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南京城內外就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這屬于是中樞來的人,在未跟地方官府打招呼的情況下,直接帶人彈壓地方黑道,屬于越權。
錢能之所以“下獄”后還如此自負,就在于他明面上倒臺后,暗地里卻依然操控著南京城的走私、劫掠、人口販運以及經營賭檔、青樓等灰色產業,控制著一個非常龐大的地下商業帝國。
且其握有南京官場很多人的秘密,導致那些個官員不得不為其所用。
再加上錢能給出很高的籌碼,善于用金錢去堵人的嘴,很多家境不怎么好的官員也想跟著他發財……這就導致他在被錦衣衛看押的情況下,依然能夠成為南京地下世界的王者。
張延齡此來就是專門剪除這一不受朝廷控制的勢力,掌控高麗、東瀛和南洋海貿渠道,增加皇室收入的。
無須朱儀做什么,甚至暗地里跟錢能有勾連,都不影響張延齡做事。
因為張延齡帶來的人手,裝備的并不是普通的刀劍,而是新研發的火器,尚未正式用在戰場上,就直接調來南方,對付地下黑惡勢力。
覃云作為錦衣衛千戶,目前更多是充當著張延齡護衛的角色,之前他在訓練新軍時出了不少力氣,對于火器的了解也遠比一般人深,這次既然帶他來,就是讓他發揮新軍教官的作用,靠他率領的錦衣衛和新軍士兵,整肅南京官場。
當覃云帶著人,直接按照線報內容,搗毀錢能在南京城內外的各大窩點時,張延齡仍舊留在院子里。
他甚至不怕錢能的人過來報復。
因為他留下護衛的人,攜帶的火器足夠多,包括火銃、火炮還有手榴彈等,足以形成一道致命的火力封鎖網,再加上這是南京城內,他并不怕錢能的人跟他火并。
而作為南京守備的朱儀,面對幫派勢力以及土匪武裝攻擊皇親國戚時,斷不可能袖手旁觀。
事實上也是如此。
當天晚上,城內城外,殺聲四起,廝殺很是激烈,全都是覃云帶著人手主動出擊,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所向披靡。
最后經過一番碾壓式的清剿后,第二天上午,足有上千人被扣押,與此同時查封的還有不少貨倉邸店,里面藏有不少違禁物,私鹽都屬于小兒科,其中甚至還發現了大批火藥和火器。
隨著花樣繁多的贓物被查扣,南京官場迅速熱鬧起來。
南京兵部尚書、參贊軍務的耿裕得悉消息后,馬上前去成國公府拜會,見到一早起來滿臉懵逼之色,尚不知發生何事的朱儀。
“成國公,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夜南京城內外的喧囂,可是你調派兵馬所為?”耿裕上來便有問責之意。
朱儀招呼:“耿部堂,咱有話好好說。”
耿裕厲聲喝斥;“成國公,你身為勛貴,豈能干涉民事?可知你的兵把民間禍亂成何等模樣了?
“一大早我就見到有大批人員被扣押,百姓怨聲載道,那些無辜的商賈和平民,不過是一些小商小販,為何要與他們為難?”
朱儀哭笑不得,反問道:“耿部堂,您說的事,會不會是剛到南京的那位小國舅所為?我是說,翰林院張學士的二公子,陛下信任有加的欽差大臣?我這邊可是一兵一卒都沒有派……”
“既知是張國舅所為,你為什么不去制止?”
耿裕繼續發難。
朱儀心中大呼“不公”。
你堂堂南京兵部尚書,遇到這種事,自己不去阻止,讓我上?
感情功勞等著你們文官領,這種辛苦做活,甚至跟朝中權貴為難,與陛下意思相悖之事,就讓我這個勛臣吃力不討好?
正說話間,朱儀的兒子朱輔從門外沖了進來,大呼小叫:“父親,大事不好,咱在江邊碼頭的兩個貨棧,也被姓張的小子派人給查封了!這次動手的是錦衣衛,裝備的都是制式火器……呃?”
今年已經三十來歲的朱輔顯得很沖動,還在院子里就大呼小叫,等進屋后才發現耿裕也在。
朱儀一瞪眼,喝斥:“放肆!不知道耿部堂正在府上做客?如此喧嘩,難道說我成國公府連個規矩都沒有嗎?”
嘴上雖這么說,但朱儀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正是因為兒子“口無遮攔”,等于是變相地告訴耿裕,你看我家也是受害者,提前根本不可能知曉張家小子的作為。
這不剛才得悉風聲么?
耿裕皺眉道:“一介國舅,年歲不到弱冠,還無功名在身,就敢如此恣意妄為?他這是要作甚?”
朱儀嘆道:“耿部堂,您稍安勿躁,容在下幫您去問問?知道您出面多有不便,這不是嘛,我也得去問下情況。
“新皇登基不久,萬象更新,這個時候南京城可不能亂!無論怎么樣,這里不是京師之地,本公容不得一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欽差亂來。”
朱儀把氣呼呼的耿裕送走,算是主動承攬下了跟張延齡溝通的任務。
朱輔一臉歉意,道:“父親,兒言行不當,讓您在耿尚書面前出丑了。”
“無所謂。”
朱儀一擺手道,“這南京城軍務,總歸是咱們朱家在管,我倒不是怕耿好問,而是不愿意與這個老學究過多糾纏……唉,張小國舅只跟我打了聲招呼,就如此亂來,分明是有恃無恐啊!”
“那……好像也沒啥。”
朱輔沉吟道,“人家可是欽差大臣啊……之前陛下不是下旨,讓咱配合他做事嗎?昨晚動手前也跟咱提前打過招呼!只是當時不知道他會把事情鬧得這么大。”
朱儀問道:“你知道他是沖什么來的?”
“不知道。”
朱輔搖頭道:“聽說他昨日大張旗鼓見了錢能,在跟錢能談完后,馬上就指派手下去城內外各處查抄,下手可謂又穩又準又狠。看起來倒像是錢能自己招供出來的……”
“糊涂啊你。”
朱儀黑著臉道,“錢能之所以到現在還高枕無憂,不就是因為南京城的地下勢力都在他掌控中嗎?你見過有挖自家墻角的人么?”
朱輔心想,別人不知道,但光就我們勛臣而言,挖自家墻角的事情太常見了。
或許錢能就是想以這種方式,讓皇帝覺得他忠誠可靠,把自己的東西捐出來交給皇帝,換個寬大處理,甚至官復原職呢?
覃昌三任司禮監掌印的例子還在那兒擺著呢!
朱輔試探地道:“那……父親,不如此理解,那如何解釋小國舅剛來,就把錢能手下在應天府周邊的窩點全都探悉清楚,并如此精準下手呢?”
“這個……”
顯然朱儀對此也是滿腹疑惑。
朱輔再道:“如果說張家小國舅本事大,且非常精通人情世故,那他怎會一來就搞出這么大動靜?
“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這么鬧,不怕遇到危險?”
“你繼續說。”
朱儀一臉嚴肅地道。
朱輔道:“如果說他生性魯莽,行事沖動妄為,不足為懼,那他又如何能做到剛來南京,就先接見錢能?他見錢能究竟有何目的?”
朱儀凝眉想了想,喃喃道:“好像是說,他要通過錢能,把江浙一代海外生意,給總攬到他手中?誰知真偽?”
朱輔趕緊道:“不管怎么樣,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是肯定的,他不過帶著千把人來南京,就敢這么鬧騰!昨晚動手,居然沒從南京地方抽調一兵一卒……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寫的啊。”
“現在他人在何處?”
朱儀問道。
“穩坐釣魚臺,就在昨天見父親和錢寧的老地方,哪兒都沒去呢。”朱輔回答完,問道,“父親要去見他?您要是覺得不方便出面,兒去與他交涉也可!到底他也觸及到了咱們朱家的利益!”
朱儀擺擺手道:“雖說他只是國舅,但如今朝中到處都流傳他的名聲,陛下對他更是無比信任,聽說連新軍都是他訓練出來的,又跟王威寧過從甚密,這樣的人……有亂來的資本。還是為父去見吧!你檔次不夠!”
朱輔聽到這里,多少有些憋屈。
我多大年歲了?
就算只是你兒子,好歹也是小公爺,在南京城里那屬于是橫著走的存在,結果遇到個小國舅,我連去跟他溝通的資格都沒有?
你這當父親的,也未免太瞧不起你兒子了吧?
秦淮河畔的院子中。
張延齡正在聽覃云報上來的情況。
覃云著重說明:“查到了成國公府的兩處產業,里面儲放了不少火器,都是通過錢能之手弄來的。如果如實往上報,這是犯禁之舉,咱們得防備成國公狗急跳墻啊!”
張延齡笑道:“朱儀要造反?作為大明少有的實權勛貴,應該不至于……不過我想,成國公府的人很快就要來了。”
果不其然,過了沒多久,朱儀便風塵仆仆趕來。
“朱老公爺,要不要這么著急啊?”張延齡笑臉相迎,“昨天剛做了點兒事,您這邊就來問詢情況了?”
朱儀倚老賣老道:“賢侄,你來南京,到底要干什么?為什么做事前,不提前跟老夫說明情況?你說你鬧出這么大動靜,地方上御史言官那么多,你如何跟他們交待?”
“交待?交待什么?”
張延齡不以為意地道:“我查走私和販運火藥、火器案,根本就不需要跟地方言官交待,只需把結果報給陛下便可。”
“你……”
朱儀一聽就很頭疼,“別啥都往上報,事情還沒搞清楚,切勿輕易下斷言哪……讓老夫幫你參詳一二,再往上報如何?”
張延齡笑道:“不用了,清早城門開啟后,我就派人以八百里加急往京師投遞了奏疏。不是說我非那么著急,只是有些事情實在拖不起。”
朱儀心想,你嚇唬誰呢?
你這么早把事情上報,你確定調查清楚了?
不會是想震懾我,讓我不敢把你怎么著吧?
張延齡道:“不過成國公既然來了,有關結果,還得讓你來參詳一下,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這個……”
朱儀順水推舟道,“老夫正好端詳端詳。”
他也正好想驗證一下,張延齡這邊到底掌握了多少南京官場的秘密。
等他拿過整理出的冊子后,赫然發現上面的內容非常恐怖……
因為很多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幫派秘密據點和儲存贓物的地方,還有涉黑的各色人員,都被張延齡詳細整理在冊。
朱儀心中大為震撼,心說:“怪不得吾兒說此事不簡單,會不會真就是錢能自己把自己給賣了?
“以這小國舅的年歲和城府,怎么可能在短短幾日內,就把上上下下許多事情查得如此通透?
“就算錢能沒主動招供,但也跟他脫不了干系……面對大勢,以及皇帝的脅迫,他不得不為自己過往的罪過進行彌補,獻出家產以及掌握的資源渠道……因為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
張延齡道:“成國公,為何下面的人說,居然在掛你成國公府字號的地方,查出大批火器和火藥?這些是作何用的?”
朱儀心說臥槽。
你小子說話這么直接的嗎?
當面問我?
朱儀尷尬地笑了笑,問道:“竟有這種事?為何我不知道呢?”
“有。”
張延齡重重地點了點頭,道,“不但有,且鐵證如山。不過我想來,應該是成國公府過去跟錢能及其黨羽有合作,采購了這些東西,還沒來得及往官府貨倉轉運吧?”
“這個……”
朱儀不知該如何解釋。
就算真如張延齡所說,罪過能輕一些,但也是個大坑。
他甚至在想,這兒到底是我的地盤,還是張家小子的地盤?為什么我能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給威脅了?
朱儀道:“賢侄,不知道的事,可不能亂說。什么地方怎就算到成國公府名下?會不會是有人借機栽贓陷害?”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張延齡微微頷首。
朱儀急忙道:“一定是這種情況!”
張延齡笑了笑,接著道:“可是抓回來的人,一個個口口聲聲都說是您朱家的人?有的還有軍職在身……
“我正奇怪呢,當兵的怎會去管理貨棧?這算公器私用嗎?”
“啊?”
朱儀更覺慌張。
不過他眼中也多了幾分兇戾。
當發現控制不住這個愣頭青般的小國舅時,要說沒動把張延齡徹底消滅的邪惡念頭,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他真敢動張延齡,哪怕是秘密做事,但凡人在他的地頭出了問題,他推說自己不知情,皇帝也不會放過他。
張延齡代表的畢竟是皇權,屬于皇帝派來做事的,目的是查明地方上的真相……結果查到你頭上,人沒了!
你覺得皇帝很好糊弄,是嗎?
再說了,張延齡手下可是有千把號人,所帶火器也是聞所未聞,真要動手,估計得是一場大的火拼。
到那時可就不單純是什么暗殺,很可能……將涉及謀逆造反的大罪,本可世代享福的成國公府,敢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