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夫妻二人還未出宮,這邊李榮就急忙慌地追了上來。
“我說什么來著?跑不掉啊!”
張巒一臉懊惱之色。
金氏皺眉問道:“你本就在朝為官,見到宮里人,你躲什么躲?當官這么可怕?那你還擠破頭往前沖?”
“你懂什么?”
張巒無奈道,“兒子不在,很多事我應付不了,怕露怯啊!”
金氏扁扁嘴道:“到底是延齡當官,還是你當官?”
張巒面色不善:“你有個好兒子、好女兒,能讓你下半輩子有著落,比有個好相公強多了!怎的,兒子有能力你還挑起毛病來了?”
金氏一想,似乎是那么回事。
說話間李榮已經走上前來,氣喘吁吁地道:“張先生,可讓咱家好一頓追啊……您不是上奏,請增閣臣人選嗎?好像您還有自己中意的人跟陛下提報……這不,陛下要找您過去商議此事呢。”
金氏茫然地問:“什么意思?”
自家男人當官都不積極,居然還有心思舉薦別人?
圖什么?
張巒隨口道:“我是舉薦徐瓊,也就是我那妹夫……你個婦道人家就別打聽了!你在此等我,還是與我一同去乾清宮?再或是自行打道回府?”
金氏不滿道:“來接一場,最后就這么個結果?”
“知足吧。”
張巒道,“為父能親自來迎,已算是給足了你面子……夫妻之間,別計較那么多。晚上咱一家人吃頓飯,老二不在家,叫上老大……唉,身邊總歸還有個喘氣的兒子,就算啥都不行,至少能給咱老張家傳宗接代吧?”
金氏聽到這里,就不說什么了。
如果自己回到家中,丈夫晚上卻不落屋,那才叫真的不給面子。
乾清宮內。
張巒一來,直接就有座位坐,坐好后馬上還有茶水送上,甚至有西瓜擺在一旁,帶著股冰冷涼氣,甚是周到。
朱祐樘道:“剛入秋,感覺暑氣未解……岳父可適應這天氣?”
“還好吧。”
張巒擦了把額頭的汗水,笑著道,“馬上就要到秋高氣爽時節,臣可是帶著幾分期許呢。”
朱祐樘點頭:“是啊,秋天確實是收獲的大好時節……剛收到延齡從南方的來信,他已經到應天府了。”
“啊?怎么這么快?”
張巒很驚訝。
兒子是飛過去的嗎?
感覺才走沒幾天,兒子就已經趕到應天府了?
那豈不是說,只要辦完事情他很快就能動身折返?
朱祐樘道:“延齡正在龍江港接船……據說自南洋歸來的大海船上,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得他親自去甄別……也不知延齡從何處學來的本事,連不是大明的物產竟然也一清二楚……”
“延齡再三向我保證過,不會出海去冒險,只是……光根據他的描述,還有寫寫畫畫,出海的人未必能按圖索驥,找到他所說的東西并帶回來。”
張巒道:“延齡說過,如果真有他看重的諸如玉米、土豆、番薯、花生等作物帶回大明,糧食產量將會提高不少,尤其是西北干旱地區,效果將立竿見影,百姓的日子也將因此改善許多。”
“嗯。”
朱祐樘頷首道,“我聽延齡說過,玉米、土豆和番薯都很耐旱,只要一點水就能有產出,連續育種,優中選優,要不了幾年畝產就能上千斤。這些作物都是優秀淀粉來源,既可以制成各種能長期儲存的糧食,又能釀酒對外銷售,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解決軍餉欠缺問題,利國利民啊!”
張巒一時語塞。
心想,你這個憨憨傻傻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女婿,竟然一門心思琢磨著打仗?
你才剛登基不久,就算有這心思,就不能韜光養晦,把國力發展個十幾年再說?
那時候正好我年老體衰,不在朝中給你找麻煩,你們兩個年輕人想搞什么就搞什么,我絕對不摻和。
張巒又在想,我還能活十幾年嗎?
一時竟有些患得患失。
朱祐樘拿出份奏疏看了看,隨即瞥向張巒,問道:“岳父想在翰林院眾學士中,推薦閣臣人選?”
“未必只限于翰林院,以前在翰林院供職過的也可以,知人善任嘛!”
張巒耐心對皇帝女婿解釋道,“臣有一點兒小私心……之前一直未能到內閣做事,總感覺有愧于朝廷,有愧于陛下的厚愛,琢磨著不如找個知根知底且很能干的人入閣,這樣算是頂接替臣做事,也讓臣可以安心……當幾天閑人……”
朱祐樘笑著打趣:“是這樣嗎?”
張巒學著小兒子的樣子,聳聳肩道:“兵部的事,臣的確不怎么擅長,而陛下又需要練兵的將才,拔擢王越出任兵部侍郎,這樣就很合適。
“至于此番推舉閣臣人選,也是基于同樣的考慮。
“臣舉薦吏部右侍郎徐瓊,他本就是翰林學士出身,長期在南京執掌翰林院,威望很高,在朝的經驗也比臣豐富許多,由他出任,既能堵群臣悠悠眾口,又對陛下掌控大局很有幫助……”
朱祐樘打斷張巒的話,一臉悵然地道:“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誰都不如岳父的見識和能力好……要是岳父能回朝輔佐朕就再好不過了!”
“不不不。”
張巒趕緊否認,道,“不管怎么說,我為政的經驗還是太過淺薄了,很難服眾,而徐侍郎資歷和能力都在那兒擺著,更何況……人家可是正經的進士出身。”
一句話,就暴露出張巒內心極大的不自信。
他一直為自己不是進士出身而感覺自慚形穢,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太敢去出席朝會或者到衙門坐班,整日面對那么多進士出身的朝臣,還活不活了?
朱祐樘問道:“岳父有意愿回內閣做事嗎?”
“臣無那能力啊。”
張巒一臉苦澀地道,“未來一段時間,臣倒是可以上朝,幫陛下參詳一下政務。至于陛下認為臣有一定見識和能力……那是因為,以往有延齡在旁,辦一些機巧之事,他能提供不小的幫助。”
朱祐樘道:“問題是……眼下延齡不是不在京城嗎?”
“啊?”
張巒不由尷尬起來。
什么時候女婿說話也這么直接了?
吾兒不在,你才想著讓我趕緊入朝,幫你辦事?
我張某人現在這么沒存在感嗎?
哎呀,我這個思路似乎不對!
誰讓我成天把自己是個廢物掛在嘴上,也一直跟親近之人推崇我那小兒子?不會是我說著說著,人們都信了,不再把我當回事了吧?
朱祐樘再道:“岳父的資歷和威望,都是好的,實在不必妄自菲薄。再者,岳父不是已經入閣了么?跟你推舉新的閣臣有什么關系呢?”
張巒心道,嘿,我都快被你繞進去了,原來你也知道我是在舉薦人才啊,于是趕忙道:“臣正是怕內閣的差事完成得不好,耽誤了陛下的大事,所以才舉薦賢才……如果陛下認為不合適,那就這樣罷!”
“不。”
朱祐樘道,“岳父舉薦得很好,內閣確實需要有個自己人,這樣即可以幫到岳父,平常還可以替朕發聲。既如此,那就以徐卿家充任翰林學士,先到內閣行走,回頭朕拔擢他為大學士。
“還有岳父……我已經準備任命你為文華殿大學士,不知意下如何?”
“啊?”
張巒一時間有些迷茫。
自己能以秀才的身份,當上大明的閣臣,哪怕只是個翰林學士,他都覺得自己已是祖墳冒青煙了。
現在竟然還能直接當大學士?
那算是祖墳起火了吧?
朱祐樘再道:“徐學士入閣之后,內閣就有了四名閣臣,人手上應該足夠了……李學士和謝學士二位,可以暫緩一下入閣。”
“這……”
張巒愣了一下,心想,原來徐瓊入閣,把謝遷和李東陽的位置給擠占了?
如此一來,豈不是打亂了人家內閣原有的晉升次序?
我不是成罪人么?
“岳父這是高興壞了嗎?”
見張巒傻愣當場,朱祐樘心里嘀咕了一句,笑了笑,沖著侍立一旁的司禮監太監吩咐,“直接把事情給定下來,這兩天就宣旨吧。”
“喏。”
覃昌和李榮馬上俯首領命。
覃昌心中更是嘲弄不已。
該!
誰讓你謝遷假清高,非要在你跟李東陽之間謙讓。
之前你要是答應下來,陛下龍顏大悅之下,直接就答應你入閣了,哪里還有后面這么多事情?
這下好了,徐瓊上位,此后幾年內閣都不再進人,不知你謝遷作何感想?
張巒倒有些不會了,謹慎地道:“臣一句話,就讓徐瓊當上閣臣?會不會有些……”
在張巒看來,皇帝連一點兒拉扯都沒有,直接同意了他的建議,這樣的信任是不是有些過頭了?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的歷史上,皇帝為了賜徐瓊禮部尚書的職務,都能把前任禮部尚書倪岳調去南京任職……
弘治皇帝素以護短出名,要是信任哪個人,提拔誰,根本就不會跟別人講道理。
尤其現在朱祐樘剛登基不久,其實很需要在朝中安插一些“自己人”。
只是張巒對此茫然無知,他還以為,皇帝最信任的貼己人,是那些個自小便教導他的東宮講官。
卻不知在弘治皇帝心目中,只有岳父和岳父派系的人,才能對其執掌權柄保駕護航,坐穩他的實權皇帝之位,而不是被文官集團掌握言路,架空后成為傀儡。
歷史上年少的朱佑樘就是受他的這幫東宮老師脅迫,不得不將人事和財政大權,拱手交給內閣,導致文官集團權力急速膨脹,朱佑樘派人查賬時竟然遭到劉大夏、馬文升等重臣辭職威脅,不得不選擇忍氣吞聲退讓。
而這種權力結構導致皇權旁落,為宦官干政埋下了隱患。
到了弘治朝后期,由于王越被黜,武備松弛,韃靼人三次攻入遼東等地,達延汗甚至將王庭遷移至河套地區,北疆防線成為土木堡之變后最廢弛的時期,全都是文官失去控制后的結果。
可是文官集團為了維護儒家價值觀,在史書上過度美化弘治形象,竟有中興一說,實際上名不副實。
此時的朱祐樘在張延齡輔佐下,有錢又有權,正意氣風發,他笑著道:“岳父推薦的人,準沒錯……且岳父都說了,徐卿家既有能力,資歷也足,有何不可呢?”
張巒沒料到自己的能量這么大。
只是單純推薦一下徐瓊,以此來增加自己陣營的厚度,本來還以為皇帝就算對此有意,也會找朝中大臣好好商議一番,進行一下極限拉扯。
畢竟他自己入閣時,都經過一兩個月時間的拉鋸,還得等西北之戰軍功加身后,那些文官才半推半就讓他上位。
而如今提請徐瓊進內閣,竟這么容易?
我提一句,陛下當面就同意了?
“陛下,是否再考慮一下?”
張巒起身要走時,甚至還覺得眼前這一幕太不真實。
朱祐樘寬慰道:“岳父無須擔心,這件事我會去落實。不過相信比當初提請岳父入閣時,要容易許多。”
聞聽此言,張巒一個激靈,恍然大悟。
心中高呼:我是豬腦子啊!
我上位,可不比徐瓊難嗎?
我是誰?
沒當過進士,最多只是個監生肄業,朝堂還沒進幾天呢,就以外戚的身份驟然晉升高位,那能容易才怪。
而人家徐瓊是什么身份?
天順元年的一甲榜眼,作為前翰林學士本來就是入閣的熱門人選之一,現在讓他入閣,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虧我還認定自己跟皇帝關系近,覺得我這邊更容易提拔,原來我才是那個最難“破格”之人。
張巒出了宮,整個人兀自有些郁悶。
“老爺,夫人已經先行回府了。”見到張巒的人影出現在宮門前,常順一溜小跑過來,氣喘吁吁地道,“說是就不等您了。”
張巒皺眉道:“這么著急干嘛?我去見皇帝,也沒耽擱多久啊。”
常順搖頭道:“具體為何小的就不知了。可能是夫人覺得,您跟九五之尊談的絕對是天大的事情,不想讓您分心吧。”
“哼,這會兒又當起善解人意的賢妻良母了?”
張巒黑著臉道,“裝給誰看呢?”
常順見張巒發火,不由詫異地問道:“老爺,您這是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情嗎?”
張巒擺擺手道:“把馬車趕過來……護送的人都在嗎?嗯,陣仗還不錯,以后出門就這規制!
“對了,老二……吾兒延齡在南方可有消息傳回來?”
常順看了看旁邊立于馬旁的十多名衣著光鮮的錦衣衛,笑著說:“老爺,您問錯人了啊,您當父親的,二公子有事不跟您匯報,會跟小人說嗎?”
“那臭小子,南下后連點兒動靜都沒有。”
張巒有些不滿,“不過倒是陛下那邊好像有不少消息……感情我不僅在朝中無足輕重,在家里也是可有可無……吾兒有事也不與我商議……”
常順心說,咱這位老爺好大的意見!
得,我還是別去惹他,免得變生不測。
“錢莊如何了?”
張巒登馬車時問了一句。
在前面趕車的常順隨口回道:“一切都挺好的啊……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了……”
張巒問:“錢莊開始放貸了嗎?”
常順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老爺,您缺銀子嗎?”
“何等蠢話?”
張巒厲聲道,“我可是錢莊東家的父親,相當于錢莊的大東家,我缺錢還需要借?帶我去看看,正好我沒親眼見過呢。”
“啥?您還沒去看過?”
常順也很訝異。
你沒去過,裝什么大東家?
誰不知道這事兒是二公子親手操持的?
你一直都龜縮家中,過你的悠閑日子,從來不出來參與各種俗務,如今你驟然去錢莊裝大東家,也沒人會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