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覃昌、韋泰立在一邊,李孜省立在另一邊。
朱見深居中間,這會兒正躺在軟榻上,頭倚著個蓬松的羽絨條枕,斜眼瞅著跪在地上的梁芳和韋興。
“期限還沒到,這就獻上來了?看來你還是找到制作的渠道了?”朱見深一副慵懶的神色,冷冷問道。
梁芳急忙道:“奴婢無能,辜負了陛下的信任,也得知那黃山云母原料的確已消耗殆盡,只找到了一具望遠鏡,還請陛下您御覽。”
“一具……哼哼。”
朱見深不用多問,就知道還是先前讓李孜省送給梁芳的那具。
隨即覃昌接過木匣,把望遠鏡取了出來,呈遞到朱見深手上。
朱見深拿在手上隨便看了看,皺眉問道:“這望遠鏡的竹筒,不會顯得太過陳舊嗎?為何不換個新的?”
“呃……”
梁芳一時語塞。
不是他不想換,而是他手下的工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焦距,更不懂對焦,結果就是弄了半天發現連望遠鏡的基本功能都失去了,最后無奈之下還是裝回到原來的鏡筒上,只有這樣望遠物才能顯得清晰。
可如此一來,就是李孜省怎么給他送去的,最后他又怎么原封原樣送回來。
“你可真是……無事生非啊……”
朱見深用冷嘲熱諷的口吻說了一句。
梁芳急忙叩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旁邊的李孜省沒有言語,靜候皇帝把這件事揭穿,就等著看梁芳的熱鬧。
但皇帝只是隨手將望遠鏡放到一邊,又問:“你還帶了什么來?”
梁芳回道:“還有仙丹,以及一本冊子。再就是……香皂。”
本來他應該先獻香皂,但他也知道,自己造出來的香皂質量太差,根本沒法與之前的貢品相比,那只能先把另外兩種東西提到前面來說。
“什么仙丹?”
朱見深果然對此更感興趣。
梁芳站起身,親自把裝有“仙丹”的瓷瓶呈遞到朱見深面前,畢恭畢敬地道:“乃是用天下間最好的藥材,煉制出來的丹丸,功能返老還童,延年益壽,久服更可以長生不老。”
旁邊的李孜省聽了不由直皺眉。
這裝仙丹的瓶子分明就是之前鄧常恩拿給我看的那個,連鄧常恩這個煉藥的人都不敢這么說,你居然直接在皇帝面前吹牛逼?
見過膽子大的,沒見過你這么膽大妄為的!
旁邊的韋興聞言也抬起頭,用佩服的眼光打量梁芳,好似在說,還是您梁公公敢作敢為,吹牛逼都不打草稿。
但在場是個人都能看明白,梁芳對仙丹功效的吹捧,目的就是為了彰顯其功勞,掩飾之前的過失。
反正仙丹這東西,只要沒毒,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太大的功效,返老還童和延年益壽并不體現在眼前,他這是打算用編造的瞎話先把眼前的難關渡過再說。
將來皇帝活多久?
那是梁芳現在需要顧慮的事情嗎?
朱見深乍聽到還是很高興的,但隨即臉色有些不悅:“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嗎?”
顯然,梁芳的信譽度在皇帝這里大打折扣。
如果你明確說,望遠鏡就是李孜省送給你的,或許你的話還有人信,但你現在明顯就是……為了脫罪連臉都不要了,就這樣,誰相信你獻上的是什么仙丹?
梁芳道:“奴婢已找人試用過,絕無問題。”
覃昌笑道:“如此仙丹,世上應該本就沒幾顆吧,梁公公居然還找人試藥?是您自己試的嗎?到時你不也可以長生不老,一直伺候在圣駕前?”
梁芳怒視覃昌,好似在問,這里有你啥事?為什么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雜音?麻煩你閉嘴行不行?
“那些呢?”
朱見深甚至連身子都沒直起來,繼續仰躺在那兒問道。
梁芳趕緊把房中術的繪本和香皂也呈遞過去。
朱見深只是隨便看了看,一擺手道:“退下吧。最近,不要來見朕!眼不見為凈,哼……”
梁芳和韋興灰溜溜從乾清宮出來。
韋興還顯得很慶幸,抬頭看著正午耀眼的陽光,感慨道:“得脫大難,實乃萬幸也。”
梁芳白了他一眼,冷冷問道:“你下一步是否就會想,這大難乃咱家所致?”
“啊!?梁公公,您莫要誤會,小的絕無此意。”
韋興先前對梁芳還有些陽奉陰違,但今天親眼見到梁芳隨便拿一個望遠鏡加一點東西就有驚無險地順利渡過難關,心知之前嚴重低估了梁芳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巨大的影響力。
現在他對梁芳更加恭順了。
梁芳皺了皺眉,問道:“先前陛下最后那番話,你聽到了么?”
韋興一怔,道:“乃是不許咱最近前去面圣?”
“咱家聽到的是眼不見為凈……唉,陛下對咱家或已失望透頂,連見上一面都會覺得厭煩……苦心經營多年,竟換來這結果,嗚嗚嗚……”
梁芳眼中含淚,聲音哽咽,悲傷中帶著幾分哀婉,但在韋興聽來,就有點無病呻吟了。
又沒影響你官職,更不影響你繼續大撈特撈銀子,悲個屁啊?
咋不看看咱這些人呢?
韋興問道:“那……梁公公,這事算是就此揭過去了,是吧?后續咱該如何?”
梁芳道:“有一個算一個,咱家誰都不會放過。尤其是覃吉那老匹夫,非給他點顏色瞧瞧不可!”
“呀?不都跟那些翰林講和了嗎?”
韋興不無詫異地問道。
“翰林是翰林,奴婢是奴婢,宮里人也敢算計咱家一把?哼,他以為自己是誰?一個老東西,仗著有太子撐腰,就敢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弄死他,都算便宜他了,咱家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梁芳咬牙切齒道。
乾清宮內。
在梁芳和韋興退下去后,朱見深才從軟榻上直起身子,這頭覃昌正要過去相扶,卻被朱見深伸手給阻攔。
“朕還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朱見深喝道。
在場另外三人,都摸不透皇帝有何想法。
朱見深側過頭,看向弓著身子一語不發的李孜省,問道:“李卿,你是否覺得朕如此做,太過便宜了梁芳那廝?”
李孜省急忙道:“臣不敢如此作想……梁公公雖有過錯在身,但他畢竟進獻了寶物,還算是有忠孝之心的……”
這會兒李孜省就算滿心失望,也只能這么說。
皇帝讓他把望遠鏡交給梁芳,居然不是為了故意試探和坑梁芳一把,如此輾轉一圈僅僅只是為了讓梁芳順利渡過難關?
梁芳在皇帝面前,愣是連他李孜省半個字都沒提及,皇帝竟還就這么把梁芳給輕輕放過了?
可以說,這么一圈下來,皇帝的面子和威嚴被梁芳無情地踐踏了個遍,但這卻是皇帝自己首肯的?
如此離奇扯淡的事情,說出去有誰信啊?
朱見深道:“一邊瘋狂斂財,打著替朕搜尋貢品的名義,禍亂地方,攪得天下不寧,甚至虧空內府窖藏之金,中飽私囊!還暗地里挑撥朕與太子的父子關系,妄圖行廢立儲君之舉。此間種種劣跡,不勝枚舉,你居然說他有忠孝之心?”
李孜省心說,得,這波陛下您真是高瞻遠矚。
感情您老什么都知道,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那您既然心知肚明,倒是懲戒梁芳那廝啊!
留下這么個禍害敗壞您的名聲,到底圖啥呢?
朱見深一把將裝有丹藥的小瓷瓶拿在手上,仔細端詳一遍后才慢悠悠問道:“這是什么丹?”
覃昌謹慎地回道:“梁公公說,這是仙丹。”
“過幾手了?”
朱見深又問道。
覃昌、韋泰和李孜省面面相覷。
心說這問題可太好了,您讓俺們如何回答?
朱見深指了指韋泰,問道:“東廠毫無消息嗎?”
韋泰畢恭畢敬地道:“回陛下,這是鄧常恩和趙玉芝等人煉制出的丹藥,先是找了李大人請求上貢,被李大人給斷然回絕。后來又找了萬閣老,萬閣老也同樣推辭了,最后才……找到梁公公敬獻君前。”
“砰!”
朱見深直接把瓷瓶丟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里面裝著的十幾顆丹藥隨之散落一地。
幾人看到這副情形,都知道皇帝是動了真怒。
“李卿,你且說,這丹藥當時你為何不獻?是怕幫鄧常恩攬功嗎?”
朱見深厲聲喝問。
李孜省尷尬得想要摳腳,但他還是強打著精神道:“回陛下,臣當時檢查過丹藥,發現除了在房幃事上有一丁點功效,別的毫無用處,甚至可能會危害陛下龍體。但臣當時未做驗證,所以不敢隨便上貢。”
“聽聽!這才是仁臣之典范,不明來歷,也不確定功效的丹藥,不會隨便上貢。不然把朕當什么了?給他試藥的嗎?朕現在抱恙在身,還要服用這些來歷不明的丹丸,是覺得朕的命長了嗎?”
朱見深氣急之下,血氣上涌,一張蠟黃的臉憋得通紅。
覃昌趕緊勸說:“陛下息怒,息怒啊!”
李孜省心想,我去,我這還算有功呢?
朱見深只是一時火起,很快就消退,他道:“朕身子骨大不如前,也知道氣大傷肝,朕不會在自己的病上人為添堵,但因萬侍之死,朕實在難以展顏,最近連胃口都不好,吃不下東西,再加上這檔子事,讓朕如何釋懷!”
覃昌道:“陛下,請以龍體為重,多想點開心的事情,不要再為梁芳事煩憂。另外,最近您用膳不多,奴婢稍后就讓御膳房那邊多準備些開胃的小菜,只有吃得飽吃得好,龍體才能康健。”
朱見深點點頭,聲音虛弱:“你們的忠心,朕能看到,想為朕做點什么,就在朝事上多為朕分憂,朕最近實在是無法分心兼顧朝務,一切就交給你們了。”
說著,朱見深好似很疲倦一般,揮揮手道:“午膳先不吃了,朕歇息一會兒,你們都退下吧。”
“是。”
三人行禮后,恭敬告退。
三人出了乾清宮,并行走了一段路程。
覃昌有意說道:“李大人,你看陛下真是仁慈,明明梁公公犯了那么大的過錯,最終卻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難得啊……”
李孜省反問道:“覃公公,您不覺得,陛下這是有意縱容他嗎?不知為何會如此?”
覃昌一怔。
他之所以在李孜省面前這么說,是覺得李孜省應該跟梁芳是一伙的,這話更多是在試探。
但聽到李孜省的話,覃昌頓時明白過來,李孜省這是提前跳船了。
誰說要跟梁芳共進退的?
以前梁芳得勢時倒是可以,但現在嘛……明顯皇帝對梁芳失望透頂,只是看在故去的萬貴妃面子上,暫時沒發作而已。
韋泰笑道:“經此一事,李大人對梁公公,可說是有天大的恩情。”
李孜省卻搖頭:“韋公公可是覺得,梁芳會記得我贈他望遠鏡向陛下交差的恩情?恐怕不會!或許那位梁公公,還覺得我給他晚了,未能幫他多找幾具,甚至將陛下對他的冷落,記到我頭上來。”
“啊?怎會如此?李大人千萬不要跟梁公公一般見識。”
韋泰趕緊勸慰。
覃昌和韋泰又是一唱一和,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的架勢。
“兩位。”
李孜省道,“如今有關太子廢立之事,陛下應該不會再偏聽偏信奸佞之言,太子算是順利渡過難關了吧?”
“啊!?”
覃昌好奇地問道,“李大人因何有此言?”
李孜省道:“先前陛下有提過,讓太子于文華殿內問事……最近陛下未再提及嗎?”
覃昌道:“是未再提及,不過據說朝中已有人打算以此上奏。如今太子已成婚,陛下又因龍體抱恙以及心病等原因,不能專心打理朝事,這種時候有人建言以太子于文華殿視事,試圖替陛下分憂……也不是不可。”
李孜省問道:“兩位也覺得如此妥當嗎?”
“這……”
覃昌當然不愿意了。
如果皇帝不理政,太子也不在文華殿視事,那所有奏疏的批閱和用印,都是由他這個掌印太監做主。
可要是上頭憑空多出個太子,那就等于是削弱了覃昌的權勢。
“明白了。”
李孜省從覃昌的反應似乎琢磨出味道來,意味深長地道,“這種事,輕易不能上奏請示,誰上奏,誰就會有麻煩。”
“呃……”
覃昌尷尬一笑。
其實有些事明擺著,皇帝說太子你有資格過問朝事,你才真的有。
如果皇帝只是拋出個引子,就有大臣上奏說請求太子問朝事,那這個大臣就屬于僭越,甚至會讓皇帝覺得,這背后有可能是太子在作妖,有人想力挺他兒子,而不顧老子……
權力這東西,莫說是別人爭取,就算是親手放出來的,都只能放根線在那兒,松緊由心,誰去搶誰就要死。
李孜省與司禮監二人分道而行。
等間隔遠了,韋泰回頭瞥了一眼,才向身邊問道:“他問那個作甚?他莫不是動了想替太子出頭的心思?這是見風使舵……”
“不知道。”
覃昌道,“聽著倒像是梁芳該問出的問題……若有人替太子出面爭文華殿視朝的機會,那等于是變相坑太子……這道理,其實咱都該懂才是,李孜省純屬多此一問。”
韋泰道:“或許他真不懂呢?再或是他看出來了,陛下有意栽培太子?”
“會嗎?”
覃昌問了一句。
韋泰想了想,隨即搖搖頭。
皇帝對太子的冷漠,那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若說萬貴妃死了,皇帝就轉而對兒子非常欣賞甚至要一心栽培……這轉變未免太大了。
李孜省從宮里出來,也沒去什么衙門,徑直回了家,第一時間就把龐頃給叫了過來。
“走,咱們現在就去見張來瞻。”
李孜省將袖子一撩,招呼道。
龐頃好奇地打量正興致勃勃的李孜省一眼,問道:“道爺,您這是怎的了?這個時候去張府,會不會太過唐突了?”
李孜省感慨道:“推算天機,我不如張來瞻也就罷了,如今連朝中事務我怎的也看不透了?好似一切事情都在張來瞻籌算中,這會兒登門與他商討一番,或能受益匪淺。”
“不至于,不至于……”
龐頃就差說,您怎能妄自菲薄呢?
李孜省皺了皺眉,道:“你猜怎么著?今日梁芳去陛下跟前進獻望遠鏡,赫然正是先前陛下讓我轉交給梁芳的那個。梁芳竟當著陛下的面,厚顏無恥說是他千辛萬苦找尋回來的,未曾提我半個字。
“最后……陛下竟也未加以責難,就這么輕易讓他蒙混過關了……當時我都快傻住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龐頃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道:“您不會是想說,這也在那位張半仙算計中吧?”
“不然呢?”
李孜省瞄了他一眼,問道,“你不覺得,張來瞻此舉,實際上是要挑撥咱跟梁芳的關系嗎?”
龐頃聞言翻了個白眼。
好似在說,你愛咋想咋想,人家張來瞻不過就是送了個望遠鏡給你罷了,你現在已將張來瞻神話了,好似一切都在他神機妙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