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儀帶著兒子,在一眾扈從簇擁下,往張延齡所住別院而去。
此時張延齡正在會見秦昭。
秦昭本來已經準備動身出發,折返徽州。但在聽說才短短兩天時間,張延齡就把應天府攪了個天翻地覆時,趕緊前來問詢情況。
“秦當家不必太在意,此番不過是為塑造南直隸良好的營商環境而掃除一些障礙。”
張延齡神色顯得很輕松,笑著說道:“正如之前你所報的那般,京師的生意容易做,反倒是南京這邊各行業基本被壟斷,水潑不進針扎不透。既如此,那就索性整頓一下,把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掃進垃圾堆,否則以后生意很難開展。”
秦昭道:“聽說……二公子動了殺心?”
張延齡聳聳肩,道:“帶了新軍南下,總要做事吧……既然手里有槍有炮,正好練練兵,一次性解決隱患,畢竟以后我很難再親自來此了……北方的事務太多太雜了啊。”
秦昭鳳目圓睜:“只是為了做生意?應該……不至于如此大動干戈吧?或許會令二公子身處險地!”
“秦當家是想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無妨!應天府的生意,算是我們在南方境遇的一個縮影……
“如果連南京的生意都推進不了,那閩浙、湖廣、川滇那么多省份,更難把生意鋪展開來。可一旦我們把應天府的局面牢牢掌控住,震懾宵小,那以后再想打開局面,有何難度可言?”
張延齡顯得異乎尋常的輕松,“這也算是一種敲山震虎吧。讓各處門閥世家,還有那些有野心的人知曉,朝廷這次要動真格的,他們只能無條件配合,否則就只能被消滅!”
秦昭好奇地問:“那接下來就是圍繞著做生意展開?”
張延齡道:“應天府這邊的生意,之前很多都是為特定的人所壟斷,尤其是南方在糧食、茶葉、絲綢采購等事上,幾乎做到了滴水不漏。我知道你們徽商中,也有不少人參與到這些生意中來。”
秦昭急忙解釋:“二公子明鑒……如果說那些當權者吃肉的話,徽州商賈恐怕連啃骨頭的資格都沒有,也就喝點兒湯……”
“隨著錢能的勢力被徹底剪除,現在不就給了你們徽商吃肉的機會?”
張延齡笑道,“趕緊把生意鋪過來,尤其是銀號的業務,要迅速在各府縣扎根,不得有絲毫阻礙!
“另外……接下來我會擴大沿江和沿海船廠規模,造一批大海船出來!可能需要南方官紳和商賈通力協作。”
在張延齡看來,想要繼續發展商貿,促進大明經濟的急速發展,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對海外進行殖民和掠奪。
放著美洲大陸大批貴重金屬和糧食物資在那兒,白白不用的話,不是一種巨大的浪費么?
對于時下科技還暫時領先世界的大明來說,只要知道了航海路線,只需多造一些海船出來,連續不斷派人去……大批財貨物資,就會源源不斷地運送回來,那時無論張延齡想施展何等人生理想,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朱儀父子前來拜訪。
此時秦昭還沒離開。
不過以她的身份,根本沒資格跟張延齡以外的權貴溝通。
也可以說,眼下的秦掌柜,并不需要這些媒介渠道,因為她很清楚自己安身立命,僅僅憑靠跟張家的關系便可。
這邊朱儀代表地方官紳,對張延齡可說極盡恭維。
“小國舅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差人來通知一聲。”
朱儀拿出非常親和友善的態度,賠笑道:“接下來您有何驅馳的地方,只管吩咐。犬子最近就跟著您,鞍前馬后效勞,您可勁兒差遣便是。”
朱輔在旁邊附和:“是極,是極,卑職很希望能跟著小國舅,多加歷練。”
張延齡微微一笑,道:“在下不過是一介富貴閑人,甚至都還未入朝當差,或許要令兩位失望了。”
“瞧您說的哪里話?”
朱儀緊忙道,“小國舅深得陛下器重,做事又那么果決,地方盜亂說平息就平息,能力之強絲毫不亞于汝父。
“話說朝廷有你們兩位大才撐著,未來可期啊。”
朱輔跟著進行補充:“聽聞陛下讓小國舅協同王威寧訓練新軍,從目前的情況看,新軍在您二位的操練下,已成為大明最精銳的兵馬……卑職說到底還是軍戶,很想跟著小國舅多學習。”
“是嗎?”
張延齡笑了笑,道,“那以后還希望公爺和小公爺多加提點才是。”
朱儀道:“得悉小國舅要去江浙寧波府公干,我這邊隨時都可以抽調人馬,保證您南下途中的安全。”
張延齡一擺手,道:“我這邊人手足夠,就不勞煩守備府派出人馬保護了!公爺當下第一要務,便是派人去把沿江盜寇給平了,徹底肅清南直隸地界的山賊、水匪、路霸,就當是向朝廷表明心跡!
“錢能作為罪魁禍首,在下打算把人帶走,不知……”
朱儀點頭:“明白,不過可能得提前跟南京刑部打好招呼,但有陛下御旨在,如今也能斷定他確實辜負圣恩,與地方盜寇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必定得押解去京師受審!
“但,您看……要不這樣,等您歸京時,再來接他如何?”
覃云解釋道:“押送他上路,也是為了問清楚江南周邊近海海盜的情況。”
“這個……”
朱儀道,“覃千戶,不是我推諉,實在是錢能也未必知情,且有關南京的事務,諸如沿江盜寇分布情況,他卻比誰都清楚。有鑒于此,不如讓他留下,好讓刑部等衙門提前審一下……不知小國舅認為如何?”
張延齡道:“既然成國公理由充足,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一切就按照公爺你說的辦吧。”
“感謝小國舅,您一來就幫我們平定地方匪患,在下一定會向朝廷奏稟,彰顯您的功勞。”朱儀急忙道,“有關地方事務,還得小國舅在陛下面前多加美言。”
張延齡點頭:“接下來就看成國公你出兵平定地方盜寇的戰果了……這江南富庶,百姓更需要安定的局面,經貿才能更加繁榮發達,朝廷也能收到更多的稅賦……你我共勉吧!”
朱儀帶著兒子走了。
雙方沒提朱儀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就好像他也是積極參與平定地方匪寇的功臣,那些齷蹉事跟他全不相干一般。
“二公子,把錢能留在這兒,怕是不妥。”覃云謹慎地提醒,“雖說是讓南京刑部的人去審理,但就怕地方上包庇!”
張延齡卻搖頭:“我看,錢能這下活不了了,在押期間必定有人會要他的命。”
覃云瞠目,問道:“您的意思是說……”
有些話,其實不用說得太過直白。
因為錢能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已成為南京官場上上下下所有官員的心腹大患。
這種人,張延齡要去針對和審查他,南京官員都要緊張半天,如果查辦完畢,再把人帶走,押送到京師等地審問,南京的官員會更加慌張。
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滅口是最好的辦法。
張延齡道:“我要查辦江南弊政和盜亂,地方上就算不配合,也不會給我找麻煩。但如果我想把人帶走,不知道有多少人寢食不安,我回京程中或許會連續遭遇襲擊……何苦來哉?”
覃云道:“卑職還以為,二公子準備將南京這群尸位素餐的家伙給一鍋端了呢。”
“怎么可能?”
張延齡笑道,“這可是一整個利益群體,拔出蘿卜帶出泥,說不一定中樞都有很多人有染……你以為,我那在南京為官多年的姑父就是清白的嗎?別惹火上身才好。
“我現在針對的,只是一個失勢的太監,還有地方盜寇,并沒有涉及官場中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沒資格查辦他們!”
覃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但他心中依然滿是疑惑,你既然以雷霆萬鈞的手段解決了地方上的安全隱患,為什么不一查到底呢?
張延齡好似看穿他內心所想一般,嘆息著解釋:“說白了,我的威望還不夠,做不到一次把地方上的事務全都給理順。甚至到現在為止,南京方面出來跟我溝通的,除了南錦衣衛的官員外,就只有成國公府了。
“就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覃云道:“或許應該把新任南京守備太監給請來……那位公公好似還是陛下在東宮時的舊人。”
“你是說蔣琮蔣公公?算了吧。”
張延齡笑了笑。
他作為外戚國舅,人都到了南京,而蔣琮卻拒不出迎,這其實已經非常說明問題了。
錢能是落魄倒臺了,但南京官場中的弊端并沒有因此而掃除,就好像蔣琮在歷史上也沒有什么好名聲,他到了南京后也擺出一副大撈特撈的架勢,其嘴臉無比丑陋。
對于無后的太監來說,朝廷想要監管橫下一條心只想著發財的他們,實在太難了,尤其到了這種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還手握大權,誰不想為自己的余生著想?
壞的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讓人激發心中魔鬼的制度。
蔣琮不過是犯了一個無后之人都會犯的錯誤。
覃云道:“知道文官不會放過錢能,我們是否采取一些辦法,先保一下他?或者讓他提前寫下供狀,讓我們將之交給陛下?”
“不用了。”
張延齡搖頭道,“有些事,無須錢能自己招供,對于一個已經對各方失去利用價值的人來說,死亡才是他最好的結局,恐怕連他在宮中的兄長和弟弟也是如此想的!”
“卑職明白了。”
覃云算是看出來了。
張延齡根本就沒把錢能當盤菜。
既然以張延齡的實力,還沒到直接肅清南京官場的地步,那就干脆放棄錢能,任由南京地方勢力將其絞殺。
這大概是張延齡留給南京官場的一點體面和“善意”。
看,我是把地方上給整頓了一遍,但我并沒有趕盡殺絕,把人交給你們,讓你們自行去處置!
如果你們讓他活著,或者讓他把你們給供出來,那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怪不了別人。
南京,菜市口。
公開的行刑正在進行。
幾乎全城的百姓都跑來圍觀了。
其實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都不知道這些倒霉催的家伙犯了什么罪,甚至很多人還不清楚,應天府也算是皇城根,怎么可能會有盜寇肆虐?
但城中大戶和商賈,早就苦于被這群人盤剝和壓榨,當看到朝廷一下子處決這么多人時,內心第一次感覺到了朝廷的威嚴。
或者說,他們對北京來的軍隊的實力,由衷地感到震撼。
地方上盤踞多年的黑惡勢力,竟然在一夜之間便土崩瓦解,朝廷得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來整肅地方?
畢竟距離新皇登基不過才一年時間,對于南京大多數人來說,弄明白皇帝駕崩、新皇登基,其實也就是年后的事情……他們深刻地感受到了當今天子對于吏治清明的極大渴望。
新氣象似乎近在眼前!
人群中,龐頃正在觀望眼前發生的事。
當他看到一排排的人哭嚎著被押上刑場,當眾宣布罪狀并就地處決時,他甚至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
“這就……殺了?”
龐頃探頭看了看,臉上猶自帶著幾分不解。
此刻他身后跟著的一名矮胖老者,正是李孜省在南京城用于日常聯絡的白手套之一,聞言點頭道:“看來朝廷是動真格的了……聽說南京守備衙門已派出兵馬,未來一段時間將把地面上所有匪亂給解決!
“龐老爺,您知道這背后的干系有多深吧?”
龐頃道:“我正是知曉其中厲害之處,才很清楚南京守備衙門不會如此做……你覺得成國公和蔣公公,會自掘墳墓?”
“這……”
矮胖老者名叫宋丕。
本身只是個商賈,卻很精明強干,當初李孜省權勢熏天時,他利用這層關系在南京發展出龐大的關系網絡,幫李孜省盤活了很多產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風月業。
而最近兩年,李孜省為了巴結張巒,可沒少用到這個宋丕。
“老宋啊,虧你還是老南京,這都多少年了,這點場面事看不懂?”
龐頃嘆道,“這不擺明了,有人借助南京守備衙門的名義,自行把地方盜患給肅清了?然后裹挾著地方行動……不知該說你什么好。”
“何人?”
宋丕不解地問道。
顯然張延齡的存在,對于南京官場很多人而言都是秘密,更不要說宋丕只是一個市井商賈。
龐頃也沒有得悉具體情況,畢竟張延齡沒跟他說太多。
他只是根據眼前的情形分析,事情不可能那么湊巧——張延齡剛來南京,就發生這么大的事件……
想想看,如果張延齡不是為了肅清地方而來,為何要帶那么多人馬南下?
只是為了確保沿途平安?
龐頃道:“讓你辦的事,做得如何了?”
宋丕一臉茫然地道:“龐先生,您問的具體是什么?老朽有些記不清了……”
“你……”
龐頃差點兒想沖過去把宋丕揍一頓。
越是聰明的人,越喜歡在人前裝糊涂。
現在宋丕明顯想跳開李孜省,自己單干了,尤其現在南京商貿體系被打亂了固有秩序,重新洗牌,正是各家迎頭趕上的絕佳機會。
誰不想自己發財?
誰又希望一直被別人控制命運?
“我要說的是,短時間內,你得湊出五萬兩銀子來。”龐頃厲聲喝道,“拿出銀子,換你自由,以后沒人再來干涉你,甚至張國丈父子二人在朝中的勢力,也可為你所用,讓你在地方腳跟扎得更穩。
“如果不配合,那也行,等著回頭被收拾!就這么說吧,你猜我為何會在此?這南京城里種種,與我就沒什么關系嗎?要想不被牽連進此案,你最好識趣些,與其找別人打點,不如討好我,或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