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順用馬車拉載著張巒,來到了京師錢莊總號所在的街道——安定門大街與鐵獅子胡同的交匯處。
張巒下了馬車后,看到威武莊嚴、好似衙門口般的錢莊,不由嚇了一大跳,問道:“上面掛的是什么匾額?咱可是到了什么衙門?”
“這就是老爺讓我帶您來看看的錢莊總號啊。”
常順有些不解,“老爺之前沒親自來過,甚至連在哪兒都不知道嗎?這地方聽說是皇宮的產業,乃陛下專門劃撥給二少爺用的……隔壁就是錦衣衛派駐衙門,北邊半里地是北城兵馬司,南邊半里地是中城兵馬司,此外還有大批衙差巡街。哦對了,錢莊里面的打手,叫做什么保安,可是帶火銃的。”
張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問道:“咋搞這么大陣仗?”
常順點頭道:“防守之嚴密,堪比太倉了吧!不過,想太倉那邊,雖然也派駐有不少官差,但畢竟太倉里儲存的多為糧食,就算歹人想搶劫,僅很難搬走這一點就難住不知多少人。而這錢莊里面可都是金銀,最次也是銅錢大子兒……是個人都會覬覦啊!”
“不就是個錢庫嗎?”
張巒有些不高興,瞅了瞅左右,搖頭道:“弄出這么大陣仗!光人工就不知得花多少銀子……”
常順不知張巒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奇地問道:“老爺,您要親自進去看看嗎?不過聽說,要進總號,得先預約才行。”
張巒擺手道:“罷了,罷了,我在外面看看就行……咦,不是說得先預約嗎?我怎見到有人進去了?”
“瞧老爺說的,人家不就是早預約好了么?”常順道,“來這里的人,都是有業務要辦理的,甚至有可能是數萬兩銀子的大生意。徽州商賈,出手素來闊綽,聽說有人直接在這里存了十萬兩銀子。”
張巒扁扁嘴,不以為意道:“我知道,應該是那個姓秦的女人,對吧?”
常順卻搖頭:“不是,那位秦掌柜在錢莊沒存那么多錢,不過……我聽少爺說過,她是錢莊背后的東家之一,緊急時刻,比如說有人組團前來擠兌,她臨時抽調個十萬兩銀子來援應該啥問題都沒有。
“我猜啊,她的身家加起來恐怕早就百萬兩銀子不止了吧?真可謂富可敵國啊……那些來此存錢的,跟錢莊的東家到底還是不一樣。”
“那本老爺算是東家,還是存錢的?”
張巒側過頭望向常順,問道。
常順一怔。
心想,你算棒槌!
你兒子是這里的大東家不假,但所出銀子,并不是以張府的名義,而是皇家投資,從某種意義而言,這里算得上是皇帝的私產。
至于你兒子,還有張家在其中占據多少股份,只能由你去問問你兒子和女婿。
“花樣可真多啊!”
張巒知道不能太過難為常順,感慨一句,隨后又問,“我家那小子出了京師后,這里的事誰在管?秦家的女人嗎?”
“沒有,秦掌柜跟著二公子一起南下了。”
常順介紹他了解的情況。
張巒皺眉不已:“那女人跟吾兒一起去的?他們……”
常順道:“很正常啊,這次就是去南方開拓業務的,據說有不少生意要做。如今官辦鹽場的事,也基本上是二公子在負責。反正現在二公子除了沒有官身,別的都跟當官的沒什么兩樣,跟戲文中的欽差一樣,說一不二。”
張巒不屑地道:“下面的官員會聽他的?只是個國舅,算是外戚,帶些個錦衣衛前去壯膽,就想把地方上給鬧翻天不成?那些地頭蛇,會教他做人。”
常順聞言不由咋舌。
心說,我這做父親的怎總唱反調呢?
你就不巴望你兒子一點好?
張巒道:“要把銀子存入總號,一次要存多少銀子才能準許進去?”
“一萬兩。”
常順張口就來。
“多少?”
張巒大吃一驚。
“實打實的一萬兩。”
常順道,“如果沒有這多錢,只能去分號存錢,城里東西南北各有網點,還有專門為官員準備的分號,就在長安右門附近的石牌胡同,毗鄰太常寺和通政司衙門,那兒享受到的待遇也相當好,官員去都迎來送往,很是殷勤,聽說在那兒存款還有特別的優待。
“不過,當官的少有去那兒存銀子的,畢竟就在皇宮附近,多少只眼睛盯著……銀子多了,別人查你,可說不清來歷。”
張巒張大嘴巴,半天沒回過味來,喃喃道:“給我五千兩,連存入總號的資格都沒有?那祁娘的銀子存在哪兒?”
常順道:“不知道,會不會是在分號?老爺,您總拿這些小人不知道的事情來問,是不是不太合適?誰存的銀子,誰幫忙存的,您去問他啊……”
“呸!”
張巒罵罵咧咧就往馬車走,斥道,“一問三不知,養你何用?”
常順一臉委屈之色:“沒有啊,小人知道的都告訴老爺您了……只是您提出的問題,的確只有當事人才知曉。小人又不是銀號的掌柜,怎會對那些事知悉呢?”
到了馬車前,張巒駐足道:“那我且問你,咱老張家除了老二外,還有人往錢莊里存銀子嗎?”
“不知道。”
常順非常實在,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夫人不太像會存銀子的樣子,至于大少爺嘛,您回去問問不就知道了?咱們家做主的就幾個,您還是問能管事的比較好……小人家里邊也有人在銀號上工,但基本都是在外拉業務,并不負責管賬。”
“沒用的東西。”
張巒仍舊罵罵咧咧,但眉眼已經舒展開了,似乎對常順的解答已經釋然。
顯然小兒子在處置事情方面,公私分明,并沒有讓張家人過多地卷入生意場上的事。
或者說……各司其職。
張巒心中有太多疑惑。
本來說好要回家跟妻兒團聚吃飯,但嘴巴好像不聽他使喚一般,還是讓常順先載著他去了別院。
進到別院后,張巒直接把祁娘叫來。
“妾身不過才三百兩銀子,能順利存到銀號里去,已經很不錯了。”
祁娘道,“管它是總號還是分號呢,銀票在手,妾身心中大定……老爺,您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張巒問道:“別人偷了你的銀票,能直接去錢莊取錢嗎?”
祁娘搖頭:“不行,得有畫押的憑據,最好是親自前去過賬。如果不能親自到票號,也得有保書才行……不過據說,以后還會再發行一種銀票,區別于這種有利息可拿的定期銀票,可以直接憑銀票兌銀子,但一張總價值不會超過一百兩,聽說還有五十兩、十兩、五兩和一兩好幾種,以方便市面上流通。”
“可以直接當銀子花的銀票?這跟朝廷印的寶鈔有何區別?”
張巒皺著眉頭道,“要是被人用來當黑錢,或是偽造,那不是要出大事?”
祁娘解釋道:“跟寶鈔自然有極大的區別,總的說來,就是有多少銀子,才會印多少銀票,全都有對應,錢莊不會濫發。另外,二公子也說了,那種可直接兌換銀子的銀票會用上各種防偽標志,比如添加安全線、水印,部分圖案會采取凹凸設計等,再加上特殊的紙張紋理,做不了假。”
張巒冷笑不已,搖頭道:“還是太天真了,世人連古畫都能作假,區區銀票,會做不了假?白日做夢吧!”
“呵呵,老爺為何突然對這些感興趣了?您不是今日不過來嗎?”
祁娘笑著問道。
張巒臉色多少有些掛不住,一拂袖道:“有些東西搞不清楚,我心里總不安穩,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嗎?怎么,不歡迎我過來?”
祁娘連忙道:“這怎么可能嘛,妾身盼著老爺能天天來,時時在,這院子才有主心骨。妾身是擔心主母那邊會不會不高興……不過,既然老爺來了,那就晚些時候再回去,現在妾身就去給您安排……”
“不了、不了。”
張巒陡然感覺一陣腰痛,立馬起身道,“我已經跟家里邊說好了回去吃飯,就不在這兒吃了。我中途折道來這兒,只是想親自問清楚……你畢竟往錢莊存過錢,親身實踐過,問你比較合適。
“這門生意太大,我估計現在錢莊里恐怕已經躺著成百上千萬兩銀子了,就怕那小子兜不住……今天我抽空去錢莊看了下,嘿,那排場太嚇人了,其中或許有我參不透的乾坤!
“好了,就這樣吧,我先回去了,今晚……我會再過來,或許時間會晚一些,到那時,你再作安排吧。”
南京城。
張延齡來到這里兩天后,才見到成國公朱儀。
朱儀乃東平王朱能之孫,而朱能是成祖時的名將,其于建文元年以燕山中護衛副千戶之身追隨朱棣“靖難”起兵,歷經占北平九門及真定、滹沱河、白溝河、夾河、靈璧等歷次大戰,助朱棣攻入南京奪取帝位,以功授右柱國、左軍都督府左都督,封成國公。
永樂四年,成祖任命朱能為征夷將軍,讓他率軍征討安南,并親自到龍江餞行。同年十月,朱能在行至龍州時病逝于軍中,追封東平王,謚武烈。
朱儀之父朱勇,襲封成國公,歷仕四朝,累官太保。正統十四年隨明英宗北征瓦剌,作為先鋒,戰死于鷂兒嶺,可謂滿門忠烈。
此時的朱儀襲封成國公之位已經三十五年,出任南京守備勛臣也有二十三年,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地頭蛇。
之前因為張延齡的行蹤是絕對的機密,朱儀并不知道張延齡南下的目的。
直到朱儀收到皇帝的親筆信,方知曉南京城里來了這樣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趕著天黑閉門謝客前,登門造訪。
二人相見的地方,并不是在驛站或是官所,而是張延齡在秦淮河畔臨時租住的一個院子,這兒也是他在南京城聯絡各路商賈的所在。
“張公子好不容易來一趟南京,在下應該聊盡地主之誼才是。”
朱儀對張延齡非常客氣,覥著臉笑道:“在下與令尊在京師曾有過一面之緣,話說陛下登基時,令尊出力甚大,而如今你們父子的威名可是傳得街知巷聞……在下很希望能幫你做點兒什么,以報效皇恩。”
張延齡笑道:“朱老公爺實在太客氣了。”
朱儀讓幾名貼身侍從送進房一口大箱子,打開來后,里面銀光閃閃,赫然裝著幾百兩銀子。
“小國舅,您可別嫌少啊。”
朱儀笑指著銀箱道,“就當是做叔父的,給你的一點兒見面禮。”
張延齡道:“朱老公爺實在太見外了,我遠來是客,理應先去您府上拜會才是。只是……我雖是國舅,但畢竟還沒有爵位,名不正則言不順,不好意思登門造訪,您居然還親自送東西來,實在是慚愧。
“好吧,這兩天我會挑個時候,到您府上拜會,還望您能給面子相見。”
“瞧您說得哪里話?咱自家人,何必見外?要不是在下長期滯留南京,或許會與令尊成為莫逆之交呢。”
朱儀一臉殷勤地道,“本來還給張公子您安排好了住所,就在老皇城附近,您看看……是否有必要住進去?”
張延齡其實已經看到朱儀來時的大排場。
帶來的禮物除了專門用于裝錢的大木箱外,還有許多衣服和被褥等物,并不是盛放在箱子里,而是直接以人用托盤端著過來,好像是故意向世人展示一般。
后面還跟著幾個俏生生的年輕美貌女子,看樣子……這是以招待老張的規格來招呼他。
誰曾想,他這個小國舅還只是個稚子般的少年郎,或許還不知道女色的妙處,這下朱儀就不好意思把女子叫進來了。
“不用了。”
張延齡一擺手,道,“其實晚輩在應天府不會停留太久,接下來就要到浙江寧波府走一趟……這次出海的船隊有幾支,之前剛在龍江港接到一支,另一支也剛好回來,不過抵達的港口卻是寧波港,晚輩得親自去看看。”
“那得有人陪同才好。”
朱儀琢磨了一下,道,“犬子平時雖也忙于公務,但眼下賢侄你既已到來,豈能不抽出時間陪同?若賢侄怕溝通困難,讓我孫子去也行啊。”
朱儀臉皮明顯很厚。
好不容易遇到京師來的皇帝欽差,本身因為新皇登基,成國公府對于當今天子的喜好,以及當下朝廷的格局等并不太知悉,頗有點兒遠離權力中心的意思……還不趁機好好巴結一下朝野盡知的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張延齡,讓其在他姐夫面前多說幾句好話?
張延齡道:“晚輩去浙江,正需要有人陪同,如果朱老公爺能安排人手協同的話,自然再好不過。”
朱儀笑道:“陛下都降下旨意了,再說又是自家人,豈能見外?你們聽到沒?回去后,就跟吾兒說,讓他過來陪同張賢侄出行。
“平常應天府地方上有什么需要支應的地方,也讓他出面協調一下!這是皇差,讓他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