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最后一站,所見對象乃是內閣首輔劉吉。
換作以往,懷恩是瞧不上劉吉這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對劉吉的能力和立場也充滿鄙夷。
但就因為劉吉是最堅定阻礙張巒入閣之人,卻讓懷恩覺得,劉吉至少還是講原則的,沒有卑躬屈膝去攀附張巒,這就難能可貴了。
“劉閣老,您對于張國丈生病這件事,有何看法呢?”
懷恩笑著問道。
此時他與劉吉相對而坐,手上端著茶盞,一邊品茗一邊交談。
劉吉下意識地環顧一圈,好像做賊心虛一般,確定沒旁人這才小聲問道:“你見到張國丈的人了?”
懷恩搖頭:“沒見到。據說是專門找了個地方靜養。”
“嘶……”
劉吉聞言倒吸了口涼氣,搖頭道,“那病可真不輕,看樣子比您的病還要來得嚴重。”
懷恩皺眉不已,問道:“劉閣老,這幾天你去拜會過張國丈?”
劉吉道:“這倒沒有,不過頭些日子確實去見過,當時可是震驚到我了,他那虛弱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一命嗚呼……據說是因為泄露天機,遭到了天罰,也不知真偽。”
懷恩哭笑不得,問道:“這種事也能信嗎?”
“不信也不行啊。”
劉吉感慨道,“你說年前好端端的一個人,平地走道都能摔傷,后面又無端得這么場大病,你敢說不是他福薄?
“莫非是他好勇逞強,屢屢泄露天機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準備懲戒于他?這人不簡單哪!”
懷恩聽了這番話,對劉吉的鄙夷頓時又加深了幾分。
心想,你連張來瞻裝病都看不出來?
竟說得這么煞有介事?
張來瞻輕易就能蒙騙你,話說你的水平跟張來瞻真是差距巨大,陛下想讓他來取代你,看來也是情理中事。
你總結了半天,就得出個“這人不簡單”的結論?
十足的廢物啊!
劉吉道:“懷公公放寬心,明天我絕對不會帶頭鬧事,李孜省這種軍事上的白癡都統兵打勝仗了,可見天意如此,我就稍微給點兒面子。
“不過,要是接下來偏頭關有什么變故,尤其因為是他李孜省督撫地方才出現的亂子,我定不會袖手旁觀。”
懷恩問道:“不知您打算怎么個不袖手旁觀法?”
“這……”
劉吉仔細想了想,說道,“當然是繼續參劾他,并帶動更多的人上疏彈劾,向陛下施壓。連同他背后的張來瞻,一并參劾!外戚和道士參政,這本就是歷朝歷代的大忌,我身為儒臣,豈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懷恩問道:“那先皇時,您為何沒有挺身而出呢?”
劉吉一時啞口無言。
他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懷恩,好似在問,你到底是來找我尋求合作的,還是來拆臺,故意挖苦我的?
懷恩道:“當今陛下對張國丈的器重,乃出自于張國丈不俗的能力,以及他能做成大事。不知劉閣老以何理由來參劾他,并阻止他在朝中參政呢?”
“呃……”
劉吉略微琢磨,梗著脖子道,“就因為他是外戚,且不是正規科舉出身。”
懷恩笑了笑問道:“所以反對的只是他的出身,并無其他緣由,是嗎?”
劉吉道:“就憑他外戚出身還不夠嗎?他在嫁女兒前,也就是個秀才而已,連派官都做不到……朝中事務幾時輪到他一介白衣說三道四?”
懷恩笑道:“咱家受陛下器重,在為幾代君王分憂前,也是草民出身。”
“我沒說懷公公您,您算是正途出身……那個,宮里司禮監太監,基本出自內書堂,那都是有一套規矩可循的。”
劉吉強行解釋,“而張來瞻與您大不一樣。他……他……”
到底哪里不一樣,劉吉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懷恩看出劉吉的無能,微笑著說:“咱家已多次跟陛下提出,精力有限,要找個地方靜養。就如同張國丈一般,只能暫時把朝事放下……以后得靠劉閣老你來鼎力輔助陛下,打理好朝事。”
“是嗎?好啊,好啊。”
劉吉正為自己即將要執掌權柄而欣喜不已,突然意識到自己歡喜得不是時候,急忙又改口,“我不是那意思。我對懷公公的病情感覺非常惋惜,朝中少了您這樣的能臣,那可是天大的損失。”
懷恩心想,同樣都是恭維話,但為何話從你和張家小國舅口中說出來,給人的感覺差距那么大呢?
看來以后朝政指望不上你了,還是得多跟徐溥這樣的人接觸,至少人家是辦實事的,而你……
只是因為陛下放逐了萬安,不好意思將內閣一次給撤換干凈,方才留你在朝中……估計不會太長久了。
我可真是豬油蒙了心,跑來跟你說事。
白費功夫。
懷恩走了一圈,回去向皇帝匯報。
乾清宮內。
朱祐樘仍舊偶有咳嗽。
在病沒好完全的情況下,他一刻也不想耽擱,又開始批閱起奏疏來,勤政愛民似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東西。
至少年輕人精力旺盛,他并不覺得這樣有多勞累,反而折騰自己讓他感覺生活很充實。
“……朝中仍有不少人對李孜省的委命頗有微辭,偏頭關接下來的防務應對極為重要,有人認為應當派使節前去番邦,對他們加以斥責,讓他們恪守臣道。”
懷恩道。
朱祐樘抬頭問:“韃靼人會聽嗎?”
懷恩道:“不知道。但朝中人對李孜省偏見太深,認為其不足以擔當山西巡撫的重任,若是因此而導致韃靼人大舉犯境,叩關破關,引發生靈涂炭,或會令陛下聲威受損。”
“有那么嚴重嗎?”
朱祐樘皺眉問道。
懷恩臉色有些為難:“進士出身的文臣,雖在治邊事上,多有遷延不進、保守不思變的痼疾,但至少不會像李孜省那般冒進。
“奴婢只擔心,給了李孜省統御一方的權限,他會變本加厲,組織人馬與韃靼人在塞外交戰,或會在道義上落人口實。”
“嗯。”
朱祐樘道,“聽懷大伴這一說,好像也有些道理。李孜省先前一次關塞外用兵,的確有冒進之嫌。但他人不也非議,說他在取勝后未能乘勝追擊,而選擇退兵回關內么?那到底該進還是該退呢?怎么做才是正確的?”
懷恩一時間愣住了。
想想好像也對,似乎李孜省怎么做都有錯,那到底什么才是正確的呢?
朱祐樘繼續道:“我覺得李孜省這個人,倒也并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先前他安排人馬在關塞外伏擊,不是建立在岳父提醒他韃靼人來犯的時機和方位上么?如果沒有這些作為基礎,我想他也不敢輕易把兵馬調出關口去吧?”
懷恩道:“陛下,那是否應該給他下一道旨意,讓他以固守為原則,不要貪圖軍功,而令韃靼有機可趁呢?”
“這個不合適吧?”朱祐樘否認了懷恩的提議,“到現在為止,韃靼人是否會南下,以及對偏頭關周邊有多大影響,都是個未知數……如果就此京師便下一道旨意,會不會令邊關將士束手束腳?”
“嗯。”
懷恩點頭。
此時,他已經感覺到眼前的小皇帝,不再是那么天真單純。
不但有了自己的想法,還有勇氣說出來,反駁他這個輔佐重臣的意見,屬實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