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記得昨晚阿璃是穿著一身白色睡衣過來的,現在換上了紅裙,證明中途女孩曾特意回東屋梳妝過。
她敢離開,意味著她清楚,他已經回來了。
她更知道,等少年醒來后,需要的是什么。
過去他們二人間的很多習慣,雖都始于自然,卻一直在做著精心呵護與維系,如同迷霧森林中的飛鳥,珍惜任何一棵樹上留下的標記,這標記,也包括他們彼此。
李追遠下了床,走到女孩面前,緩緩低頭,他在找尋。
少年和女孩目光對視,隨即,二人額頭輕輕抵在一起。
在女孩的眼眸中,李追遠看到了自己。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會迷失,不僅分不清夢與現實,更是會恍惚于自己的身份認知,但這一切的答案,都可以在她的眼睛里找到。
直到此刻,李追遠才確定自己成功了,將心底最后一點忐忑剔除。
少年去端起臉盆,準備洗漱,在經過衣柜時停下腳步,看向鏡子。
沒其它隱喻,他是真的在照鏡子。
額前出現了三道淺淺的斑紋,輕微到幾乎不可察,眼角深處有黑紅相間的血絲,不特意瞪眼的話看不出來。
再往后退了半步,強忍著那種反噬,快速看了一點自己的面相。
“咳咳……”
少年胸口一悶,連續咳了好幾聲。
這面相,是命犯大疾。
李追遠攤開右手,嘗試凝聚出一道簡易陣法。
陣法雖成功凝聚,但氣血有些急躁,證明自己心神仍處于動蕩狀態,不夠平穩。
上面這些都是已經走火入魔的特征,這需要自己花幾天時間來調理恢復,然后就會消失。
畢竟,不管怎樣,自己現在可是以心魔身份壓制本體的狀態。
玄門中人若是走火入魔亦或者遭遇心魔反噬,輕一點的瘋瘋癲癲,重一點的性情大變化為只知殺戮的魔頭也毫不奇怪。
自己能做到如此平順,已極為不易。
可惜,沒人會無聊到站在“心魔”視角去進行歸納總結出書,這門類也過于冷僻,否則,李追遠的這次,足以稱得上是心魔噬主的最經典案例,當得上“心魔楷模”稱號。
誠然,主動把自己墮為心魔,將本體身份讓給“他”,是一種降格。
但李追遠對此并不后悔,反而覺得自己賺大了。
之前那種互相不分彼此,同為一個“本我”的狀態,才是真的難辦,想治療也無從下手。
現在,局面是變得更艱難了,卻也因此有了方法。
自己只需要按照“心魔”路數,要么去找尋方法要么自創研究功法,給“他”一直鎮下去即可。
這思路,還是那位曾對自己下手的密宗高僧“提供”給自己的,自己真得抽空上門好好感謝他。
李追遠看了一眼自己書桌,接下來他會把這次的治療方法也寫進書里。
有時候,病友并不生在同一時代,亦是一種悲哀,李追遠還真挺想與魏正道交流一下治病心得的。
走到門口時,少年忽然停下腳步。
他想起了魏正道的自我封印與自殺,以及自己在夢鬼那一浪里所遇到的魏正道,應該不是他的本體,大概率是一種分身。
以魏正道的能力,做出分身并不算什么難事,但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個立志于自殺的人,為什么還要制造分身?
李追遠懷疑,魏正道可能也選擇了這個治療方法,他這是在主動分裂自己。
他最后靠這個方法成功了么?
會很難吧。
李追遠回想起了昨晚,“他”打算采取手段把自己這個“心魔”壓制回去的動作。
一樣的治療方案,不一定適合所有的病人,甚至不適合一個病人的不同階段。
自己現在能有成功希望,是因為自己還小,魏正道的難點則在于……等他醒悟過來追求治療與自殺時,他已經太強了。
二樓露臺上原本破碎的舊水缸被秦叔換了一個新的,李追遠站在原來的位置,開始洗漱。
剛洗漱好,正拿著毛巾擦臉時,就瞧見李三江扭脖子抖腿地從房間里出來。
李追遠還記得昨晚夢中的井口邊,本該已經離開夢境的太爺又忽然折返,還主動幫自己把周圍的僵尸全都引走了。
那群僵尸當然不會成為自己的難題,就算太爺沒再出現,自己也能輕松解決。
但太爺出現的價值很大,他讓自己知道,即使是在虛無縹緲的夢里,依舊有人僅憑著潛意識也愿意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
“太爺,你昨晚沒睡好么?”
“嗯,睡落枕了。”李三江不好意思說自己又做噩夢且摔下床的事,隨口問道,“小遠侯,你睡得咋樣?”
“我也睡得不太好,做噩夢了。”
“那就好,那就好……嗯?”
“太爺,我在大學里認識了一個擅長養生的教授,他教給我一個調理方子,我煎來和你一起喝幾天吧,能靜氣安神。”
“成,喝。”
李三江走過來,從缸里舀水,再把洗衣粉袋子提過來,他打算洗個頭,醒醒腦子。
“太爺,現在天氣還不夠熱,早上洗頭吹了風容易著涼,還有,洗發膏在下面,用洗衣粉洗頭傷頭皮的。”
“太爺我都用習……行,那我中午洗,用洗發膏。”
李追遠端著自己臉盆回房間了,正在刷牙的李三江朝著自家曾孫離開方向看了又看,他感覺有些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來哪里變了。
“阿璃,我們下棋吧。”
阿璃搖頭,她覺得少年需要靜養,不能用腦。
“那我們下去。”
牽著阿璃的手來到一樓,輕嗅鼻子,李追遠聞到了殘留的死倒氣息。
見太爺還沒下樓,李追遠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破煞符,向前一甩,符紙落地后燃燒,一團青煙猛地竄起后即刻消散,算是把殘留的氣息給中和掉了。
至于這里的紙人和桌椅板凳,倒是都早已復了原位,想來應該是蕭鶯鶯離開前收拾過了。
她能收拾其它東西唯獨沒辦法處理自己殘留的氣息,畢竟,總不能讓她自己鎮散掉自己。
壩子上,柳玉梅坐在小桌邊,見少年和自家孫女出來了,就招手道:“過來,幫奶奶沏茶。”
李追遠走到桌邊停下,阿璃沒做停留,徑直回了屋。
“奶奶,快吃早飯了,還喝茶?”
“喝了一輩子茶了,沒什么影響。”
少年泡茶的動作嫻熟自然,讓人賞心悅目。
柳玉梅:“這是新送來的茶葉,你品品。”
“好。”
李追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種喝酒的感覺,茶香上頭,卻沒有不適的后勁,反而醞釀散開。
昨晚本就沒休息好,這口茶喝下去,有一種心神得到舒緩放松的愜意感。
少年閉上眼,享受著這股余韻。
柳玉梅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以往,這孩子沒少來陪自己喝茶,好茶葉也是喝過不少,每次都是抿一口后就做出精確的評價,像是在走著一套固定流程。
可今天,他是真品進去了,也是真享受進去了。
李追遠睜開眼,又喝了一口,第二口就沒第一口那般驚艷了,就像第一口的健力寶永遠最好喝。
阿璃從屋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小藥箱,她把男孩右手攤開,將舊紗布解開,托著掌心,放在嘴邊吹了吹,然后重新上藥和包扎。
柳玉梅本是隨意瞥了一眼,但在看見男孩右手處那一個個深嵌傷口后,又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家孫女的指甲。
倆孩子這是昨晚吵架了?
老太太不由有些心疼,哎喲,自家孫女怎么掐得這么狠。
昨晚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柳玉梅并不知道,孫女是下來過,但不是來找自己求援的,而是讓自己幫忙梳妝的。
所以,她只能根據過往發生過的事來猜測,記得那晚也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男孩把自己孫女弄生氣了,幾天不理他,最后還是男孩把那頭死倒帶過來通過走陰的方式來進行道歉,二人這才又恢復了關系。
難道,昨晚也是道歉?但二人之前并沒有什么矛盾啊,而且看孫女給他細心包扎的樣子……算了,就算吵架了,現在也是和好了。
這年輕人的事,柳玉梅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她也懶得摻和。
這時,劉姨開始將早飯端出來,李追遠起身去幫忙。
走進廚房端粥時,劉姨的聲音忽然自身后傳出:“小遠,你等一下,我看看你。”
說著,劉姨就走到少年跟前,檢查起少年額頭,扒起少年眼皮,最后更是左手手掌貼在少年額頭,右手幫少年把起了脈。
很快,劉姨臉上就浮現出了疑惑神色,問道:“小遠,你最近是在練什么生澀的功法么?”
劉姨這話說得很委婉。
李追遠知道,她是瞧出來了。
“嗯,最近在琢磨一個秘法,昨晚剛找到一個新思路,就試了試。”
“有什么其它地方的不適么?”
“無大礙的,我休養幾天就好,謝謝劉姨關心。”
劉姨松開手,看著少年端著粥碗離開。
等吃過早飯,李追遠陪太爺去遛彎后,劉姨走到柳玉梅跟前,小聲道:“老太太,我觀察小遠身上……”
柳玉梅:“你什么時候也學會吞吞吐吐了?”
劉姨:“小遠身上,有走火入魔和心魔反噬的跡象,雖然很輕微,卻又極為標準。”
柳玉梅:“你可看清楚了?”
術業有專攻,秦力和柳婷的本事,都是老太太親手教的,但她也只是根據每個人的天賦特長,教了個早期入門,接下來的發展,還得靠個人自己去領悟和揣摩,反正祖宅里相關秘籍多的是。
因此,劉姨的醫術和毒術水平,是超過柳玉梅的。
劉姨:“看……清楚了。”
柳玉梅:“小遠,會走火入魔,甚至被心魔反噬?”
這孩子有多天才,她們是親眼見證過的,一個能把秦柳兩家本訣理解得比秦柳家的人更深入透徹的家伙,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走火入魔和心魔反噬,講的可是一種結果狀態,正常點的人在察覺到不妙時,都會本能地及時制止,更何況是他。
劉姨也是覺得自己這個問診結論有些荒謬,但她還是再次道:“可能是我才疏學淺,反正,我看出來的結果是這個。”
如果那少年不是李追遠,換做其他人,劉姨這會兒怕是已經強行出手將他給制服了。
沒辦法,一個心魔反噬的家伙,實在是太不穩定也太危險了,沒人能預判出他接下來會干出什么事。
這時,阿璃抱著兩個質地不同的牌位從東屋走出。
柳玉梅抬起手喊道:“阿璃。”
阿璃停下腳步,看向自己奶奶。
柳玉梅:“算了,沒事,你去忙吧。”
阿璃繼續抱著牌位上樓去了。
劉姨:“老太太……”
柳玉梅低頭,喝了口茶,淡然道:“無事。”
劉姨:“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再做一下更具體的檢查,小遠畢竟是……”
柳玉梅搖頭:“不用,小遠還是那個小遠,他若是有變化,就算騙得了其他人,也騙不過阿璃。”
劉姨怔了一下,隨即點頭:“的確。”
柳玉梅:“每個人,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秘密,小遠身上的秘密更多,相信他能處理好的。”
劉姨:“我明白了,那我給他準備些安神的藥湯。”
柳玉梅:“嗯。”
劉姨:“還有一件事,那天阿力回來不是說了么,去給西溝村那戶人家辦喪事的事。”
“嗯,怎的了?”
“我很奇怪,小遠為什么這般小心克制。”
“何止這次,上次桃林下那位翻身打盹兒,怕不也是。”
“幾條人命而已……反正罪有應得,我是覺得用不著這般麻煩與謹慎。”
“阿婷,你沒走過江。”
“是。”
“勿以惡小而為之,你當這句話是說給被保護到的弱小聽的么?
就像下圍棋,每一子的落下,都得‘精雕細琢’,隨意落子,保不齊什么時候就會成為自己的一處破綻。
再者,克制與謹慎,不正意味著所圖所謀更大么?”
劉姨:“看來,沒走江,有些事就無法感觸深刻,終究是一種遺憾。”
柳玉梅:“又沒攔著你,你現在就點燈去,又不是來不及。”
劉姨:“那哪成啊,我要是走江去了,誰來給您做飯吶?”
柳玉梅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
“是我這張嘴的罪過啊,耽擱我柳家少誕生了一位龍王。”
李三江今早這彎兒遛得有點遠,主要是身體活絡開后,不僅昨晚睡覺遺留的不適消失了,整個人居然變得越來越精神。
李追遠知道,這是那個夢被自己接回來了,福運開始彌補恢復太爺的身體。
人一旦真上了年紀,這身體就漸漸開始由科學轉玄學了。
身體健康的可能說沒就沒,百病纏身的卻可以一直挺下去。
走暢快了的李三江發現自己真走遠了,都走出村兒了,就在隔壁村小賣部買了瓶汽水,遞給小遠,他自個兒則跟人家要一碗水喝。
他這張臉,隔壁村也是都認得的,老板客氣,不僅不收汽水錢,還給他特意沖了碗紅糖水。
李三江就端著碗坐在小賣部門口的石墩子上,旁邊坐著的是小遠。
爺孫倆就這么一邊喝著一邊看著村道上不斷來往的人和車。
喝完后,李三江遞給李追遠一張錢:“去,給太爺買包煙。”
李追遠把太爺手里的碗接了過來,連帶著自己喝完了的汽水瓶子一起送還給小賣部柜臺,買了煙后,余下零錢抓在手里對著太爺晃了晃,然后很自然地塞入自己口袋里。
“哈哈哈!”
不知道為什么,李三江心里涌現出一股由衷的開心。
他彎下腰,道:“來,小遠侯,太爺背著你回去。”
李追遠上了李三江的后背。
老人雖說年紀大了,但后背依舊如松般硬朗挺直,不像山大爺,已經開始縮水了。
李三江一邊走一邊哼起了一段評書,是收音機聽來的一段水滸。
每次李三江卡殼時,背上的李追遠就適時出聲提醒,幫他接上。
就這樣走著走著,瞧見家了。
前頭村道上,也走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大爺,小遠哥!”
林書友背著登山包,雙手提著滿滿當當的特產,見到人后,他開始了奔跑。
沒跑幾步,袋子破了,東西灑落一地,一時因過度興奮而沒有察覺的他,又跑了好一段才感到雙手越來越輕,這才“呀”了一聲,重新跑回去蹲下來收拾。
李三江:“壯壯能考上大學,太爺我是理解的,記得那一年壯壯確實用功刻苦得很,就是這友侯也是大學生,太爺我是到現在都想不通。
不過,友侯人確實是好的,正經踏實。
要不是他老家是福建的,太遠,太爺我都想給他說媒了,壯壯那邊都早就談起來了。
對了,友侯喜歡啥樣的閨女來著?”
李追遠:“喜歡周云云那種的。”
上一浪中,阿友多次被趙毅拿捏,雖然次次話都只說一半阿友就馬上服軟了,但李追遠聽力好全聽到了,也自然猜出來了。
“那是太爺我看走了眼,這友侯也沒那么正經踏實嘛。
李追遠從太爺背上下來,二人一起去幫林書友撿好東西后回家。
“李大爺,這是給你準備的酒,還有我們那兒的煙,你抽抽,看看合不合口味,我讓我爺爺再寄。”
“太多了。”李三江把東西分出一部分,“壯壯現在不在家,你分出一部分東西替壯壯送他對象家去吧。”
“哦,好。”
林書友拿出兩大長條黑黢黢的臘肉,跑向潤生:“潤生,看看,我給你帶的什么。”
潤生接過臘肉,放鼻前聞了聞,馬上露出笑容:“你們那兒的特產?”
林書友的表情一陣尷尬,誰家特產臘肉是用香灰熏出來的。
也就是他廟里新鮮的香灰多,就特意讓廟里人給自己“浸”了臘肉。
潤生咬了一口,咀嚼,吞咽,吃這東西,不用點香了。
林書友又提著一袋化妝品拿給陰萌:“萌萌,給你的。”
陰萌詫異道:“這么多牌子的?”
林書友:“嗯,我們那兒水路發達。”
阿友給彬彬帶的禮物最多,全是補腎壯陽的東西,就那個罐子里,還泡著國家保護動物的生殖器。
“阿友,跟我來。”
“來了,小遠哥。”
在李追遠的目光示意下,潤生和陰萌也跟了過來。
廚房隔壁有個隔間,兩側墻上被太爺掛滿了神像,最中間那幅還是被太爺誤認為老子的孔子。
上次在家時,李追遠就單獨清理出了一片區域,并讓阿璃幫忙做了自己團隊所有人的名牌。
正面是名字,背面是各人的生辰八字。
中間擺了一尊精致小香爐,還是那次在工地內解決死倒后,潤生潛水下去拿出來的,本是尋香定位的好器具,但現在李追遠手頭有了更好用的羅盤,就把它當道場爐擺這兒了。
地方是既小又逼仄了些,但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只是,李追遠剛進來,就發現香爐上被插著香,已燃到了尾端。
應該是太爺插的,因為他每天早上都有進到這里拜一拜的習慣。
更有趣的是,在他們五個人的名牌間,還有一塊粗糙板子,上面用毛筆寫著“李三江”。
李追遠記得太爺有次問自己,在那里頭擺寫著名字的牌位有什么用,李追遠說是用來祈福的,供進廟里得給香火錢,不僅貴,還得到時間去續費。
太爺應該是覺得很有道理,就把自個兒名字也寫了放了進去,早上幫自己和小遠侯以及其余眾騾子們都點個香,祈祈福。
林書友:“李大爺的名字怎么也在里頭?”
潤生:“怕吃虧?”
林書友:“哪能,占便宜了,占大便宜了。”
李追遠:“就把太爺的名字放這里吧,畢竟是南通撈尸李。”
在少年看來,自家太爺比自己更適合南通撈尸李這個名號,真要排個傳承順序的話,太爺還真應該在自己前面。
李追遠:“廟簿神冊。”
“在這里,在這里。”林書友趕忙把廟簿和自己親自寫的神冊取出來。
李追遠接過東西,將其迭放在上面,隨后左手持香,右手持黃紙,雙目微凝,氣息嚴肅。
林書友則開始起乩,下一刻,豎瞳開啟。
李追遠:“白鶴童子!”
林書友:“在”
“今日,將汝移入本道場,你可有異議?”
“除魔衛道,吾職所在,無異議!”
李追遠將香插入,手中黃紙燃起,灰燼灑落在廟簿神冊上。
接下來,白鶴童子取出自己的神像。
這地兒太小,像官將首廟里的那種神像肯定搬不進來,再說了,林書友坐飛機也帶不過來。
因此,神像這東西,如今只能意思意思。
但這意思得……有些過于意思了。
白鶴童子看著自己乩童給自己準備的木頭人。
這是林書友自己雕刻的,手工那叫一個糙,上色也很不均勻,畢竟林書友只會熟能生巧地給自己開臉,他又不是雕刻家和畫家。
白鶴童子最終還是把木頭人擺了上去,但豎瞳有些扭曲。
知道的,曉得這是自己“神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那些歪門邪道打小人行咒用的劣質木偶呢。
這時,童子忽然聽到身旁少年開口道:“條件簡陋,委屈你了。”
童子嚇得扭曲的豎瞳瞬間筆直!
第一反應是少年生氣了,在反諷敲打自己。
雖說條件簡陋的廟宇,祂以前是肯定不會去的,因為小官將首廟意味著乩童素質較低,活兒少功德少能發揮的力量也小。
但這里是例外,越是簡陋越是簡單,童子越是覺得溫馨,因為這才像是草創嘛,這才是提前入局占位啊,有一種自己已經是自己人的感覺。
祂真就只是單純嫌棄自己這個乩童給自己刻的“神像”太丑了而已,要不干脆別雕刻什么人像,給自己擺個名牌寫上名字也可以。
白鶴童子對著少年轉身,準備道歉解釋,祂可不想第一天入職就因為被上峰誤以為自己甩臉色,而直接出局。
對跳槽者而言,最可怕的是,在老單位官宣了,卻最終沒能跳出去。
誰知,還未等童子開口,少年就又道:
“我讓阿璃給你重新雕刻一個好看的。”
童子的忐忑不安剛還憋在嘴里呢,又瞬間被替換為濃郁的誠惶誠恐。
祂是陰神,感知本就極為敏銳,再加上祂也算是曾被少年狠狠拾掇過的,因此,祂現在有種很清晰的感覺,少年……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李追遠:“好了,行香吧。”
潤生和陰萌各自持香,對著香爐行禮后,插了上去。
離開時,走在前面的李追遠說道:“阿友,你再辛苦一下,給增損二將也雕刻出兩個木頭人。”
此時,阿友眼里的豎瞳還未消散,意味著身上的還是白鶴童子。
落在最后的白鶴童子聽到這話,很沒形象地把嘴都笑歪了。
等祂離開后,林書友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角,這是給自己皮都笑裂出口子了。
李三江:“潤生侯,友侯,跟我去隔壁鎮上送貨!”
秦叔和熊善在地里忙活,反正新騾子回來了,就不喊他們了。
潤生去拿推車裝貨,林書友舔著嘴角也很自然地融入。
誰來李大爺家,都得干活,但給大爺干活,還真沒人埋怨。
李追遠上了二樓,推開房間門,就看見阿璃坐在那里手持工具,正對著祖宗牌位進行拆解。
現在的祖宗牌位,用料不同,規格不一,取用時得先做好材料分類。
“阿璃,得辛苦你幫我雕刻一個白鶴童子。”
阿璃點頭。
李追遠走到畫桌前,拿起畫筆,開始畫出白鶴童子的形象。
不講究情緒只是單純描畫,很快,白鶴童子的形象就躍然紙上。
阿璃仔細打量了一遍,就坐下來,拿起一個新的祖宗牌位,開始雕刻。
李追遠覺得,用這種材料,會不會太好了一些?
但見阿璃已經開始動刻刀了,他也就沒有阻攔。
算了,就如太爺所說的,要想騾子干活好,好的草料少不了。
李追遠走到書桌前坐下,先翻開無字書。
當他將指尖輕輕觸摸那幅畫時,畫中白骨驚恐的神情退去,竟又流露出喜意。
《邪書》能感覺到,原本的少年又回來了。
凡事,就怕對比。
《邪書》原本以為落在這少年手中,就已經是身入地獄了,誰知,這地獄往下居然還有十八層!
這三天,自己不能費心神,得好好將養,李追遠說道:
“這三天,我不動你,你好好養養,三天后,要一口氣補回欠缺的量。”
畫中白骨聞言,非但沒露出絕望,反而有種飄飄然的感覺:真好,他居然愿意與我商量著來。
這時,李追遠聽到身后刻刀頻率發生了變化。
李追遠開口道:“我會生氣的。”
刻刀頻率恢復如常。
昨晚,雖然那個“他”沒能把“血”字說出來,但阿璃已經看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本無字書想要發揮功效,需要她的血。
她現在正在雕刻,正好可以傷一下手指,把血流出來。
李追遠將無字書收起,然后將自己這次治療方案寫到“病例”上。
做完這些,少年起身走到女孩身邊,先幫她打掃工具桌、掃去地上的料屑,緊接著就在女孩身邊坐下,給她遞送工具,做些邊角料的輔助工作。
李追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按照《江湖志怪錄》中的記錄做黃河鏟當器具時,女孩陪自己忙了兩天。
那時候,女孩其實沒怎么做過手工活兒,步驟和工具還得他先演示講解一遍。
現在,只看女孩手持刻刀的手上下翻飛,簡直靈巧得不像話。
凡是可以幫到自己的地方,她一直在逼迫自己做到最好。
這世上,比金山銀山更貴重的東西,就是竭盡所有。
白鶴童子刻好了,雖然還未上色,但已栩栩如生,稱得上是一件極為精美的藝術品。
最重要的是,阿璃還將白鶴童子的桀驁神韻表現出來了。
李追遠抬頭,看了一眼自己先前的畫卷,他發現自己并未刻意彰顯出童子的這一氣質,這算是阿璃自己的藝術加工。
李追遠開始幫忙調色,阿璃開始上色。
徹底完工后,白鶴童子像是活過來了一般。
女孩將童子擺在桌上,看向少年。
李追遠拿起濕帕子,幫她擦手。
女孩眼眸低垂,原本臉上的淡淡開心斂去,一如先前李追遠背對著她坐在書桌上時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樣,她現在也知道少年要對自己說什么了。
她原本以為少年會忘記的,誰知少年竟真的一直記到現在,等自己把手里的事兒做完。
“阿璃,我現在是心魔,所以,你要做的,是幫我把我這個心魔給鞏固好,你是我的窗戶,透過你,我才能看見自己與‘他’不一樣的地方。”
曾經,是他把自己從黑暗中拉出來,現在,輪到自己把他從沼澤里拽出。
女孩伸出手,一只手摟住少年的頭,另一只手在少年背上拍了拍。
阿璃有錢,有的是錢。
李追遠剛把白鶴童子擺入供桌,從小房間里走出來,就聽到來自小賣部張嬸的歌唱:
“小遠侯找你的電話”
李追遠去接電話了。
話筒一直擺在邊上,沒掛斷。
沖這份豪氣,李追遠就知道是薛亮亮打來的了。
“喂,亮亮哥。”
“小遠,你在家了是吧,我想請你幫……”
“我送過了,江里。”
“你親自去的?”
“嗯。”
“這怎么好意思,讓彬彬去就可以了,你親自去送……她還得給你磕頭行禮,萬一因此動了胎氣。”
“彬彬哥這會兒不在南通。”
“哦,這樣啊,呵呵。那個,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學校里組織了一個赴京的交流會,有學生名額,你們想不想去,就當是獎勵優秀學生的公派旅游吧。”
“我們……算是優秀學生么?”
優秀到,連學校都不去的學生。
譚文彬是班長,他都沒好意思給他自己運作獎學金,哪怕他最后突擊復習的考試成績,也是名列前茅,各科平時分更是滿到溢出。
“按照評判標準,你、譚文彬和林書友,都是算的,因為你們已經提前進入實習階段了。”
“算了,就不占這個名額了。”
“這次可以帶家屬的,一人一個,也就是說潤生和陰萌也可以一起去的,我來安排。”
“亮亮哥?”
李追遠覺得有些不對勁,薛亮亮最不喜歡占公家便宜,在這方面,他一向很嚴于律己。
“嗐,跟你說實話吧這次校里的這個活動,我是贊助商。”
“哦,怪不得。”
“那你,再考慮考慮,要是有空的話,就來玩一趟?
我是有私心的,我已經幫羅工選拔出了一批學生,正在考核篩選階段,我希望你或者彬彬,能抽點時間講一些工程中遇到那種事情的工作經驗,額,就是那個……你懂的。
再說了,你不是在京里長大的么,就不想回家看看?”
“不想。”
“那……”
“交流會的事,我再考慮考慮,晚點給你答復。”
“行,你考慮好了隨時通知我。”
李追遠掛了電話,在張嬸這里又給太爺買了包煙當歌唱費。
譚文彬去無心島找裘莊去了,那里交通不是太方便,應該才剛到,還未來得及進行通報。
去京里的話,倒不是不能去,自己本就打算抽時間去找那位密宗高僧好好聊聊。
李追遠現在思慮的是,去京里,也算浪花么?
但這樣一來,不就和裘莊起沖突了?
不管怎樣,都不可能兩撥浪一齊拍過來。
所以,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還是說,有前有后?
回到家時,發現太爺、潤生和林書友他們已經送完貨回來了。
讓李追遠感到詫異的是,太爺手里居然還舉著一張獎券。
也就是現在距離上一浪結束太近,沒到下一浪正常來的時候,要不然李追遠都要懷疑江水相同的手段用兩次了,而且還是這般直接。
林書友興奮地對李追遠喊道:“小遠哥,李大爺又中獎了!”
李三江去送貨途中,再次經過了摸獎地,還是上次的那個團隊。
主持人拿著話筒站在臺上,鼓舞著大家的熱情,老遠就瞧見了李三江他們,就熱情地把李三江請了上來,并大聲喊道:
“朋友們,這就是上次抽中我們一等獎,云南五人豪華游的老先生!”
主持人本意是拿鐵一般的事實來熱場的,然后又拿出一個獎券盒,免費請李三江再抽一張。
盛情難卻,李三江就又抽了一張。
結果刮開主持人都傻眼了,又是一等獎,京里豪華單人游。
這下好了,熱場成功,你們主辦方找托兒都不知道換換,下方群眾集體高呼:“黑幕!黑幕!”
李追遠接過太爺手中的彩票,如果太爺這次像上次那般中的是五人豪華游,那幾乎可以半明示地認為是浪花來了,但這次只是豪華單人游,說明這是太爺自己的好運。
另外一點就是,江水的線索不會一個方向連續推兩次,所以薛亮亮的邀請,應該是一場意外,亦或者可以理解成,是屬于他李追遠本人走江之外的因果。
因此,京里這條線,反而可以暫時先排除,裘莊那條線的可能性,則在不斷放大,就看譚文彬什么時候發回來初步調查結果了。
劉姨:“吃晚飯啦!”
林書友像是想到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兩個送貨途中抽空刻的木偶,放入了小房間里。
倒不是他刻得不用心,而是他再用心,也就是這個雕刻水平。
“哇!”
在看見那尊栩栩如生的白鶴童子像后,林書友也不得不驚嘆于阿璃小姐的精妙手藝。
不過,他也顧不得欣賞,馬上跑出去吃晚飯了。
等他關門離開后,白鶴童子像開始輕微顫抖。
陰神是可以降臨到自己神像上的,具體上哪尊,純憑祂們心意,這也是很多廟宇會追求塑金身的一大原因,為了增加吸引力。
白鶴童子神像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祂是激動的!
不僅激動于這雕工形象,更是驚訝于這用料材質。
這哪里簡陋了,這哪里簡單了,哪個官將首廟宇,能有這個本錢,用這種材料給自己塑像?
童子高興壞了,激動地在無人小房間的供桌上,“吧唧吧唧”地從南晃到北。
中途瞧見了那兩尊丑不拉幾的增損二將,更是故意把它們倆撞倒,然后又“吧唧吧唧”地從西走到東。
外頭壩子上,大家正在吃晚飯。
林書友對李三江說道:“李大爺這次你可以去京里、去故宮好好玩玩了。”
李三江伸手撓了撓今天用洗發膏洗過的頭,皺巴著一張臉說道:
“故宮我都玩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