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
早朝才剛開始,還沒等展開幾個話題,便以左都御史馬文升為首,群臣齊刷刷跳出來反對皇帝參加閱兵儀式。
馬文升率先道:“帝王出席兵馬檢校,或是沙場點兵,為將士餞行,或是御駕親征,自京師直搗黃龍,但從未有帝王為彰顯國威而犯險于敵前之先例。
“況且如今外夷來犯不止,邊關多有烽火之患,為人君者當以國事為先,遣禮部官員善待來使,恩賜后送還其境,不應任由其在我朝都城內遷延,制造禍端。此是為上本之策。”
馬文升開了個頭,隨后都察院和六科的御史言官便紛紛出列,開始陳述皇帝參加閱兵儀式的各種弊端。
總的來說,就是認為皇帝此舉是以身犯險,殊為不智。
朱祐樘高坐在龍椅上,神色絲毫也不為所動,只是會時常看向自己的右手邊,那里本來是覃吉所在的位置。
但今天覃吉因為休假而沒有回宮,眼下光聽下面的人在那兒反對,身邊連個幫忙說話的人都沒有。
懷恩是不想,李榮是不愿冒頭,至于蕭敬則是不敢。
最后不得已,朱祐樘只好自己開口:“諸位卿家,一次普通的校場演兵罷了。為何非要說得那般嚴重呢?”
在場大臣似乎并不會因為皇帝出現委屈的說辭,而有所動搖。
對現場很多人來說,這恰恰是順桿子往上爬的絕佳時機,務必要讓皇帝知難而退。
見火候差不錯了,懷恩上前一步,朗聲道:“有關閱兵之事,由戶部右侍郎張巒牽頭,如今事既已定下,凈軍和京營兩路人馬也已提前做好準備,有萬全之策。諸位不必多言,相信此番不會出現任何變故。”
懷恩此時才走出來為皇帝說話,乃是有講究的。
我馬上就要致仕了,這朝中奏對是參加一次就少一次。
陛下先前一段時間,在一些事上完全不采納我的意見,你肯定覺得我跟你的立場相悖,是個壞人。
那你不妨多聽聽下面人的意見,讓你知道,原來不止我一個人這么想,你的這些個大臣,無論是老臣還是新臣,甚至是你信賴的那些東宮講官出身的朝官,他們也都跟我有幾乎相同的看法。
那你還覺得我是故意跟你唱反調嗎?
在最后,我作為你忠實的奴仆,當然還是要堅定地站在你這邊,替你說話。
劉吉此時也厚著臉皮從朝班中走了出來,好似個忠直老臣一般,道:“陛下,臣不明白,為何非要多此一舉呢?讓他人代表您前去出席,或也能令外夷臣服。而您親自出城檢驗兵馬,除了以身犯險外,不會有額外的收獲。”
懷恩駁斥道:“劉閣老,自古軍機無小事,陛下親自前往,也是有先例可循的,即便并非檢校兵馬,單是陛下去慰問在京將士,又有何不可呢?”
劉吉聽到這話,不由有些納悶。
你懷恩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地里發動朝臣來跟皇帝唱反調,可說是把能走的衙門都走了個遍。等輪到我出來說話時,你卻要針對我?
咋的,你是“既要還要”,是吧?
怎么的,只有你是好人,我們都是惡人?
劉吉如今到底是內閣首輔,站在文臣之巔,面對一個即將致仕的內相時,絲毫也不怵,以秉公直言的口吻道:
“臣聽聞,此番檢校兵馬,還要列陣、放炮,要在外夷面前演練。如此境況下,萬一有人居心叵測,趁機對陛下不利;或是韃靼人有冒犯之舉,責任該由誰來承擔呢?”
還沒等懷恩反駁,這次朱祐樘親自回答:“劉閣老,我想問一句,你是覺得,成千上萬的宮廷宿衛都護衛不了我的周全,是嗎?”
劉吉道:“陛下乃天下之主,應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該讓自己身陷任何險地中。如果陛下認為此番演兵有其必要性,就請陛下委派,由老臣代表您去主持此事。哪怕讓老臣親自上陣演兵,甚至殞命當場,也是毫無怨言。”
聽到這話,在場很多人心有不忿。
就算皇帝要去出席閱兵之事顯得很荒唐,也沒有你說的這話來得離譜。
你算什么東西?
名義上是內閣首輔,但現在誰還把你當回事?我們如今對內閣大臣的信任,全都建立在徐閣老執領內閣的基礎上。
至于你劉吉……就是個傀儡!
咋的,你還想通過這次演兵的機會,展現你的錚錚鐵骨,想重新獲得士人對你的推崇,領導我們做事?
抱歉,這不可能的事情!
懷恩以奚落的口吻道:“劉閣老,您忠君體國,我等都看到了。但有些事,以您的能力恐怕無法承擔。
“陛下對天下人寬仁,甚至對外夷也能做到一視同仁,愿意親自出面主持這次閱兵,你大可伴駕在側,替陛下遮擋來自方方面面的危險,又何必事到臨頭了還要給彼此找不痛快呢?”
這話看似在教訓劉吉,又像是在駁斥在場所有反對閱兵之人。
皇帝到底不可能跟大臣撕破臉。
但懷恩卻夷然不懼。
你們反對皇帝的決定,就是給雙方找不痛快,我就這么仗義直言了!
我的立場是什么?
不好意思,私下里我反對歸反對,但在明面上,我仍舊是皇帝身邊最忠實的奴仆,會以皇帝的利益和顏面為先。
你們這么公開反對,擺明了不給皇帝和我面子。
在場許多文臣心中憤憤不平。
雖然懷恩沒有在明面上表達過反對閱兵的想法,但私下里做的那些個小動作,瞞不過在場絕大多數人。
只是他們怎么都沒想到,懷恩還真是“既要還要”,竟這么不要臉,當庭教訓那些跟他持同一立場的人。
懷恩回過頭,恭敬地對皇帝道:“陛下,過去幾日,的確有人私下建言,認為您不該參與此番閱兵。
“這些意見,您已經看過了,其中有不少擔憂,其實都不成問題,也能克服。但如今在朝堂上公然反對,卻難免有僭越之嫌,實乃不臣之舉。
“奴婢認為,應當定下規矩,以后盡量杜絕此類事情發生。”
這話也好似在提醒那些對他懷恩有意見的人。
我反對,那我是私下里持有的意見,至少在明面上,從來都是跟皇帝站一道的。
而你們呢?
反對起來完全不顧場合!
連下皇帝臉面這種事,也都毫不猶豫便做了出來,可有想過如此公然挑戰皇權,有多危險?
感情皇帝不聽你們文臣的話,就可以在公開場合直接撕破臉?
劉吉依然不依不饒:“君上有不當之舉,為人臣子,豈能無勸諫之意?臣所做這一切,都是為了陛下,為了大明的社稷安定。更是為天下蒼生,絕無私心啊。”
明面上講不通,就開始上價值。
朱祐樘霍然站起,目光陰霾地盯著劉吉,朗聲道:“劉閣老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里我也要提醒劉閣老一下,這件事其實我一早就做了決定,任何試圖更變朕想法的勸諫都毫無意義。
“如果擔心我會因此而犯險,那在演兵時,我會盡量距離危險的地方遠一些就是了。倒是諸位卿家,你們可以選擇去或者不去。”
在場大臣非常疑惑。
本來去或者不去,都是皇帝你一句話的事情,現在居然讓我們自己來選擇?
這話是什么意思?
慪氣嗎?
那去的人是不是會得罪同僚,而不去卻要得罪皇帝你呢?
朱祐樘繼續道:“此番演兵,目的是為大明邊陲的長治久安,要是能達成此效果,自然是可喜可賀,但若韃靼人仍舊執迷不悟,繼續犯邊的話,大明也不會慣著他們。今年開春這場戰事,就當是一個漫長戰事的開端好了。”
說這話時,少年皇帝的臉上平添了幾分自信。
以前朱祐樘在朝堂上提到打仗、邊關防御等等,完全沒有底氣。
甚至去年年底安排李孜省掛都御史銜協同防備邊疆時,為了一個官職問題,皇帝跟大臣之間就爭論不休,甚至需要皇帝以委屈的口吻,各退一步,才最終選擇了折中之法。
但現在不過才過去一個月,形勢已經有本質上的區別。
李孜省幫皇帝在西北打了一場勝仗,足以證明皇帝即便沒有朝中這幫大臣支持,也擁有取得對外夷作戰勝利的資格。
也就是說,皇帝現在完全可以在軍機大事上,跳過臣子來決定一些事,而無須什么都受朝議限制。
這就好像后世某國宰執,跳過長老會來決定事務一樣。
任何皇帝,都不想為朝中大臣限制其想法,尤其是一個剛登基不久,三板斧還沒展現出來,有著銳意進取思想的少年君主。
懷恩眼看在場大臣全都默不做聲,心中一突,這下是不是把大臣們反對皇帝的積極性全打沒了?但還是只能站出來做總結陳詞:
“明日早朝后,陛下將會列席閱兵儀式,由四衛營和錦衣衛護送前往城外校場。同時各公廨留人值守,剩余人等一并出席。”
朝議結束,朱祐樘返回乾清宮,沒坐鑾駕,神情顯得很輕松。
當懷恩過來攙扶的時候,朱祐樘才顯得有些心虛,小聲問道:“大伴,我在他們面前說的話,是不是重了一些?”
懷恩笑著寬慰:“陛下,您剛才在朝會上展現出了帝王應有的威儀,恰如其分,非常好。”
朱祐樘緊繃著的臉這才放松下來,笑著問道:“明天在哪個校場演兵?都安排好了嗎?”
連朱祐樘都發現,朝會上懷恩有意遮掩了舉行閱兵儀式的場地,似乎是怕消息走漏,而令宵小有機可趁。
“到時一切都會安排妥當。”
懷恩道,“稍后您要見見張家小國舅嗎?一切都是他安排下來的,想來他會給你合理的解釋。”
“是該見見了。”
朱祐樘點頭道,“這兩天沒見到延齡,本來今日該讓他入宮來旁聽朝會的。不過也好,少看些那些人的爭論,會讓他心態放平些,只需要把演兵之事辦好就行……
“大伴,你不知道,之前我聽延齡說了新式火炮有多厲害,大受震撼。希望明日校場上親身感受一次,順帶讓諸位卿家看看,想來他們就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思了。”
朝議結束。
眾大臣走在出宮的道路上。
徐溥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劉吉,問道:“劉老,今日您親自出面反對陛下檢校兵馬,為何不提前跟眾同僚打好招呼?如此我等也好協調配合,您這樣據理力爭,只能是徒勞無功,或許還會引來陛下的厭憎!”
好似是怪責劉吉沒提前商議,沒跟他溝通。
其實也是告訴劉吉,要真知道你這么勇,我們提前給你布置些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引經據典,甚至派出人手打配合,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狼狽收場。
都怪你!
劉吉道:“反對陛下前去演兵,是為彰顯一下諫臣的態度……自古臣子想要改變君王的決定,有那么容易嗎?”
徐溥一聽,心下不由來氣,感情你早知道爭了也沒用,只是為了凸顯你是個耿直大臣?
賣人設呢?
“我也不認為在張來瞻稱病不出時,光靠他家里一個毛頭小子,再加上一群在背后挖坑使絆之人,就能把一次檢校兵馬的場面事給辦妥。出了亂子,被笑話的人會是誰?到時別怪我沒提醒就好!”
劉吉這番話,讓徐溥突然意識得,這老家伙似乎也沒那么愚鈍。
這是看準了皇帝要在閱兵這件事上吃癟,提前反對一下,為的是事后推卸責任,同時也彰顯他是個大預言家?
且劉吉似乎很清楚如今張巒面對的敵人是誰。
看似朝中有懷恩這樣富有經驗的人協助,而其似乎也堅定地站在皇帝那邊,全力協助。
但其實,懷恩這個慈眉善目的家伙,才是如今大明最大的陰謀家,是最不希望張巒將來在朝中崛起,呼風喚雨之人。
如此一來,懷恩自然就會用到一些陰謀手段,讓這次閱兵不順,最好是來個慘淡收場……也未必需要下皇帝的面子,只需要做到一種……讓皇帝覺得,這次的事情太過掃興,以后不宜再搞這種勞民傷財的活動就行。
“劉老明日會一同參加檢校兵馬嗎?”
徐溥問道。
劉吉斜著瞅了他一眼,嗤笑道:“陛下讓你選,你還真以為有選的資格呢?只有一條道,不去也得去!”
徐溥道:“那在下就留守內閣吧。”
劉吉先是皺眉不解,隨即好像明白了什么,看似徐溥沒有跳出來反對皇帝,沒有站在皇帝對立面上,但仍舊是以無聲抗議的方式,搞非暴力不合作運動。
劉吉嘴上嘟噥:“也不知是誰在給陛下找麻煩。有些人,就喜歡偽裝成老好人,實際上比誰都更惡毒!我呸!”
對于這番抨擊,徐溥就算聽到了也當是裝作沒聽到,黑著臉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