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帶著龐頃從側門回到自家院子。
不是他不想從正門走,而是正門那邊前來拜訪他的人實在太多了,這個時候他不想跟那群人有太多接觸。
如今的李孜省,有著獨一份隨時面圣的權力,在朝中地位比首輔都更高,且朝中人都知道巴結他是有用的,因為他吃這一套,且很講信用,只要錢送到位了基本能滿足需求。最重要的是,皇帝根本就不管身邊人繩營狗茍之事,來他府上拜訪的人自然絡繹不絕。
李孜省剛回來,知客就把一份訪客名單陳列到他面前。
“今日無閑暇,明日再做安排吧。”
李孜省伸手把名單推開,竟直接拒絕了。
知客一聽非常訝異。
您可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收禮收得手抽筋,稍微努努力,一個時辰賺一百兩銀子一點問題都沒有,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往外跑?
乃何等人竟需要您親自去見?
把他叫來,體現不出你對他的重視嗎?
“炳坤……”
“在在。”
“出張府門口時,你欲言又止,可是今兒有什么發現?”
李孜省是個極度敏感之人,他發現了龐頃態度不同尋常之處。
龐頃道:“敝人見過張府兩位公子,覺得他們似乎很不簡單。”
“啥?”
李孜省皺眉不已,問道,“你眼巴巴跟我說張府公子什么的,不會是打算等我失勢后轉投他家吧?”
“道爺,您言笑呢?”
龐頃聽了很尷尬。
我只是提了張來瞻兩個兒子有狀況,你就懷疑我要背叛你?
聯想也未免太豐富了吧?
李孜省道:“炳坤,我勸你一句,別吃著鍋里的望著盆里的,這不是你一個幕僚該干的事情。對了,來瞻那兩個兒子怎么了?”
龐頃一聽,你都這么警告我了,我還能跟你實話實說嗎?
“總歸是有情況,但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聽張家大公子說,他們最近在做什么生意,看樣子挺神秘的,我就在琢磨,會不會跟望遠鏡之事有關。”龐頃分析道。
“你覺得張來瞻懂制望遠鏡嗎?”
李孜省問道。
龐頃卻實在地搖了搖頭。
“那不就是了?連張來瞻都不懂,他那兩個兒子懂什么?張來瞻就跟那些驟然顯貴的人一樣,都急著把手頭的權力變現,但未免操之過急了些,居然把兒子推出來頂包……長久跟著我干,我能虧待他不成?”
李孜省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評價后起的新貴。
龐頃道:“但他們背后似乎有徽商力挺……”
李孜省笑了笑,道:“區區一地商賈,再有本事能如何?還不是權力的一點小小任性就能讓他們傾家蕩產?
“這世上有權有勢者何其多,平日把那些商賈養著,到了合適的時候宰殺一波,后面又再豢養……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龐頃心想,你說我不懂就不懂?
人家徽商已經看出自己是待宰的羔羊,這不已經開始主動結交權貴,為自己尋找靠山了么?
“炳坤,勸你一句,哪怕我將來真的落魄了,你要投奔,最好也找個朝中的頂級文臣或累世勛貴當主人,這張家到底只是外戚,再風光能比昔日的萬家風光?連萬二當初不過也就是在京師鬧騰得厲害,朝中事他管得了嗎?”
李孜省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看我,比那些外戚牛逼多了。
龐頃笑道:“您說得是。敝人只想為您辦事,不想投奔別家。忠仆不事二主。”
“呵呵。”
李孜省聽了很滿意,笑道,“那就拿出你的實際行動給我看看。明日在教坊司安排一桌,我要宴請新任禮部右侍郎徐瓊,是該適時展現我的手段了。”
“徐侍郎?張半仙那兒……”
“來瞻就算了吧,要請也是我單獨請。我雖登他門,但還是要避免被人知曉我與他往來,不過明天他可能會找人來我府上,你隨時盯著點。”
當晚。
經過連續兩天的奮筆疾書,朱祐樘終于把《儒林外史》的前三章給抄完了。
張玗拿在手上看了看,道:“這似乎也沒多少啊,怎么抄那么久?”
朱祐樘道:“玗兒,我已經很努力了好不好?我寫字的速度就這樣,這已經有幾萬字了吧?也不知延齡是怎么寫出來的,真厲害。”
“這你就嫌累了?”
張玗抿嘴一笑,道,“以延齡的說法,這還只是一部書十幾分之一的內容呢。”
“啊!?”
朱祐樘聽了一陣頭疼。
張玗微笑道:“不過你字跡寫得很工整,若是父皇看到了,一定會覺得你很有孝心。明日就讓人送過去吧。”
朱祐樘問道:“不等寫完再呈遞上去嗎?”
張玗搖頭道:“你總要讓父皇先過目一下,看看他是否滿意。若是不喜歡的話,你繼續寫的話,不是白寫了嗎?若是喜歡,咱就繼續,按照我弟弟的說法,這寫說本和編戲一定要有個鉤子,把看的人興趣給挑起來。”
“是這樣嗎?”
朱祐樘低頭看了看自己寫的東西,有些不可思議,畢竟自己以前很少寫這么多文字,多數時候都是在聽,“延齡他懂得可真多。”
張玗頷首道:“你回頭,的確應該跟延齡好好研究一下,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奇思妙想從哪兒來的……
“父親說他可能是開了天眼,有了宿慧,母親則說他可能在外面有名師教導。總之,我們家的人也搞不清楚他的具體情況。”
朱祐樘笑著問道:“那他幫你多嗎?”
“當然了。”
張玗一臉認真地道,“他是我親弟弟,不幫我幫誰?且他年歲小,以后還會有成長,不知最終會提升到何等高度。要是他的神機妙算能幫到你,實在再好不過。”
“嗯嗯。”
朱祐樘點頭。
張玗道:“明天一早你就去把書稿送給父皇吧。”
“需要我親自走一趟嗎?”
朱祐樘問道。
張玗想了想,道:“若是讓覃老伴代勞的話,會不會顯得你不夠真誠?還是親自去為好……就趁著早課前,相信你親自寫的東西,應該會暢通無阻呈遞到父皇面前吧?”
“大概……應該會吧?”
朱祐樘自己也沒多少自信。
以前他可不會覺得自己在宮中有多受重視。
但如今成婚后,朱佑樘明顯感覺周圍人對他尊敬多了,連覃昌和韋泰這群宮中的大管事,見到他都畢恭畢敬,這放在以前是不敢想的事情。
“那咱早些休息吧。”張玗道。
朱祐樘臉上滿是歉意:“這幾天,就忙著寫東西了,完全沒顧上你,你沒生氣吧?”
張玗白了他一眼,顧盼生姿:“夫妻間長長久久,在乎那一時一刻作甚?彰顯你的孝心,比什么都重要。”
“哦。”
直到此時朱祐樘才明白,原來孝心這東西,有時候也是要通過手段表現出來的,不然你再孝順沒人知道有什么用?
翌日一早,朱祐樘親自把抄寫好的《儒林外史》前三章送去了乾清宮。
覃昌并不在乾清宮內侍奉,聽到消息后自司禮監匆匆趕來,拿起厚厚一沓稿子好奇地問道:“這真是太子寫的?”
負責審稿的蕭敬回道:“乃太子親自送來,我看過了,確實是太子的字跡。”
“嘖嘖。”
覃昌翻開來粗略看了一遍,道,“乍一看,還以為是《金剛經》之類的經書,殊知竟是民間話本?太子可真是有心。”
“印公,您是覺得……太子這是在盡孝?”
蕭敬有些不理解。
太子敬獻話本明明是耽誤學習,不務正業,怎到了覃昌嘴里卻是孝心的體現?若皇帝震怒,誰來承擔責任?
覃昌擺擺手,意思是不用蕭敬管,隨后便親自捧著書稿進到乾清宮內殿。
此時成化帝剛剛起床,因為這幾年朱見深幾乎從來不早朝,當天也沒什么要準備做的事,故只是一臉茫然地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窗外,見到覃昌進來也無動于衷。
“年老了,連覺都不像前幾年那么多了。”
朱見深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覃昌,一臉蕭瑟地發出感慨。
覃昌心想,可不是么,頭幾年你哪一天不是夜夜笙歌?貪歡到清晨埋頭就睡,直到睡到下午日落黃昏才醒轉,用過膳關心下重要朝務,就又去尋歡作樂,周而復始。
看樣子還是到了現在龍體違和,再也沒那精力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朱見深似乎發現覃昌手上抱著的東西,不像是奏疏,當下好奇地問道。
覃昌笑著回道:“乃太子一早送來的。奴婢看過,乃是話本,似是太子親筆所寫,供陛下解悶所用。”
朱見深即便覺得這件事很荒唐,但還是微微一笑,道:“太子什么時候會寫話本了?寫的是什么?”
“沒仔細看。”
覃昌道,“但粗略翻了一下,似是官場中事。”
“官場!?”
朱見深本沒當回事,但聽一個從來不在朝,也不曾接觸過官場的兒子,居然寫出反應官場的話本來,當父親的自然提起了一些興趣。
朱見深一勾手,道:“拿過來,朕瞧瞧。”
覃昌趨步上前,將話本呈遞到朱見深手上。
朱見深最初沒當回事,翻開第一頁,隨便看了看。
等看完第一頁,又繼續看第二頁,連續不綴,看了好一會兒愣是沒拔出眼睛。
覃昌正要湊上去問問情況,卻見朱見深不耐煩地一擺手,道:“別打擾我看書……你先退下吧!”
覃昌誤以為皇帝要從話本中找到什么不合理或者說不合規的地方,挑太子的毛病,便行了個禮,躬身告退。
等覃昌回了趟司禮監,把昨夜由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批好的奏疏拿到乾清宮,準備跟皇帝統一匯報時,方得知成化帝到此時仍舊沒吃早飯。
“怎么回事?”
覃昌叫來乾清宮常侍曹潤詢問情況。
曹潤委屈地道:“回公公,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陛下一早就拿著您進獻的書稿,一直看到現在,小的幾次進去問膳,都被斥退了。”
覃昌嘀咕道:“還真是稀奇。”
說完,覃昌輕手輕腳進到內殿里邊。
果見朱見深還坐在他離開時的軟塌位置上,手上捧著書稿認真讀著,時而面色陰沉,時而又做出不解狀,時而又恍然,神色愉悅。
由始至終,皇帝都目不轉睛。
似乎朱見深的情緒狀態,一直都在被書稿中的內容所牽動。
覃昌不由在想,太子所寫話本,真有如此大的魅力?
“陛下?”
覃昌終于鼓足勇氣,近前請示。
朱見深聽到覃昌的聲音,這才抬起頭來,問道:“你還沒走呢?”
覃昌無奈道:“回陛下,奴婢已去過司禮監辦完事情,這都又折回來了。”
“這么久了嗎?朕都不覺得……”
朱見深一伸腿,突然趕緊示意覃昌過去相扶,這才笑著道,“哎呀,哎呀,腿腳都坐麻了。容朕緩一緩……”
覃昌見朱見深臉上有了笑意,說話的聲音也多了幾分勃勃生機,心下甚是寬慰。
他扶著朱見深到桌前坐下,小聲提醒:“陛下,早膳還沒有傳呢。”
“咦,你不說朕還沒發覺,這肚子不知不覺竟有些餓了。”
朱見深摸了摸干癟的肚皮,笑著道,“怪就怪這說本太吸引人了,看得沉溺,不知不覺竟誤了早膳……等下就傳上來吧!可惜啊,這冊子沒幾頁,沒多久就看完了,不知后面那范進和胡屠戶究竟怎樣了。”
《儒林外史》第三章回就是范進中舉的故事。
朱祐樘奮筆疾書,一天能抄個四五千字就不錯了,以至于所寫內容根本不夠他老父親看的。
覃昌詫異地問道:“陛下,這是話本上的內容嗎?”
朱見深點頭道:“不是話本里的事,難道還是朕自行編排出來的不成?”
說著,朱見深將書稿放在桌上,一抬手道,“這樣吧,待會兒你親自走一趟東宮,問問太子,后面的故事在何處?讓他寫來給朕看。”
“這……”
覃昌有些為難。
人家太子馬上就要去文華殿讀書了,你居然讓你兒子耽誤正常課業,改而給你寫話本?
有你這樣當爹的嗎?
朱見深道:“順帶問問,這些事他都是從哪里聽來的,若是有原件,讓他一并拿給朕看。嘿,這早晨過得可真快,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
覃昌恭敬道:“奴婢為您安排好早膳就去。”
“盡快。”
朱見深一臉期待地道,“不知怎的,看過上面的故事后,腦子里全都是那栩栩如生的人和事,迫不及待想看到下面的內容,一時不能見,心里便癢得慌……讓太子切不可耽擱,早點兒為朕送來!”
“是。”
覃昌心想,太子現在可了不得,居然有方法向陛下表孝心,還深得陛下之心,我怎就沒想到這一招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