,再將那倆孩童帶至我青城山,我念爾等年輕,誤入歧途尚有可改,在我觀內服雜役一甲子,自可罪消!
這,亦是我賜予爾等之機緣,尋常邪修,可沒資格入我觀大門,故爾等入觀后,當誠心思過,痛改前非,化解怨念,感恩生德!
否則……”
李追遠問道:“否則當如何?”
“如若不知珍惜,不思悔改,我當親至南通,持正道之劍,為天地蕩滌邪惡,滅你這邪修上下滿門!”
譚文彬面露驚恐之色,喊道:“不,不要,這是我一人所做的事……”
李追遠一臉憤恨地盯向對方,沉聲道:“你敢!”
“我凌風子這一生,從不打誑語,說到必然做到!”
聞言,李追遠站直了身子,指尖一彈,銅鏡倒下。
剎那間,對面的凌風子道人只覺得鏡子對面瞬間變得無比清晰,而那少年哪里有先前驚慌、不忿等神情,反倒一臉平靜,眼眸里更是冰冷淡漠:
“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