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在宮里停留到了未時二刻,吃過午飯后又閑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才被人用軟轎抬著出宮去了。
到了宮門口,他整個人已經昏昏沉沉,眼睛迷瞪得都快睜不開時,卻聽到外面傳來清亮的聲音:“卑職牟斌,拜見張大學士。”
張巒聞言從轎子的氣窗看出去,眼前一幕讓他吃了一驚,趕忙招呼:“停、停!”
隨即轎子便停了下來。
張巒又被人扶著下了轎子,顫顫巍巍站定。
而牟斌只是單膝跪在那兒,不敢隨便起來相扶。
張巒打量牟斌:“牟千戶……啊不對,現在該稱呼你牟指揮使了,你是來跟我說關于查案的事嗎?
“眼下陛下是把重任交給了我,但以我當下的身體狀況,不太方便。你能不能先幫我把前期的調查工作推進一下?”
“嗯?”
牟斌聽得一臉懵逼。
他抬頭看向張巒,大有一種……你不能讓我踩了狗屎粑粑還讓我舔干凈吧?
當初是我有眼無珠,在懷公公和你面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以忠直聞名于世的懷公公。
而現在懷公公已不在京城,聽說跑去中原監督治河了,且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反正我已指望不上他。結果,皇帝無緣無故就把我升上來當錦衣衛指揮使,然后又莫名其妙讓我配合你……然后你不計前嫌要給我放權,讓我代替你查案?
這一樁樁一件件,透著一抹稀奇古怪,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卑職資歷尚淺,沒有張大學士的深謀遠慮,實不知該從何處著手。”牟斌說這話也算是很誠懇了。
雖然他不知道是不是張巒向皇帝提議把自己拔擢起來的,但至少知道,在圣上跟前擁有很高話語權的張巒,并沒有落井下石。
這要換作一般人,遇到去年時,雙方相處不愉快,怎么可能會容許他牟斌有晉升高位的機會?
直接就把他的仕途前景給抹殺了!
而眼下自己好端端地在這里聽候調遣,不正好說明,張巒沒有計較去年的事?
張巒道:“你這話就不對了……拔擢你上來當指揮使,肯定是因為你能力出眾,能夠服眾……”
見牟斌要解釋,張巒擺擺手,“不要謙虛,陛下既然決定了,你就好好干,不辜負皇恩便是。哦對了,你要是真覺得無從入手,可以去跟覃云覃千戶商量一下,那小子腦袋瓜機靈,或能成為你的臂助。”
牟斌不由一怔。
心里琢磨,這時候跟我提覃云,是什么意思?
這是打算培養覃云當下一任錦衣衛指揮使,讓我好好栽培一下,給他立功的機會嗎?
“是。”
牟斌急忙領命。
“起來吧。”
張巒下巴微抬,柔聲道,“我病了,沒什么力氣,就不上前來扶你了。哎呀,本來應該叫人送來桌椅,坐下來與你好好商量一下查案的事,可惜這是宮中,不得僭越。哦對了,這次宮里派了哪位公公來與我配合?要不,你問問他的意見?”
以張巒的“經驗”,之前每次讓錦衣衛配合他辦案,都會讓宮里某個太監當他的副手,相當于監督。
這任務,多次都落到覃吉頭上。
在張巒看來,我不想做的事,完全可以扔給覃吉啊!
我自己當個甩手掌柜就行。
牟斌解釋道:“上面并未指定哪位公公,只是交待下來,說是此番查案關系重大,涉及到朝廷機密,或牽扯出先皇時諸多已致仕的老臣,需要翻閱宗卷,把積欠的府庫錢糧,一并找出來。”
“哦,倒查是吧?”
張巒問道。
“這個……大致是如此吧。”
牟斌琢磨了一下,回答道,“因為牽扯較多,且不想造成不好的影響,之前陛下召見卑職,提到只要能把賬目對齊,有些人的罪行能不過問就不過問,要實在是梳理不清楚,或是有人刻意隱瞞,再嚴加審訊也不遲。”
張巒微微頷首,道:“這么說,也有幾分道理。可之前梁芳案,不都查過一次了嗎?知道現在要從哪些人查起?”
牟斌抱拳道:“一切聽從張大學士調遣。”
張巒擺擺手:“此刻我腦子里一團漿糊,連案子究竟查什么、怎么查都不知道,你聽我的作甚?先把大致范圍,給圈起來,涉及到戶部、工部,還有誰來著?總歸你先看著辦。
“有事你可以去我府上找我,當然,讓覃云去找吾兒也可……延齡他腦子活泛,定能幫你找出線索。”
聽到這里,牟斌徹底郁悶了。
眼前的張國丈,那是連裝都不裝了。
決定了要當甩手掌柜,便把所有事都往小兒子身上推,就是這么不要臉……你能奈我何?
牟斌是聰明人。
眼下朝中,他算是徹底失去靠山了。
之前的懷恩和覃昌,都曾是他倚重有加的對象,他甚至覺得,這才是皇帝近臣的代表,只需要聽從懷恩和覃昌的吩咐,就能把自己的差事做好,上對得起天地,中對得起皇帝,下對得起黎民百姓。
可眼下……
他必須要歸順眼前這個他曾極度不看好的張國丈,多少讓他覺得,這世道有些倒轉。
來到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牟斌馬上讓人把覃云叫了過來。
“牟都督,您有事吩咐?”
覃云見到牟斌,趕緊行禮。
眼下牟斌榮升指揮使,成為了錦衣衛實際上的當家人,再加上東廠勢力不彰,使得牟斌的權力無形中放大不少。
牟斌道:“且與我來,有事與你細說。”
在覃云面前,牟斌的確沒什么脾氣。
論靠山穩定程度,還是人家覃云比較牛逼。
既是覃昌的親侄子,還能巴結上外戚張家,到現在更是基本上不在乎錦衣衛中事務,都是跑外差,且油水異常豐富,導致覃云在錦衣衛中人緣出奇地好,誰都想跟著覃云混,因為能名利兼收。
二人進到內堂。
牟斌把皇帝下旨要徹查戶部府庫虧空之事大致說了。
覃云道:“聽起來似乎應該從戶部官員入手……只是去年主要責任人孫侍郎已病故,通州倉案之前已放下,現在貿然拿起,不知該以何為抓手?”
牟斌問道:“戶部案不該只是在戶部內部查,或應該擴大范圍,比如工部等衙門,厘清虧空根由。”
“那……”
覃云突然覺得,牟斌似乎比他的前任更有野心和魄力。
雖然在新皇登基后,朝中人事架構發生了不少變化,但戶部因為有張巒在,基本上保持了原來的格局。
孫仁病故,戶部尚書李敏留任。
至于工部嘛,尚書賈俊也還在。
如果說要查這兩位……
難道要給張巒晉尚書,或是幫張巒掌控大明戶部和工部,做一些鋪墊?把大明戶部和工部現有的官員來個一鍋端?
牟斌提示道:“你平時,跟張家小國舅往來密切,不妨去聽聽他的意見。”
“是。”
覃云恭敬領命,隨即好奇地問道,“但……如此大事,是否應該由二公子主導?不知合不合規矩?”
顯然覃云是覺得,你牟斌就算是要問策,不該直接去問目前司禮監老大覃吉,或者是分管廠衛的李榮?
再或是去問具體負責此案的張巒?
找我來,就是為了讓我方便跟張延齡聯絡溝通?
牟斌搖頭嘆息,道:“這其實是張學士的意思。”
“哦。”
覃云一聽就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張家大事小情,其實都是張延齡在主持。
一旦張巒選擇不要臉,那他就會再無顧忌,把其肩負的使命交托到小兒子手上。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張延齡會完成得很好,方方面面都會感到滿意。
牟斌道:“河工事已起,朝廷財政極為緊張,陛下對于當下府庫空虛的狀況非常惱火。若是今年夏收仍不及預期,或還要再收緊府庫事,甚至會影響賑災以及對外用兵等事項。光靠鹽稅改革獲取的銀子,無法填補如此大的缺漏。”
“卑職明白。”
覃云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你說你器重我,讓我做事也就罷了,為啥非得嚇唬我,說這關乎朝廷穩定?
話說,大明朝廷的運轉是否正常,關我一個錦衣衛千戶什么事?咱能別一上來就起這么高的調子嗎?
“卑職這就前去拜訪二公子。卻不知打探清楚后,卑職應該到哪兒去跟您匯報呢?”覃云的意思,你是想讓我堂而皇之,在公開場合跟你匯報,還是私下里再溝通?
咱倆得建立起一個正常交流的渠道和機制!
“還是在此吧。”
牟斌道,“最近我哪兒都不去,專司本職工作,哪怕過家門也不入,務求辦好皇差。”
劉吉要動身離京了。
情況非常凄涼,甚至帶著幾分人生窮途末路,從此后不問朝堂事的悲壯。
或是朝官都知道劉吉是因何才被皇帝厭惡而被免職,導致他出京時,連個前來送行的都沒有。
不料他竟然跟懷恩是同一天離京。
懷恩好像有意在前等他一樣。
劉吉的馬車離開京城,走出不到五里地,尚未到接官亭時,就遇到了在這里喝茶會見友人的懷恩。
劉吉遠遠見到懷恩的車隊,趕緊下了馬車,邁著輕快的步伐,上前去跟亭子里的懷恩打招呼。
懷恩笑著屏退左右,隨即請劉吉到一旁涼亭的石椅上坐下,或許是體諒劉吉也是個老年人,懷恩的親隨甚至還提前準備好了坐墊。
劉吉好奇地問道:“懷公公這是要歸鄉?”
“哪里有那么好的福氣?老朽還得去一趟河南,監督河工事。”
懷恩笑道,“本來頭兩天,老朽應該與戶部李侍郎一同出行,卻因病情反復,又耽擱了兩日方才成行。”
劉吉驚訝地問道:“不知您老的病情……”
“好不了了。”
懷恩搖頭道,“走之前,我還特地去到張府,拿到藥方,以后到了中原地界還得照方子抓藥,也不知這病體能撐多久……”
劉吉點點頭,道:“懷公公為國事辛勞,到現在還在奔波勞碌,令人贊嘆。可笑老朽這邊,唉……”
說到這里,劉吉臉色那叫一個憋屈啊。
懷恩笑問:“劉閣老入閣已經有十年了吧?如今致仕歸鄉,還有什么好遺憾的嗎?”
劉吉聽著就不爽,心想,什么叫我還有什么好遺憾的?我現在肚子里全都是遺憾好不好?我當上首輔才幾天哪?皇帝怎么都不該還沒等我把屁股下的官位焐熱就把我給撤換下去了!
“劉閣老,你看咱京師這片天,是更清明了,還是更昏暗了呢?”懷恩突然望向京城的方向,問了一句。
劉吉回頭看了看,道:“嗯,明顯更昏暗了。”
懷恩繼續問道:“那有人能撥開云霧見晴天嗎?”
“這個……”
劉吉道,“老朽其實愿意試一試。”
“呵呵。”
懷恩笑著問道,“那您之前怎就未嘗試呢?非到這步田地,才來與我說這個?你就沒跟陛下言明嗎?”
劉吉心想,你這話可算說到點子上了。
劉吉道:“在下正有一道上奏表章,希望懷公公能代為轉交,上達天聽。”
此時的劉吉,依然還不死心。
或者說,這次他這個首輔連君前申辯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被關押起來,然后又被就地免職,看似是他主動請辭,但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抱歉!”
懷恩卻斷然搖頭,道:“請恕老朽無能為力。”
“只是呈遞一下……奏章,又不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若能滿足心愿,在下必將感激不盡。”
劉吉急切地道。
懷恩卻堅決地搖頭,嘴上問道:“劉少傅,你到現在還不知,你在朝中的人緣如何嗎?看看今日,有誰來為你餞行呢?”
劉吉黑著臉道:“他們都膽小怕事,不敢與外戚作對!豎子不足以謀!”
“平時不種善因,現在卻想得善果,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懷恩板著臉教訓。
劉吉聽了就來氣,心想,你這個怕死的老閹貨,現在你也跟我一樣被皇帝放逐了,估計再也沒機會去宮里跟皇帝表忠心,才不肯幫我。
你還有臉在我面前講道理?
話說你要真有本事,直接留在京城養病得了,何須到河南去監督李孜省?我好歹是告老還鄉,而你……只能是客死他鄉!
懷恩再道:“本來我是想在這里等一人,看來,他是不會來了。”
“誰?”
劉吉看了看左右,問道,“你是在等朝中哪位大員嗎?是哪位尚書,侍郎?再或是翰林院的某位學士?”
懷恩微笑著搖搖頭。
劉吉憤然起身,喝斥道:“懷公公,雖然我很尊敬你,但你我怎么說也算共事一場,有必要這般不留情面嗎?我這把老骨頭,回到家鄉后,或就好像吹燈拔蠟,從此后只等著埋進黃土。而你呢?哼哼!”
“走好。”
懷恩微笑著拱了拱手。
劉吉一甩袖,正要離去,突然想起來自己屁股下面還有個墊子,他不記得是自己帶來的,還是懷恩這邊給的。
總覺得自己不能吃虧,拿起坐墊屁顛屁顛地走了,狀極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