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結束。
徐瓊帶著幾名朝臣過來向張巒道賀。
不管怎么說,張巒已經成為了大明的閣臣,且每個人都知道,皇帝有意把他的岳父往首輔大臣的位置上推,準備讓張巒執領大明文臣。
朝堂上下,對此一無所知的人,恐怕只有張巒自己。
因為張巒對于如何領導文臣,做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根本一點兒概念都沒有,或者說他習慣了濫竽充數,對于自己有幾斤幾兩掂量得很清楚,沒敢想,更不敢去爭。
“來瞻,今日我在府上設宴,你過來吧,我正好介紹一些人跟你認識。”
徐瓊在朝中,算得上是鐵面無私派的代表。
畢竟徐瓊從南京調回京師為吏部右侍郎,走的是李孜省的門路。隨著李孜省倒臺,他的地位顯得很尷尬,只能靠一些非常規手段維持自己清正廉明的人設。
旁人想從吏部找關系,從他徐瓊這里,一定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但就算如此,徐瓊在朝中的風評仍舊不佳……
要不是有張巒這個靠山,或許已經被人整下去了。
張巒道:“我身子骨孱弱,近來喝不得酒,也吃不得太過油膩的東西,得好好休養,還是不去了吧。”
正說話間,王恕代表文臣過來,向張巒拱手道賀。
張巒沒料到王恕這么給面子,居然會以禮相待,趕忙躬身還禮,臉上的諂笑倒顯得他過于卑微,不像是謙虛了。
王恕在朝中的聲望非常高,連他都認可張巒入閣,其他人多少賣點兒面子,紛紛過來禮貌招呼。
就算曾經想跟張巒老死不相往來的文臣,此時也終于拉下臉來,跟張巒保持一個表面上的親近。
“張先生。”
就在張巒疲于應付,因連續還禮、假笑而致心力交瘁,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會兒時,覃吉走了過來。
眾人趕忙向覃吉行禮。
這次皇帝直接把朱驥給撤換掉,卻仍舊沒提懷恩卸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事,變相說明,皇帝可能還在考察,不覺得眼下的覃吉有能力取代懷恩。
張巒道:“覃公公,是陛下傳召嗎?我太累了……之前入宮走了一大段路,又站了許久,現在腰酸背痛,能先給我找個座位,緩一緩嗎?咳咳……我都累到……快說不出話來了!”
覃吉并沒有給張巒找來椅子,而是叫來了一頂軟轎。
這是皇帝特意安排的,張巒坐進去后,幾名太監就過來,抬著他往宮里走,跟別人出宮的路線幾乎是背道而馳。
等張巒乘坐的轎子停下來,他掀開轎簾,發現所處的位置并不是乾清宮,而是直接給他抬到皇后住的坤寧宮來了。
“怎么回事?”
當張玗聽說老父親已經應召前來,腳步輕快地走出殿門,看到老父親被年紀老許多的覃吉攙扶著走下轎子時,覺得眼前這一幕多少有些荒唐。
之前精神抖擻,成天好像個到處咬人的貓一般靈活的父親,成了顫顫巍巍的病秧子,蠟黃蠟黃的臉色看起來就可怖,她終于肯定了果然沒人在老父親生病這件事上欺騙她。
張巒往前挪了幾步,到張玗近前時便俯身行禮,口中聲音帶著幾分孱弱:“參見皇后娘娘。”
“行了,行了,拘泥這些禮數作甚?”張玗微蹙著眉頭,對覃吉道,“覃老伴,麻煩你了,把人扶進殿內去吧。你們快過來搭把手。”
這次張玗招呼的是殿門口侍立的幾名宮女。
皇后的命令非常簡單,可對于這些個宮女來說,眼前的事就有點兒難為人了。
面前站著的就算是皇后的父親,但那也是宮外的男人,這跟平常她們能接觸到的太監,完全不一樣。
男女有別……如果說宮女沒點特殊的心思,諸如想在未來有機會成為嬪妃,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要是跟張國丈有了身體上的接觸,那算什么?
“沒聽到嗎?”
張玗當即生氣了。
四名宮女嚇得渾身一哆嗦,立即顫顫巍巍走上前,準備攙扶張巒。
張巒一抬手,阻止道:“皇后不要為難別人,我還好,死不了!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現在病情已大為好轉,只要不可勁兒折騰,這條命就能保住。”
“怎到這地步了?延齡平時是怎么看顧你的?”
張玗神色間多少有些埋怨。
張巒詫異地問道:“皇后啊,這事怪你弟弟作甚?到底他是當爹的還是我?”
旁邊的覃吉聽了,心說,你們父女說話的方式,居然這么新奇和另類,聽起來就很親切,但怎么感覺……有那么點不和諧呢?
張玗道:“等我下次見了他,一定要好好把他教訓一通……快進去吧。”
坤寧宮內。
張巒坐在那兒,手上似乎連捧起茶碗的力氣都沒有,就只是坐在那兒,腰塌著,上下眼皮不時打架,到后面閉著眼的時間比睜開眼的時間都長。
此時的覃吉,則借口去看皇帝那邊的情況,暫時離開了,其實就是給張家父女二人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
畢竟覃大公公可是個聰明人。
剛才他聽出來了,皇后娘娘對于老父親的病情多少有些埋怨,甚至連沒多少責任的弟弟都進入了她的怪責名單中,他不由展開聯想,我這個外人,在旁邊呆著,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到底是何病?”
張玗問道。
張巒道:“問延齡吧,咱們家到底誰會治病,你到現在都不知道嗎?”
張玗問道:“延齡的醫術是跟誰學的?”
張巒抬頭瞥了女兒一眼,老臉拉得很長,皺眉道:“非得問我嗎?給點兒面子行不行?身為父親,也需要在人前保持……咳咳,皇后,你還是別問了吧。”
“哼!”
張玗道,“之前我也問過,但延齡隨便幾句話就給遮掩過去,難道這件事他會隱瞞你不成?你這個做父親的,都不知如何管教兒子嗎?”
張巒聞言翻了個白眼,道:“你這孩子,當了皇后,高高在上,說話愈發不中聽了。我先前聽你娘說,你在她面前,還說要讓她好好管教我呢……對了,你平常是怎么跟你弟弟說話的?”
張玗一想,立即就意識到,自己的管控欲似乎太強了點兒。
當然也是她覺得家人不成器,作為家中的長女和長姐,操心的事情就稍微多了一點。
但似乎,家里根本就不需要她操心什么。
“哎呀,我是不想來的。”張巒苦著臉道,“今天莫名其妙就入閣了,還不用我去內閣應卯,繼續當好我的戶部侍郎……這下好了,職位沒見少,反倒多了,陛下還讓我去查什么府庫虧空。我這條老命都快被折騰沒了。”
張玗嗔道:“你力不能支,為什么不跟陛下提呢?”
“我上哪兒提去?被你弟弟擠兌著參加朝會,提前可沒人告訴我,要讓我去查什么案子。”張巒道,“要不然,閨女,你幫為父去說說唄?”
張玗臉色冷漠,搖頭道:“不說、不說!你自個兒都不跟陛下提,讓我來?是讓我后宮干政,惹來罵名么?”
“我靠!”
張巒張大嘴巴,怒道:“你是皇后,大明的國母,吹吹皇帝的枕邊風怎么了?”
“父親,你說的是人話嗎?”
張玗神色間頗為不悅,責備道,“你不想做的事,讓我去吹枕邊風,幫你回絕?你就不替朝廷想想,不替你女兒想想?非得讓我來充當這個不識大體的角色,是嗎?”
張巒把頭別向一邊,道:“你莫不是以為我在裝病?這就是我的真實狀況,這樣可勁兒使喚,莫非想折騰死我?”
張玗道:“你辦不成,讓你兒子去唄,亦或者找別人代勞……非得親自出馬?話說,之前有幾件事是你親自上陣的?”
張巒一時語塞。
心想,果然知道家里情況最多的還是自家人。
就算女兒嫁到宮里來,對家里的人情事也是門清。
想在女兒面前裝出副辛勞無比,為國操勞病倒的慈父形象……太難了。
二人靜默了許久,張巒才從口中蹦出一句:“哼,你跟那小子一樣,都沒良心。”
張巒跟他“沒良心”的女兒聊了許久家常。
張玗嘴上埋怨,但顯然對張巒還是很關心的,一直說讓太醫給張巒瞅瞅病。
“讓誰看?汪機嗎?”張巒道,“我覺得,在治病這件事上,汪機連給你弟弟提鞋都不配。”
張玗蹙眉道:“汪太醫平時在宮中給那么多人治過病,從無人抱怨,都說他醫術極為了得,怎到了你這里……父親,你也太目中無人了吧。”
張巒道:“你是沒見到汪機見到你弟弟,有多謙卑恭敬,這么說吧,汪機想給延齡當弟子,延齡都不收。”
“為何?”
張玗好奇地問道。
張巒冷笑不已,搖頭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道理你都不懂嗎?你弟弟摳門得緊,到現在他都不肯說自己從哪兒學來的本事,每次都是搪塞和敷衍,我都習慣了。”
張玗道:“你就這么放任他?”
“不放任還能怎么著?”
張巒感慨道,“他是吾兒,是你弟弟,咱們家這兩年的改變,全靠他一人成就。莫說現在他沒有害咱們家的行為,就算他要……咳咳。”
“父親,你這說得什么話?”
張玗不由拉長臉。
張巒道:“我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現在他說,前面有個火坑,不說理由就讓我往里面跳,我也不能有絲毫猶豫啊。”
“你說什么?”
張玗蹙眉。
張巒一副憋屈的神色:“現在我在朝中面對的一切,跟跳火坑也差不了多少,我早就跟他說過,我就想得個爵位,安心過幾天清靜日子,是他一直推著我往前沖,以至于現在我都入閣了。
“你是不知道,為父有自知之明,根本就沒啥能耐,這身居高位……可真是高處不勝寒啊!”
“呵呵。”
張玗以嘲諷的口吻道,“你倒是實在。”
張巒道:“不然你覺得,我為何要求你,跟陛下說情,讓我回家當個閑散老頭?唉,算了!誰讓咱們家現在時運不濟呢?”
“怎就時運不濟了?”
張玗好奇地問道,“家里遇到難處了?”
張巒擺擺手,大有一種不堪回首的意味,嘆息道:“我倒不是很老,但架不住你兩個弟弟太過年少,你大弟弟是年長幾歲,但他什么貨色你很清楚,家里根本就指望不上他,而你二弟年歲小,聲望不夠,就得我在前面撐著。我現在頂著重病,還不退下去,全都是為了這個家啊。”
盡管張玗知道老父親叫苦不迭,是想從她這里博同情。
但她多少覺得,老父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家里三個男丁,真就出現了“青黃不接”的情況。
張玗道:“那我……回頭試著跟陛下說說,讓他少給你派差。”
“這感情好,還是女兒心疼父親。”
張巒一臉感激之色。
張玗聽了氣息頓時變得粗重起來,無奈道:“怎就趕上你這么個父親?就你這疲懶的性子,誰相信你能入閣做權臣?簡直是懶驢上磨……”
“靠,怎么評價你不辭辛勞的老父親呢?居然還罵我?我看你說的才不叫人話。”張巒抗議道。
張玗道:“父親,如今我可是皇后,你說這話小心犯禁……哼,我也就是看在你病重的份兒上,才懶得與你計較!”
朱祐樘姍姍來遲。
來的時候,發現妻子和老丈人對坐著,都板著臉,氛圍有些古怪。
他不知道的是,這對父女從一見面開始,已經來回拉扯吵了好幾回,根本就存在父慈子孝的情況。
“陛下,您回來了?”
張玗臉色很冷淡,道,“家父病了,為何還要給他派差?他跟臣妾叫苦,說是力不能及。”
朱祐樘道:“岳父,是我有欠考慮了……應該提前跟你商量一下才對。我以為,延齡已與你說了!”
張巒一聽,差點兒抓狂。
他望著自己的女兒,可勁兒眨眼,好似在說,你也看到了吧?都是你弟弟害我!他早就知道有這么回事,卻不提醒我!
張玗眨了眨眼睛,問道:“延齡知曉了?”
“大概說過一些。”
朱祐樘道,“目前朝廷節衣縮食,還是難以維持正常的運作,或許還是因為……我不夠勤政吧。”
張巒趕緊道:“陛下,您已經算得上是勤政愛民的曠世明君了,朝廷拿不出更多的銀子,根本就不怪您!對,都怪延齡那小子……賺不到銀子,他還總想往外花錢!”
“岳父,你千萬別這么說。延齡是個好孩子。”
朱祐樘提到小舅子,語氣中帶著溫和,那種親切和倚重的感覺,就好像刻進骨子里似的,笑著道:“最近這些日子,延齡一直都在忙碌,可說為朝廷不辭辛勞,甚至連課業都沒好好維系,一心幫朝廷解決困難。再說,他花過什么銀子?”
張巒一怔。
隨即他便意識到,目前占開銷最大頭的黃河河工,雖是張延齡提出來的,但朱祐樘這邊卻并不覺得這是多么浪費錢的事。
張巒道:“鑄炮不算嗎?好端端的,鑄什么炮?”
朱祐樘道:“強兵是先皇一直以來的心愿,也是大明強盛之基,我覺得鑄造一些威力巨大的火炮,威懾外夷,并沒什么不妥。岳父認為不當嗎?”
“唉!”
張巒嘆了口氣。
心想,我要是說不應該鑄炮,那就是老張家出了兩種意見,我這是要跟我兒子唱對臺戲呢?
算了,我還是識趣一點,誰讓我平時都隨我兒子呢?
朱祐樘問道:“那,岳父,這戶部的事情,要暫時交出去嗎?要不然,由你來指定個人?”
“這個……”
張巒看向女兒,發現張玗正惡狠狠瞪著自己,只能嘆了口氣,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盡心竭力,就算真有一天撐不住,也會跟錦衣衛那邊打招呼。或者是,讓延齡去做。”
“延齡忙得過來嗎?”
朱祐樘關切地問道。
張巒聽了心里很不爽。
就我兒子忙,我不忙是吧?
我這還有病呢!
怎么你只知道關心我兒子,不關心我呢?
“那就讓鶴齡去?”張巒嘆道,“反正都是自家人,鶴齡也在錦衣衛中做事,是該鍛煉鍛煉了。”
“好。”
朱祐樘回答得很干脆。
你推薦你大兒子去,我認為這樣很好,反正都是自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
誰去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