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關。
京城那邊已經是春意朦朧,這邊的天氣仍舊非常寒冷。
覃昌帶人在關內巡視,不一會兒便來到城門樓上,不由駐足打望。
只見城關內,到處都有人排隊種痘。
覃昌居高臨下看著,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保國公朱永出現在他身旁,恭敬行禮,“恭喜覃公公,陛下已下旨,傳召您即日回京。”
覃昌早一步已得知此消息,指了指下面的人流,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為啥這么多人排隊?”
“哦,城關外,有痘瘡疫病蔓延,一個部落一個部落地感染,城中軍民這才趕緊以種藥之法,抵御病邪。”
朱永介紹道,“藥這兩天才送到,城中人一窩蜂而來,不過公公您放寬心,軍士都輪流去種痘,城中基本戍守等事,絕對不會出現問題。”
覃昌嘆道:“早干什么去了?陛下一直在各布政使司地界推行種藥,為何到現在,這里才開始普及呢?”
朱永臉色頗為尷尬,心想,這他娘的是偏頭關,算是邊關苦寒之地了,話說那種藥之法在京師推行也不過才一年多時間。
這里的人那么封閉,再就是人生來就怕改變,但凡死神沒落到自己頭頂,他們是不知道怕的。
“公公,小地方的人,見識淺薄。”
朱永微笑著道,“聽說,從這兒往西的那些個城塞,種藥的人還更加稀少。”
“嗯。”
覃昌回頭看了一眼,臉上滿是感慨,“這趟回去,也不知是禍是福,或許留在西北,也不是什么壞事。”
朱永又是一怔。
心想,你在我面前裝什么大尾巴狼?
你作為曾經的印公,眼下懷恩已經去職南下,不正是你回京大展拳腳的好時機?朝中司禮監那群人,哪個有你聲望卓著?
你回去后重掌司禮監,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還說不想回去?
朱永道:“以卑職所見,您回去后,必定執掌內帷,以后朝中事,還得多仰仗您。卑職特地為您準備了一些路上能用到的東西,已讓人給您送了過來。”
這個時候,朱永非常懂得利用自己身上剛貼上的派系身份。說白了,就是趁著覃昌還沒回去接掌司禮監前,先把禮送到,讓長久共事的覃昌覺得自己是同黨。
“這樣不好吧?”
覃昌搖頭道,“保國公,您是朝中老臣,咱家不過是中官,以后接觸的機會注定不會太多。
“就說這次在西北履職,要真論功勞,還得算人家那位李尚書大……哦對了,最大的功勞應該是張國丈的,咱倆更多是走個過場。而你的功勞,比咱家大多了。”
朱永沒聽出覃昌話里有諷刺的意味,反倒覺得對方似有招攬之意,急忙道:“公公您說錯了,這督戰之功,豈能說小?還得是您親力親為,才能有此成就。”
“是嗎?”
覃昌笑了笑,道,“但陛下可未必會如此認為。咱家回去后,或許連司禮監都留不了。從懷公公,再到先前的韋公公,兩任印公均已不在宮里了。”
朱永道:“您老的情況,與他們又有不同,先皇時你可就是印公了。這次,您幫陛下在西北立威,論功勞內官中誰人能及?”
“但是……”
覃昌臉色有些發愁,“你忘了咱家是因何至此嗎?咱家可是開罪了那位張國丈,惹陛下不悅。若非因緣際會,在這里僥幸得了一點戰功,或許此行回去……就得歸田。”
朱永笑道:“公公大可不必擔心。其實陛下對您還是很器重的,不然也不會讓您配合李尚書往西北。再說了,那位……張國丈,似乎……對于朝中事務,并沒有那么關心,他好像……”
“你直說吧。”
覃昌微笑道,“你看,咱家對你不也袒露心跡了嗎?還需要隱瞞什么呢?”
朱永道:“其實張國丈如今也需要人相助。之前鬧出一點不愉快,并不算什么。您老想想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之前不也得罪過張國丈嗎?不也得重用了?除了內官和咱們軍將,朝中有誰會真正認可他呢?以前的態度如何不重要,關鍵是今后怎么樣,又以是否能幫到他才最為著緊……”
話沒說得太透徹,意思是你自行理解。
你跟張巒的關系不好,那根本就不叫個事兒,你是司禮監太監,非得跟個國丈保持親密關系才可?
只要你能辦事,會辦事,能真正幫到張國丈,就算是再大的恩怨也能冰釋前嫌,更何況那張國丈如今在朝中人人喊打,正需要你這樣的宮里人來替他說話。
“嗯。”
覃昌重重地點了點頭,顯然是對朱永的態度很滿意。
朱永道:“犬子早先一步已回京,京師中,若您老有任何差遣,只管跟他打聲招呼,自會替你辦得妥妥帖帖。我朱氏一脈,都想為朝廷做事,向陛下盡忠。”
“好說、好說!”
覃昌顯得意氣風發,“張國丈亟需人手相助,咱家定會全力以赴,定不讓陛下失望。此行西北,看似立下赫赫戰功,但更多時候……還是被人疏離,咱家回去后短時間內怕也難以服眾,或許真有需要公爺鼎力相助的時候。”
“您老客氣了。”
朱永笑著道,“軍中已準備好了薄酒,算是為您老餞行。另外席間,諸位軍將還都會有所表示。”
“這般倒讓咱家有些羞愧了。不過盛情難卻,咱家怎么都得給諸位這個面子。”覃昌道,“把時間約好,咱家回頭便往。”
京師,張家在城外的工坊。
張延齡坐在那兒,旁邊立著柴蒙,柴蒙身后還跟著其妹柴雙。
如今柴家兄妹,一個幫張延齡打理外務,一個幫忙記賬……兄妹二人都算是給張延齡打下手,給的工錢看似不多,卻有一定股份,分成不少。在這一年里,兄妹二人在張延齡建立的這套工業體系中,逐漸站穩了腳跟。
“二公子,眼下遞來名帖,有意競逐礦場的大概有三十多家,其中有二十家乃徽州商賈,晉商則有七八家的樣子,剩下的都是各地在京的商賈,還有外地聞訊正源源不斷趕來的巨賈……”
柴蒙負責這次對外接洽工作,主要是接納商賈們遞來的標書,算是給張延齡外包煤礦打前站。
張延齡道:“他們都知道底價至少一萬兩白銀的規矩吧?”
“自然是知曉的。”
柴蒙道,“這次的事,那位秦掌柜最是上心,據說一次能拿出近五萬兩白銀。剩下的,都摸不清底細。不過晉商那邊……有意改善跟您的關系,您看……”
這就體現出柴蒙身份的特殊性。
張延齡之前雖更多是與徽商做買賣,聯系很深,但架不住身邊收了個晉地出身的秀才當先生。
柴蒙之前很不受同鄉待見,畢竟他妹妹來京候選太子妃沒被選上,導致晉地商賈錯失了跟天家接觸的機會……甚至很多人有意避開了跟外戚出身的張家做買賣。
不過隨著張家在商界接連做出一些大事,導致現在晉商的態度也隨之改觀,尤其在鹽稅改革后,晉商終于意識到,想繞開張家做生意,就等于是把大筆財富拱手讓人,逼著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跟張家的關系,并試圖通過柴蒙兄妹建立起良好的合作。
張延齡道:“這次做買賣,我不會有地域之見,只要誠心實意,我這邊都能接受。”
柴蒙道:“二公子,其實他們現在并不覺得經營這石炭廠,有利可圖,僅僅是想以這種方式,來給您送銀子。或者說,他們只是希望您以后能多關照他們!而不是買了礦藏回去后,仍舊是……之前那副模樣。”
“之前是什么模樣?”
張延齡好奇地問道。
“不冷不熱,或者說敬而遠之。”
柴蒙無奈道,“現在他們都想得到您的關照,打破之前的一些成見,平等地參與生意。”
張延齡搖頭:“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做生意只需要誠實守信便可,為何總想著讓人關照呢?至于生意的渠道,那也得靠誠意來打開。單純想讓我把利益分潤給他們,這怎么可能呢?”
“道理是這道理,但就是……”
有些話,柴蒙不好意思說出口。
張延齡笑著道:“我明白,現在做生意的人,跟官府接觸的唯一意圖,就是希望官府能多加照顧。都是被官面上的人給整怕了,生怕關系沒打點好,接下來就會被報復和算計,都想找個強有力的靠山,讓別人輕易不敢覬覦。”
“是這個意思。”柴蒙忙不迭道。
張延齡道:“不過你要跟他們說明,只要誠信經營,就不用擔心被人針對。因為當今陛下需要的是一個繁盛安定的營商環境,以此來改革大明目前的一些弊政,尤其是為日益緊張的朝廷財政增加收入。”
柴蒙聽得有些迷糊,問道:“您是說,不給銀子也行,是嗎?”
“讓他們自己看著辦吧。”張延齡道,“這次又不是一次性出手百八十個礦來,能落到他們手上的,也就三五個礦而已。就算是交保護費,那也只有三五家能交上來,剩下的干什么?站在旁邊干看著嗎?”
“呃?”
柴蒙聽得有些迷糊。
就在柴蒙還想說什么時,身后的柴雙趕緊拉了拉哥哥的衣袖,意思是,大哥你也太不識趣了吧?明知自己說的話不中聽,還非得強撐嗎?
張延齡道:“再就是告訴你們晉地的商賈,晉地那么多煤礦,非得跑到西山來挖煤嗎?守著寶山,非得來這兒湊熱鬧?”
“有是有,但出產不怎么好,品質堪憂啊!”柴蒙道。
“那是沒遇上我勘探,再就是,我除了會把煤礦的采礦權拍賣出去外,還會提供一些必要的技能培訓,讓他們能更好地開采石炭和擴大生產。”張延齡道,“尤其是得保證煤礦礦坑內工人的人身安全,這年頭,想賺點銀子都不容易。”
柴蒙道:“石炭燒起來,是很好,但對于老百姓來說,還是太貴了些,要是能便宜些就好了。”
張延齡笑道:“只需要適當做一些改善便可。經過技術改良后,百姓就能燒上更為方便和安全的煤。你去跟那些商賈說,接下來我會進行一番展示,把能來的都叫來,當場讓他們知道,煤只要制作得當,性價比可比木炭高多了。”
張延齡跟柴蒙談完公事,便帶著他先到隔壁院子看試驗成果,而柴雙則被安排回去做事。
“柴先生,幫你捐國子監生之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張延齡笑著問道,“接下來國子監馬上就會有一波新人入學,你跟著一起去如何?”
柴蒙驚疑地問道:“這邊不忙嗎?”
“忙倒是忙,但你的前途更加重要。”
張延齡道,“你總得到國子監鍍金一下,回頭才好給你安排個官職什么的。且以你的年歲,以后完全可以繼續參加科舉。”
柴蒙無奈道:“學業都耽誤了,怎么應考?”
張延齡道:“明年才是鄉試年,你一邊在北雍讀書,一邊備考,等明年蟾宮折桂,到時做個官,不就容易了嗎?”
“二公子,您言笑了。”
柴蒙臉上帶著幾分羞赧之色。
我他娘的跟隨你一年多,忙前忙后,早就快忘了讀書是怎么回事,現在還有心思去備考科舉?
張延齡嘆道:“人總是得有點兒追求不是?你要是真停步不前,以后如果我位列朝班,想提拔個自己人上位,不就沒機會了嗎?”
“啊?”
柴蒙聽到這里,眼神中明顯有了光彩。
如果現在讓他專心備考科舉,他肯定沒那心思,畢竟跟在張延齡身邊,賺錢太容易了。但如果說考中舉人就能直接當官,且還能受如今皇帝身邊最受寵信的張國舅的栽培,位列朝班的話……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柴蒙道:“二公子,您打算入朝為官嗎?”
“早晚的事情。”
張延齡道,“其實我也在想,要不要去考科舉。”
柴蒙苦笑道:“您言笑了。”
言外之意,你可是國丈的兒子,根本就不必與旁人爭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機會。想想你父親,不過是個秀才,只是在國子監鍍過金而已,就能在短短一年時間成為大明的中流砥柱,且已成為大明的次輔,你還考什么科舉?
直接入朝,你恐怕就是侍郎起步。
張延齡道:“總得有個跟家父差不多的功名吧?考取生員后,我或許可以到國子監中讀個書。”
柴蒙道:“您要進國子監,還不容易?”
“呵呵。”
張延齡笑道,“還真被你給說中了,之前陛下也曾跟我提過,讓我到國子監供學幾年,不過我覺得,以我現在的年歲,還有在學問上的造詣,好像并沒有達到能到國子監進修的地步。”
柴蒙解釋道:“其實不用是生員,也能進國子監,不過是要納粟而已。”
“多謝柴先生提醒。”
張延齡道,“其實我現在更關心,柴先生是否想去?距離明年大比,沒剩下多少時間了,如果用一年半的時間,把學問修好的話……”
“這個……”
柴蒙又猶豫了。
張延齡道:“如今柴先生在我身邊,做的基本都是跑腿打雜之事,雖多跟商賈接觸,但多是一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難道先生想一輩子都被人恥笑?
“倒是進了國子監后,有了一定名聲,將來或可以放官做。當官總好過于……窩在商賈這一畝三分地里。”
柴蒙道:“那容在下回去考慮一下。”
“先生要抓緊了。”張延齡提醒道,“馬上就要到國子監開學的時間,這件事得提前運作,少不得要花一些功夫。”
“是。”
柴蒙點頭道,“在下回去后,定盡快給出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