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朱祐樘神情呆滯地坐在那兒,兩眼微瞇,頭不時垂下又抬起,如同小雞啄米一般,瞧這萎靡不振的樣子,顯然根本就沒精神去批閱奏疏。
見到張延齡前來,朱佑樘努力睜大眼,笑著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就起身把小舅子拉到榻邊,躺坐下便把手搭上,等著診脈。
一套望聞問切的診斷手段下來,張延齡對于朱祐樘的病情基本做到了心里有數,這才道:“姐夫這病應該是感染風寒所致。”
朱祐樘道:“年前就著涼了,一直斷斷續續的,沒見好。這幾天有點兒加重的跡象,咳嗽不止,頭也昏昏沉沉的。”
“低燒,加上喉嚨有些發炎所致……”
張延齡道,“我這里有消炎、退燒和止咳的成藥,吃了應該就會舒服許多。姐夫身體不適,實在不宜勞作,休息一日最好不過。”
覃吉趕緊問道:“休息一天陛下龍體就會康復嗎?”
張延齡道:“大的如鼻塞、咳嗽乃至全身酸痛等癥狀基本可以緩解,但要最終痊愈,還得需要幾天才行。”
朱祐樘無奈道:“區區風寒而已,不值一提,其實之前每年冬天我都會病上幾場,沒大礙的。”
張延齡看了看清冷的乾清宮內殿,搖頭道:“回頭我給宮里改造一套供暖系統,讓姐夫的身子可以好受些,不至于凍涼染病。”
“改造?”
對小舅子嘴里的新名詞,朱祐樘似乎有些不理解。
張延齡笑了笑,道:“就是用大鍋爐燒熱水,通過管道對建筑物集中進行供暖……姐夫放寬心,我會跟御用監的陳公公說明白,以后只要在有暖氣供應的室內,就可以有四季如春的感覺。”
覃吉趕緊勸阻:“二公子,這樣會花費不少帑幣……如今府庫吃緊,咱該省還是要省啊!”
張延齡道:“姐夫身為一國之君,因為冬天受冷而生病,既影響國策批復和制定,又讓臣民感到擔心,不利于江山社稷穩定……有些錢,該花還是要花,不能因小失大。”
“不用了,延齡。”
朱祐樘擺手道,“你別費心了,我沒事的。”
張延齡笑道:“這筆花銷,不用府庫出,臣會找外面的人募集。”
覃吉道:“二公子的好意,陛下能領會,但若有人想盡一份心力,為朝廷減輕負擔,捐贈銀錢,用來購置糧食不好嗎?”
“那不一樣。”
張延齡道,“有的人只想對陛下盡忠,卻未必會對國盡忠。”
“啊?”
覃吉一臉懵,似乎不能理解其中存在的邏輯關系。
給皇帝盡忠,不就是對國盡忠么?
朱祐樘琢磨了一下,問道:“他們只想把財貨給我,不想白白送給朝廷……延齡,你是想說這個嗎?”
“是的。”
張延齡點頭道。
朱祐樘苦笑著搖搖頭:“我感覺朝廷內外存在很多人情世故,讓人防不勝防……真的非要弄得那么復雜嗎?”
覃吉終于明白過來,寬解道:“陛下,天下人總是各懷心思,不過既然有人想對陛下您盡忠,用用倒也不妨。”
似乎連覃吉都覺得,皇帝這日子過得過于清苦了,大冬天的居然在乾清宮受凍,還凍出病來了,你說有多不靠譜?
朱祐樘道:“如此濫用民財,會不會不太好呢?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我接受他們的捐贈,是不是意味著要回報他們?”
此言一出,別說是張延齡,就連覃吉都覺得,咱這位陛下太不容易了。
竟考慮到這么深層次的問題?
張延齡笑道:“姐夫的擔憂是對的,我們不能給他們置財,但可以在某些政策上向他們傾斜,讓他們在相助我們的同時,也能賺取錢財,屬于互利互惠。而眼下他們最在意的,其實就是鹽引折換。”
朱祐樘臉色頓時變得嚴肅起來,抗拒道:“如果他們是為鹽引的話,那我還是不花他們的錢了……”
張延齡搖頭道:“姐夫不用擔心,鹽引都是按照正常流程銷售,他們只是想花錢買個心安罷了,主要還是怕朝廷政策有變,給他們帶來難以承受的損失。
“就好像先前鹽政崩壞,多來自于權貴占窩,但朝廷要追查鹽政之弊卻只能拿商賈開刀,甚至在姐夫登基后,仍舊有官府設卡查扣刁難鹽商之事發生。”
“哦。”
朱祐樘似懂非懂。
覃吉道:“二公子,您為何要為那些商賈說話呢?”
張延齡聽出來了,無論覃吉表面上如何平易近人,都有一種巨大的優越感,認為為皇家服務天然就高人一等,看不起下九流的商賈。
張延齡道:“商貿的繁盛才能帶來大明經濟的繁盛,我想的是,咱不能像以往那樣恣意壓制商業發展,雖然重農抑商在某些時候的確是正確的,但想要社會進步,非得靠這些商賈不可。”
朱祐樘道:“延齡,你說得這些,跟平時先生教導的不太一樣,大概是因為你們所處的立場不同……這些是先生教不了的。”
“姐夫,我不是要為那些商賈說話。”張延齡道,“我只是覺得,如果單純靠朝廷自己的資源,實在是難以完成一些事。就好像這次西北勞軍,錢糧缺口實在太大,有時候不得不走一些非常規途徑。”
覃吉道:“可是……就算不給那些商賈好處,他們也會給我們納捐,不是嗎?”
“覃公公,商賈重利,并不是說我們一定要把什么工程分包給他們,或者從他們手上采購什么東西,才會讓他們覺得有利可圖,他們更在意的是朝廷政策能做到不偏不倚,說得不好聽點兒,他們其實就是在繳納保護費而已。”張延齡道。
“啊?”
覃吉聽到如此刺耳的話,覺得一陣別扭。
你在皇帝面前講東西不需要避諱的嗎?
保護費?
這么淺白且刺眼的詞語,實在不適合當著皇帝的面說出來啊。
朱祐樘笑道:“延齡,你說得很活潑生動,讓人一聽就明白。不過都是大明子民,我會一視同仁。”
“姐夫,你一視同仁當然好,但下面的人不會啊。”
張延齡耐心解釋,“那些個商賈,最怕的就是朝廷政策有變,但凡有什么風吹草動,一個個都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尤其是在京商賈,既擔心朝廷突然改弦易轍,又擔心有權貴背景的掮客出面掠奪,更要擔心生意被同行搶走,還得跟其他派系的商賈進行正面競爭,尤其是京商。”
朱祐樘道:“延齡,就算你說得再有道理,也不能太過顧念買賣,你應該學你父親一樣,心懷天下才好,還是要多讀書啊。”
張延齡心想,這個姐夫果然是迂腐書生教出來的,對于離經叛道的事情,還是會有心理上的抵觸。
一蹴而就是不行的,得潛移默化。
畢竟你之前那些根深蒂固的觀念,不也是被人一點點教出來的?
張延齡道:“那姐夫……你用還是不用呢?”
“如果非要用的話。”朱祐樘仔細想了想,指指坤寧宮方向,“先給你姐姐那邊弄好,我這里無所謂。”
聽到這里,連覃吉都覺得尷尬。
都連續病倒多回了,還想著把好的東西留給妻子,全然不顧自己安危,這算什么?
張延齡笑道:“既然要整,那就一套全弄上,不但坤寧宮、乾清宮,還有清寧宮、仁壽宮等地方,不能厚此薄彼才是。”
“會不會……太過鋪張浪費了?”
一向節儉的朱祐樘聽到這里,自然而然便覺得心疼。
“花的又不是朝廷的帑幣,姐夫不用擔心鋪張之事,這個改造工程應該馬上就推進,不能拖延下去了。”
張延齡道。
覃吉非常驚訝:“這正月都快過去了,不等到年中嗎?”
張延齡笑道:“只要有陛下點頭許可,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配套完成。只是有些地方得改造過才行,或許會改變現有殿閣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