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面對小舅子的到來,顯得很熱忱。
他屬于那種非典型的自閉癥患者,遇到親近的對象,就會顯得很熟絡和健談,完全看不出他在陌生人面前有多孤僻,反倒是喜歡主動帶起話題的那類人。
有說有笑。
氣色也不知不覺好了很多。
到中午時,朱佑樘還非拉著張延齡一起到坤寧宮吃餐飯不可。
“近來跟你姐姐閑聊,話題中總少不了你,說你以前在家里,跟你大哥一樣都很胡鬧,但后來突然就開了竅,懂事不說,還有了一身高超的醫術和預測能力,說這是張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朱祐樘笑著道。
張延齡心想,你們小夫妻倆還真是無話不談。
幸好是親人,沒把我當妖孽看待。
要是換作一般人,知道我過往的經歷,恐怕還會覺得我是被什么妖邪給附了身。
朱祐樘病得不輕,走路都顯得很吃力,走上一小段便要坐下來歇歇。
除了覃吉領著四五個常侍在旁照顧外,后面有兩個小太監專門搬著椅子亦步亦趨跟隨,除了皇帝的,便是張小國舅的。
要坐就一起坐。
“再有幾步路就到了。”
朱祐樘坐在欄桿旁,望著前方的殿宇,一臉悵然,“我這身子骨不行,生怕出什么意外,連個子嗣都沒有……唉!這不,我已經讓東宮先生去教習幾個弟弟了,你有時間也可以過去就學,有東宮先生傳授學問,你的進步會很快。”
張延齡聽到這里,心里不由一陣悲哀。
這個姐夫心知自己身體不行,這也是當初他父親成化帝不看好他最關鍵的一點。
所以朱祐樘登基之初,除了想早點兒有個孩子外,就是好好培養幾個弟弟,讓他們接受到系統的帝皇教育,當好長兄角色的同時,也為將來自己突然離世做好鋪墊。
張延齡提醒道:“姐夫,我已經有先生了。”
朱祐樘搖頭:“我知道你平時都不怎么學習,有先生也當沒先生。要是你繼續荒馳學業,明明有著絕佳的天分,到最后也不能做到胸有韜略,以后難免還是會落入平庸。”
張延齡心想,你這是把我當傷仲永呢?
不過以你的認知,會這么想并不奇怪。
“回頭我要好好考校一下你。”
朱祐樘說著,站起身來,準備邁步往前走。
張延齡搶步上前攙扶,朱祐樘卻伸手示意不用。
一個本來年歲也沒大多少的青年,在一些事上還是有著自己的固執和堅持。
二人正要繼續往前走,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延齡聽到后轉身去看,便見到懷恩帶著李榮、戴義兩名秉筆太監快步而來,后面跟著一些小太監,看樣子情況非常緊急。
“怎么了?”
朱祐樘耳目似乎沒那么靈敏,到此時依舊沒有聽到響聲,還很好奇自己小舅子為什么會停下來。
“懷大伴?”
朱祐樘疑惑地側過身,見到小舅子正向自己怒嘴,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見到懷恩一行,也覺得有幾分意外。
說話間懷恩快步而來,但距離二人依然有一段距離。
張延齡不由為懷恩等人著急,但他也知道在宮里不能用跑,只能“競走”,畢竟在宮里奔跑被認為是大不敬的行為,但走得慢也會被認為不敬,尺度拿捏很重要。
終于,懷恩到了近前,好似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眉飛色舞道:“陛下,西北前線捷報。”
朱祐樘一愣。
服侍一旁的覃吉好奇問道:“懷公公,不知是寧夏、延綏,還是大同鎮的捷報?再或是……那位李尚書?”
“乃偏頭關。”
懷恩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解釋道,“偏關地方兵馬,配合大同井坪千戶所所部,從偏關出關隘四十里,阻截了一支來犯的韃靼人馬,斬、俘過五十,牛羊數千,戰后已順利撤回關口,隨即往京師報捷。”
覃吉驚喜交加,失聲道:“陛下,贏了。”
朱祐樘臉色倒還平靜,問道:“乃李孜省領軍打的嗎?”
顯然無論是覃吉,還是當皇帝的,都關心這場戰事是不是李孜省主導的。
而懷恩似乎有意在報捷時,削弱了李孜省在其中擔當的份量,只強調西北前線取勝,而弱化主帥或是監軍太監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懷恩和李榮一時沒有作答,倒是蕭敬搶先一步回道:“正是如此。”
朱祐樘聽完后大感寬慰,問道:“具體是怎么個情況呢?”
懷恩看到張延齡在場,似乎不想講具體軍情。
張延齡識趣地問道:“陛下,臣是否應該回避呢?”
“不用啊,延齡。”
朱祐樘顯得很灑脫,一擺手道:“這件事跟你和你父親的提醒不無關系,要是李孜省真是按照你父親的建議那般行軍作戰,并且時間和地點都對得上,并以此取勝,功勞最大的那份兒應該是你父親的吧?”
懷恩笑道:“誠如陛下所言,的確是如張國丈呈奏的那樣,韃靼人果然出現在偏關以北,大明將士得到一個邊塞游牧部族的配合,讓裝備火銃的將士潛藏在營地內,主力埋伏在兩側山坳里。十六日夜,韃靼侵犯游牧部族營寨時,將士們突然殺出,打了韃靼人一個措手不及,取得初步勝利,繼而伏軍盡出,韃子隨之大敗,我軍則乘勝追擊。”
朱祐樘驚訝地問道:“韃靼人果然在那時候出現了嗎?”
李榮道:“或許韃靼人只是偶然路過那兒……我軍于此時主動出擊,會不會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張延齡笑著調侃:“聽李公公之意,韃靼人正月里成群結隊,還來個夜行軍,是為到大明邊塞來踏春賞月的嗎?”
“啊?”
李榮怎么也沒想到,眼前這位小國舅竟把自己反嗆一番。
大明作為天朝上邦,一向講究師出有名。
從法理上來說,韃靼隸屬于大明,畢竟每過幾年都會派使者到京城來上貢,甚至上表稱臣等等。
大明等于是把塞外的土地賜給韃靼人放牧。
眼下家主教訓手下的人,總得有個名頭,這也是為這場戰事的正義性進行找補……或者說,想辦法削弱李孜省的戰功,進而影響到張巒。
如果是張巒反唇相譏,李榮是能想到的,但眼下……
李榮跟張延齡接觸不多,對其性格和能力多有不解,當下他只是聽別人說,這個小國舅做事很有一套。
朱祐樘卻順著張延齡的話,繼續道:“他們連夜南下,往我關塞而來,必定是為侵犯我大明關隘做準備,適當給他們教訓有何不可?眼下韃靼人撤走了嗎?”
懷恩道:“似乎有卷土重來的跡象。可能是想報復吧。”
“呵呵。”
張延齡笑道,“韃靼人挨了打,必然心有不甘,回來找場子是題中應有之意。既然我們已有了準備,且知道他們的行進方向,就可以從容調集人馬前去防御。我想知道,保國公所部人馬參與此戰了嗎?”
懷恩笑而不語。
連覃吉都很著急。
大明軍國大事,你作為外戚怎如此關切?
這是你應該說出的話嗎?
不過覃吉更多還是覺得意外。
他在想,這位小國舅平時足智多謀,且非常擅于應付場面事,為何今天卻有意去頂撞李榮,好像是故意與其結下梁子一般?
難道他僅僅是想在他父親不在的時候,為父親說話?
保證張家在陛下面前的話語權?
那眼下他說的話,便是公然替他父親張目。
朱祐樘問道:“懷大伴,保國公所部人馬到哪兒了?”
我小舅子問你話你不回答,我親自來問,你總該回答了吧?
懷恩恭敬地回道:“尚未抵達戰場,好像還未抵達大同鎮城,如果一切順利,或許在三五天后將抵達偏關。”
“那就行。”
朱祐樘此時好像病愈了一般,容光煥發,笑著發出感慨,“沒有保國公所部人馬,僅僅靠自己手下那點兒人手,再加上從大同鎮臨時調撥的兵馬,就能取得如此輝煌戰績,這個李孜省看來是不一般,難怪父皇在時會器重他。”
這下對面幾個太監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兒了。
看這架勢,好像皇帝對李孜省還多了幾分信賴?
或者說,正因為皇帝對張家人非常倚重,連帶著對李孜省也多了幾分偏愛。
誰讓李孜省眼下就是張巒支在外面的一桿旗幟,指哪兒打哪兒呢?
要說朝廷上下,誰能跟李孜省一樣對張巒那天馬行空的計劃照準執行的話,肯定沒誰能與之比擬。
“陛下,奏疏在此,乃鎮守中官覃昌所報,隨后會有監察御史前往查驗,會有詳細戰報呈上。”懷恩道。
朱祐樘不等覃吉幫他轉交,直接把那份奏疏接了過來,攥在手上卻沒馬上去看。
從他的神色,以及對這份奏疏的重視程度來看,此時的他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振奮。
張延齡也看出一些端倪。
這姐夫似乎從沒想過對朝中大臣有個合理的交待,今天臨時不上朝,或許真就是生病了,暫時不想去理會那些煩心事,還沒到說不敢面對大臣的地步。
朱祐樘唯一想要交待的對象,就是他那已經死去的老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認為,老父親選他來繼承皇位沒有錯。
也就是說,他只需要對自己有個交待。
覃吉道:“陛下,時候不早了,是否趕去坤寧宮用膳?”
“好。”
朱祐樘這才回過神來,隨即側目看向張延齡,眼神異常柔和,道,“是該早些跟你姐姐分享這個好消息了。
“嘿,殺敵五十余,雖然功勞沒有太大,比如先皇時在遼東、西北幾場大戰所得,但畢竟這是朕的第一次,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以后斬獲肯定只會更多!”
張延齡心說,姐夫你在我面前稱“朕”,還是第一次。
看來你這個皇帝終于當出自信來了。
不用再像以前一樣扭扭捏捏,生怕別人看不起你,或者覺得辜負了老父親的信任。
這是開始把自己當成一個具有文治武功的帝王了。
張延齡笑道:“可喜可賀,要不臣趕緊回家去跟家父說說,讓家父及早知道這個好消息?”
朱祐樘老懷安慰,摸了摸頜下并不存在胡須的光潔下巴,就像有多成熟深沉般,微笑著說道:“還是先吃過午飯再走吧。
“你入宮來是為我診病的,豈能連飯都不吃就走?要是你姐姐知道了,肯定又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