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前殿。
朱祐樘見懷恩同意了自己的觀點,笑了笑,開心地道:“既然李孜省能帶兵取勝一次,那朕就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
“懷大伴,你說給李孜省巡撫的職位,能讓山西周邊的將官都聽從他的調遣,按他的吩咐行事嗎?”
懷恩先是一怔。
隨即便明白過來,皇帝并不懷疑李孜省能繼續帶來勝利。
只是擔心有人妒忌或是看不起李孜省,對李孜省下發的命令拒絕執行,而導致最后不能取勝。
懷恩道:“偏頭關雖為山西防備之重,但因山西巡撫鎮所設在太原,使得山西地方上很難把錢糧物資等往邊關傾斜,而太原也作為西北囤糧重地,過去數年都為鹽政兌換開中糧之地……”
朱祐樘問道:“如果從京師調撥錢糧不及時的話,就得從太原調錢糧去偏關……你是這層意思吧?”
“對。”
懷恩道,“但手續極為繁瑣,畢竟太原囤積的并不止是其本鎮一地的錢糧,還有延綏、甘肅等地錢糧,不過是暫時寄存在那兒。如果此戰調遣錢糧過多,會導致……”
朱祐樘打斷他的話,道:“年前連過冬的糧食都不夠,需要由京師來籌措,太原還能剩下多少可供支應的糧食?”
懷恩一時間無言以對。
想想年前,西北各處缺錢缺糧,還得靠張巒這個戶部右侍郎到民間去籌募。
現在居然說太原的存糧要留待西北各鎮使用?
能解決偏頭關的軍需調度就算不錯了!
朱祐樘似乎想到什么,吩咐道:“懷大伴,岳父重病,臥榻不起,不想卷入到太多朝事中,先由著他吧。”
“陛下,此時難道不該讓張國丈出面,多加籌募錢糧嗎?或許只有憑靠他的面子,才能籌措到,換作他人都力不能及。”
懷恩的意思,不能輕易放過張巒。
或許張巒裝病,就是為了躲避給朝廷做事。
咱可不能被他蒙蔽了。
朱祐樘無奈道:“自從我當上皇帝后,岳父做的事太多也太雜。如果什么事都要倚靠他,那還要朝中大臣作何?朝廷遇到事情,不能靠一兩人來解決麻煩吧?”
懷恩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暗忖,道理是這么個道理。
但如果你那岳父做不成那些事,那朝廷還要他作甚?混吃等死的話,換誰都行,非得讓他逐漸掌握權力,一步步威脅到皇權?
且讓那些正統科舉出身的文臣在夾縫中艱難求存?
朱祐樘道:“給李孜省發十萬引鹽引,讓他自行在山西地面籌措作戰所用錢糧。剩下再不夠的,讓山西地方上盡力籌措……這一戰,一定要善始善終,不能有差錯。”
懷恩道:“那就從宣府和大同再調一批儲備錢糧去。再者……可以將保國公運去西北的錢糧一并用在偏頭關戰事上……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朱祐樘仔細想了想,點頭道:“那就先讓偏頭關以西的軍鎮衛所先等等。等把這一仗打完,再從京師籌措錢糧軍服等物資運往西北,不要讓將士受苦。”
升李孜省為山西巡撫的詔諭,于正月二十二,也就是在上一場戰事結束后第六天上,傳到了偏頭關。
李孜省精神抖擻。
雖然他暫時只拿到了詔諭,官牒等憑據還在送來的路上,可架不住他心情大佳,終于可以在關口內直起腰桿走路,因為突然他就從這里的過客,搖身一變成了主人。
覃昌進來向他道喜,笑著恭維:“李中丞,要么怎么說您能深得陛下信任呢?關鍵時刻得到拔擢……以您的能力,接下來只需韃靼上門,守著收割戰功便可。今兒頭晌,光是前來拜會的地方官紳,就有十幾波人,都被攔在外面……要不要見見?”
李孜省道:“先去把守關的游擊將軍徐保請來,我得好好問問他,這韃靼人的活動軌跡,是不是還得我親自派人去調查?不然為啥遲遲沒有向我交待?還有什么沒跟我通過氣的,這回讓他一并匯報清楚,否則定嚴懲不貸!”
覃昌喜滋滋往外走,笑著道:“咱家這就給您傳話去!”
就在李孜省傳偏頭關負責戍守工作的衛指揮僉事,同時也是游擊將軍的徐保前來問話時。
另一頭。
保國公朱永也領兵往偏頭關方向進發,準備跟李孜省會合。
此時正是中午時分。
朱永所部正沿著關河開進。
朱暉很不理解父親的舉動,問道:“父親,您明知陛下可能會任命李道長為山西巡撫都御史,為何之前要給他難堪?
“眼下才剛傳來他升巡撫中丞的消息,您立馬就帶兵往關口去,會不會顯得太過……”
“太過勢力了,是嗎?”
朱永騎在馬上,用平和的語氣問道。
朱暉沒說話,等于是默認了。
朱永抬頭看著前方,問道:“為父且問你,你知道如今韃靼主力人馬,身在何處?”
朱暉搖頭道:“不知。”
“韃靼人遭遇新挫,眼下進逼關口,肯定是往偏頭關而去。”
朱永篤定地道。
“怎么說?”朱暉皺眉問道,“父親作此推測,有何根據嗎?兒愚鈍,未能想明白。”
朱永道:“韃靼人也是要面子的,無論先前遭遇挫折的是韃靼小王子本部人馬還是偏師,以韃靼部族與大明作戰時同氣連枝的傳統,一方遇挫,各部一定要為其撐腰聲援。”
“這……”
朱暉顯得很疑惑。
他在想,你跟我說的這些,與我提出的問題,有半文錢的關系嗎?
朱永問道:“但哪個部族又想折損自己所部人馬,就只為他人找回面子呢?”
朱暉恍然:“兒明白了,他們也就是叫得兇而已,裝腔作勢,其實就是來關前走一圈,便又倉皇撤退。這樣就算是保留了面子……可惜始終無法取得實質性的進展,最后還是我們占了便宜。”
“就是如此。”
朱永對兒子能理解到這層,似乎也滿意了,不敢奢求再多,“想要壯聲威,最好的辦法,就是往偏頭關叩關而入,之前一定要做出副強攻關口的架勢。”
朱暉又問:“那為何韃靼人不從其他防守薄弱的關口扣關,長驅直入后劫掠一圈再走呢?”
朱永道:“因為他們行蹤已暴露,且大明已做出應對,以李道長和我們兩路人馬,自京師帶兵馳援而來,如果他們還像以前那樣破關后在大明境內打秋風……就不怕被我們分而殲之嗎?”
“可……問題是好像我們……沒那實力啊。這山西地面防守之空虛,簡直是觸目驚心。要是換作大同或是宣府,又或者延綏鎮,情況能好許多。就是偏頭關周邊……愁云慘淡不過如此。”
朱暉搖頭道。
朱永嘆息:“韃靼人又不知我們的真實情況……他們只是遭遇雪災,部族的牲畜死了一大片,實在熬不過寒冬,才跑來邊境一帶打野,其主要搜刮對象還是那些小部族……我大明不開邊市,他們又不朝貢,多年都沒有互通有無,憑何敢在今年寒冬時節來此?”
朱暉若有所思:“今年冬天他們小動作是比較頻繁,過去幾年都沒這樣。莫非他們覺得陛下剛登基,西北局勢不穩,想跑來趁火打劫?”
“對。”
朱永頷首道,“這就好像一戶市井人家,正在家中舉行喪事,那些小偷小摸的家伙就非常喜歡登門,趁機占便宜。”
“那這跟我們去偏關……”
朱暉還是忍不住問道。
朱永道:“吾兒,你要知道這一戰中我們的定位。”
“孩兒就是不太明白,請父親教誨。”
朱暉誠懇道。
朱永嘆道:“這一戰名義上應該由我們協助李道長作戰,由我們領兵去獲取軍功……知道陛下為何讓我來,且我還帶上你嗎?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戰,是我們能跟英國公府分庭抗禮的基礎。但很可惜,軍功被李道長手下的人分了,沒我們父子什么事。”
朱暉道:“那孩兒更覺得,之前不該得罪李孜省。”
“呵呵。”
朱永笑道,“你得讓李道長知道我們的價值……如果我們那么輕易就去投靠他,他還會覺得我們很重要,對我們尊重有加甚至委以重任嗎?”
“啊?”
朱暉感覺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朱永道:“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把我們父子倆賣給李道長,那也得標個好價錢。得讓他知道,我們在作戰等事上,也是有自己見解的,不是非要巴結他,唯命是從,也別想著把功勞分給別人,讓他們吃肉而我們連口湯都喝不到。”
朱暉問道:“父親,您動怒了嗎?因為先前李道長沒等我們自行開戰?”
“怨不了別人,戰機不等人啊!”
朱永面色冷峻:“怪只怪,我們來晚了,那一戰屬于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們沒喝上那口湯,屬于時運不濟。但只要我們來了,不管我們麾下有多少人馬,始終我才是山西鎮總兵官,武將軍功第一份必須得歸我保國公府所有。”
“就怕他……”
朱暉本想說,父親大人您會不會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人家前一次沒用你,這次憑啥一定要用你?
你想把自己標個高價,結果卻把人得罪了,李孜省更不會器重你,有得軍功的機會怎么可能交給你這個與他貌合神離的武勛呢?
朱永突然一笑:“兒啊,這朝中做事,你要懂得對癥下藥,對人下藥。”
“孩兒不解。”
朱暉這次真心覺得老父親玩得有點大。
朱永道:“這招放別人身上或許不好使,但李道長是誰?他是大明官場第一場面人!我們只需要擺出個架勢,他就能明白我們心中所想,且會尊重我們的選擇。因為他很清楚,我們跟他的立場和利益是相通的。”
朱暉臉上帶著驚喜之色:“父親言之有理,那李孜省現在也算是窮途末路了,朝中對他非議甚多,只靠張國丈保他,怕也不長久。且先前他被下獄,張國丈似乎也沒幫上多少忙……他想得軍功,就得拉攏各方,而不能輕易樹敵。”
朱永點頭道:“所以說,我們有賣高價的資格。若我百年之后,你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分清楚場合,更要選對人!可不是每一次都管用的。”
朱暉笑道:“兒明白了,多謝父親教誨,日后一定不辜負您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