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芳本來已經很郁悶了。
入宮前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想橫生波折,一系列如意算盤悉數落空,看似贏了,卻贏得并不徹底。
好在退出宮門前,梁芳聽到了大殿里傳來朱見深那嚴厲的呵斥聲:“替朕去一趟東宮,斥責太子的斑斑劣跡,讓他把心思全用在課業上,少打那不符合身份的算盤,徒惹人生厭!”
梁芳一聽,皇帝對太子的厭惡簡直是溢于言表……
正合吾意!
卻聽覃昌還在幫忙辯解:“陛下,昨日太子的確未說過那些東西是他所得,也從未為他自己表過功……”
朱見深道:“既非他所得,為何朕讓他再獻一批的時候,他要強撐著應允下來?手里根本就沒有東西,卻為了所謂的面子信口雌黃,不是欺君是什么?哼,表面看起來有好東西第一時間想到朕,實際上卻是冒他人之功,如此不實誠,如何談得上孝道?”
覃昌似乎沒敢再幫太子辯解,又過了一會兒就領命出來了。
梁芳刻意放緩腳步,不多時就跟正要前去東宮宣旨的覃昌并行,然后側過頭問道:“覃公公,要說如意算盤,還是你打得響哪!怎的,要看咱家的笑話?可惜沒看成吧!呵呵!”
覃昌驚訝地問道:“梁公公,不知此話怎講?”
梁芳怒道:“先前于乾清宮門前見我時,我已明確與你說過貢品失劫之事,你為何不提醒我一下?害得我險些在陛下面前出丑……”
“慢,我們好好理理!”
覃昌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反唇相譏:“梁公公,先前你只說貢品失竊,我哪里知道你丟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換作是你,會隨隨便便往太子進獻的禮物上展開聯想?
“咱作為奴婢懷疑太子?這也未免太過荒唐了吧!”
“你……”
梁芳怒火中燒,卻無從發作。
覃昌昂著頭,一副行得端坐得正的模樣,顯然是有恃無恐……是你自己只說了個半截話,誰知背后因由?
莫非你還想讓別人未卜先知幫你破案不成?
“梁公公,再說句不中聽的話,貢品是如何流落到京城,又如何到了與東宮相關之人手上,甚至落入太子之手進獻給陛下,都值得商榷!恐怕事實真相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吧?”
覃昌可不會輕易被人拿捏,連消帶打完,又譏諷道:“陛下不提,你以為真就沒人知道嗎?”
覃昌說這話時,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暢快感!
我堂堂司禮監掌印太監,還受你梁芳擺布不成?
你真把自己當成可以在宮里宮外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了?
誰慣的你壞毛病?
萬貴妃嗎?
可惜你的靠山已經死了!
梁芳咬牙切齒,喝問:“你這家伙,居然敢威脅我?”
覃昌微微一笑,瞅了梁芳一眼:“你要弄清楚,先前在殿上是誰出手幫你?你不會連好賴話都聽不出,覺得咱家是在害你吧?”
此言一出,梁芳瞬間啞火了。
稍微一琢磨覃昌所言,梁芳覺得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先前看起來覃昌話不多,但關鍵點都是覃昌點撥,讓他在皇帝質問下有所準備并巧妙做出應對。
真要跟覃昌交惡……
人家現在到底是內相,又隨時在皇帝跟前晃悠,徹底決裂的話絕對是弊大于利!
覃昌又道:“你也聽到了,因為你的事,陛下本對太子生出的好感,現在已蕩然無存,甚至還讓咱家去東宮當面斥責太子……梁公公你此行可說大獲全勝,以后再提議易儲,陛下必欣然接受……你現在怎倒怪起我來了?”
梁芳壓下胸中升騰的怒火,稍微平復氣息后才緩緩道:“好吧,還請覃公公見諒,我只是被某些人某些事氣得沖昏了頭腦,才會失態……不過,你若當時說清楚,豈會引我誤解?”
覃昌冷聲道:“哪怕當時給你說了,你敢說取得的效果會比現在更好?
“梁公公,你我近來并無多少交集,怎遇到點事,就要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后你我是要徹底分道揚鑣嗎?”
梁芳看得出來,覃昌現在羽翼已豐,已敢當面跟他叫板了。
他心說,懷恩那老東西在的時候,你覃昌算個屁啊?
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現在居然對我頤指氣使?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梁芳只好低聲下氣道:“覃公公所言甚是……是梁某冒犯了,恕罪則個!”
“好說,好說。”
覃昌展顏一笑,道,“咱家要去東宮,就不多陪……哦對了,梁公公,你最好能把望遠鏡和香皂再進獻一批來,若不然的話……”
梁芳皺眉不已:“此物或是從廣州等地千里迢迢運來,且不知是否為南洋或海外偶得,如何知曉是否能再尋覓到?更何況……還要不止一個,需要一批……”
覃昌笑著問道:“要是太子那邊再次進獻了呢……”
“不可能,絕不可能!”
梁芳冷著臉打斷覃昌的話,道,“太子長居禁宮內,如何能得來如此妙物?不是咱家瞧不起他,就憑東宮那幫廢物,能尋來啥寶貝?”
說到這兒梁芳不知不覺又故態復萌,喝問:“覃公公,咱家有一件事實在想不通,有關太子進獻貢品之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作妖?”
覃昌翻了個白眼,不屑道:“你自個兒不查,卻跑來問咱家?咱家從何得知?好了,梁公公,咱道不同,就不繼續同行了……請吧!”
梁芳心中怒火愈盛,你丫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故意不告訴我,是吧?
難道我就不能自個兒去查?
最好別讓我查出來是你在背后搞鬼,不然老子跟你來個魚死網破,看看最后誰遭殃!
梁芳回到御馬監宮所。
韋興早已等候在那兒,見到梁芳,趕緊迎上前問道:“公公,大事可成?”
梁芳怒不可遏:“不知是何人,竟查知那批貢品底細,將東宮一干人等家中之物匯總起來直接交到東宮,讓太子進獻給了陛下。”
“什么?”
韋興大吃一驚,惶恐不安地問道,“此事如此機密,乃何人查知,竟提前做了安排?要知送到京城的,全都是貢品中不起眼的存在,是誰在背后捅了您一刀?”
“查,一定要把那人給揪出來!”
梁芳一雙小眼睛里滿是怨毒的兇光,惡狠狠道,“我定不會讓他有好果子吃!不然他人都以為咱家好欺負。”
韋興點頭附和:“是應該查明,那別的……”
梁芳道:“貢品中有物叫望遠鏡,還有一物叫香皂,你給好好清點一下,看看到底是誰人所獻,讓其再送一批入宮。
“這次能力挽狂瀾,幸好有這兩件東西……如今陛下已派人去東宮斥責太子冒功,咱推進的易儲大計眼看就要大獲成功,但……要是這兩件東西獻不出來,或會被人反誣一口,咱都要倒大霉!”
“明白,明白。”
韋興趕緊應聲。
端敬殿。
覃吉聞訊自宮外趕了回來,見到蔣琮面帶哀慟之色立在門口,時不時往殿門里偷瞧,人卻沒有進去,不由搖了搖頭。
覃吉加快腳步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蔣琮后背,嚇了對方一大跳。
“怎生回事?”
覃吉問道。
“乃覃昌覃公公代表陛下前來訓斥殿下,隨后殿下就在里面……閉門不見人,隱約還能聽到啜泣聲。”
蔣琮說到這里,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覃吉邊往里面走邊道:“怎么什么人都欺負到太子頭上來了?這是完全不將東宮放在眼里嗎?”
覃吉入內就見到朱祐樘正坐在一張椅子上,背對著門口,面前不是桌子,也不是平常喜歡的書本,就對著空空如也的墻壁干發呆。
“老伴,是你來了嗎?”
朱祐樘的聲音傳來。
覃吉這才放慢步子上前,輕聲道:“殿下,定是有人去見過陛下,在陛下面前挑唆了什么事。”
“嗯。”
朱祐樘站起身,轉過來望向覃吉。
覃吉隨即便發現,太子雖然如今眼睛里并沒有噙滿淚水,卻雙目通紅,如蔣琮所言應該是剛哭過。
想到太子所受委屈,覃吉心中一陣難受。
朱祐樘道:“覃大伴已把事情的原委跟我說過了。他提及,乃御馬監太監梁芳在陛下面前進了讒言,說是我盜了他上貢的貢品,并以此為自己邀功。父皇認為我不誠實,所以便讓覃大伴代他來教育我。”
覃吉心中暗嘆不已。
什么教育,皇帝根本就是專門找個人來傷兒子的心。
但料想覃昌作為司禮監掌印,跟太子又沒什么過節,至少不會給太子甩臉色看吧?
“老伴,我……我覺得自己好沒用……”
朱祐樘不知不覺又帶上了哭腔。
覃吉連忙走過去拍了拍朱佑樘的肩膀,安慰道:“太子殿下,整件事干系重大,就這般結果其實咱已算占了天大的便宜……對此我還能說點兒什么呢?”
“嗯。”
朱祐樘點頭道,“幸好老伴發現及時,提前讓東宮那些先生把東西都交給我,讓我呈給陛下,若是被人占得先機,有些事就解釋不清了。老伴,多得有你,幫了東宮那些先生,也幫了我。”
覃吉趕緊道:“我之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這并不完全是我的功勞,乃……有人暗中幫助太子。
“不過好在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太子勿要再難過。”
朱祐樘又搖了搖頭。
覃吉有些緊張和驚懼:“事情還沒完嗎?”
“嗯。”
朱祐樘道,“聽說父皇對望遠鏡和香皂很喜歡……覃大伴告訴我,望遠鏡要送去軍前,用以邊疆正在進行的戰事;香皂則要送給皇祖母和母妃她們……
“覃大伴還說,想要在此事上扳回一城,只有比梁芳先找到制作這兩樣東西的人。他還說會給我提供線索。”
“這……”
覃吉愣住了。
覃昌這番話算幾個意思?
代表皇帝來東宮訓斥太子也就算了,竟還出手相幫?
關鍵是,若真是梁芳的人進獻的,東宮這邊怎可能比梁芳更早找到制造這兩樣東西的人,并將成品提前一步送進宮里去呢?
難道說,覃昌有什么發現不成?
朱祐樘又低下頭:“我跟覃大伴說,那兩件東西本來也不是我得來的,我不想去爭。”
“太子,其實覃公公說的沒錯。”
覃吉勸解,“他這是在幫你……他讓我們提前找到東西進獻給陛下,如此一來梁芳的陰謀就算是破產了。”
朱祐樘一雙純真的眼睛里滿是迷惘:“真有這么重要嗎?”
覃吉嘆道:“事到如今,我也明說了吧。梁芳就是故意把貢品運到京城并悄悄送人,以此來誣陷幫您的那些大臣,若被其攀咬上,事情根本就無法解釋清楚,與你相關的人就算不被下詔獄,也會受牽累而暫時免官,若您去面圣幫他們求情,陛下就會說您不孝,父子關系也會因此急速惡化。”
“嗯。”
朱祐樘點頭。
他人是善良了些,但頭腦并不笨,至少道理是能辨分明的。
覃吉道:“如今想要讓陛下知曉,這一切都出自梁芳的陰謀,唯有讓陛下充分認可您的能力。
“旁的貢品都不算什么,唯獨望遠鏡和香皂這兩樣,乃陛下非常看重的存在,若其都是太子您進獻,足以表現出您的誠意和孝心。
“到時您即便不予申辯,陛下也會明白其實一切都是梁芳在背后搞鬼,您一點過錯都沒有,反而一心為陛下為朝廷著想,善莫大焉。”
“可是……”
朱祐樘一副受氣包的模樣,委屈道,“那些東西,老伴你也說過了,都是梁芳得來的貢品,我可沒辦法比他先得到。”
覃吉笑著搖頭:“事情真相可未必如此哦!”
朱祐樘眼神中重新閃爍光芒,滿臉期冀地問道:“難道……那兩件東西的來歷,老伴你知曉?”
“我……我也沒法給太子確切的保證。”
覃吉謹慎地道,“別的東西或許我沒辦法,比如那件黃珊瑚,就算再給我十年時間,我也得不來。可那兩件,太子您是親眼見過的,而它們的來歷……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或許可以放手一試。”
“老伴,我知道你疼我,體諒我,處處為我著想,可我不想因此而失去你,梁芳他在宮中勢力龐大,如果事情太過為難,你還是別去找了……開罪了他,對你沒什么好處。”朱祐樘顯然非常體恤覃昌。
為了保護覃昌,哪怕是犧牲他自己的利益,受一些委屈,他也能欣然接受。
覃吉渾身都在顫抖,跪下來道:“太子待我如此,覃某豈能不加回報?您盡管放心,這件事我怎么都會盡力爭取,以期有個圓滿的結果……幫您的人,在這件事上,或許也會有好主意,我今天就登門拜訪……”
“老伴……”
“太子,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不能輕言放棄,苦日子終有一天會熬出頭。”
覃吉說完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不等朱祐樘過來相扶,便起身義無反顧往殿門口去了。
萬貴妃下葬日,事情非常繁瑣。
李孜省奉詔入宮時,還在想這么個晦氣的日子,皇帝召見自己作甚?
不該挑選個更好的時間么?
難道是別出心裁,想讓我去跟萬貴妃的遺體告別?需知那老娘們兒近乎就是被我和張來瞻一步步給算計死的,陛下就算再想幫他死去的愛妃,應該也不至于讓我去她葬禮上露面吧?
到底想惡心誰呢?
乾清宮。
李孜省進去后,就見到朱見深獨自一人安坐在那兒,身體萎頓,眼窩深陷,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
“李卿,過來,與朕說說話。”
朱見深吩咐道。
李孜省趕緊小心翼翼上前,到了丹陛前,卻再也不敢往上走。
“看你這樣子,還要朕親自過來迎你嗎?”
朱見深站起身,直接走下丹陛,到了李孜省面前,把手上的望遠鏡遞給他,道,“你對著殿門那邊瞅瞅。”
“是。”
李孜省拿在手上,也不知是個什么東西,等按照皇帝的吩咐看完后,臉上呈現出呆滯之色,結結巴巴地問:“怎……怎會這樣?”
朱見深道:“你也覺得很神奇,是吧?遠處的景致,就像突然被拉到眼前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仙法呢。”
李孜省趕緊把東西遞還給朱見深,贊不絕口:“這寶物確實很神奇,簡直亙古未見!”
“那你知此物是如何制造出來的嗎?”
朱見深問道。
李孜省急忙搖頭。
“那……你知其有何來歷?”
朱見深追問。
“陛下,您就別打啞謎了,臣無從猜測。”
李孜省當然不能什么事都表現得很突出,更不能做到預見一切。
否則對他來說也是巨大的危險。
因為成功預測萬貴妃死期這件事,他差點兒失去皇帝的信任,所以他現在也知道在窺探天機方面的分寸拿捏。
“這是昨日太子送給朕的。”
朱見深懊惱地道,“朕當時還夸他有孝心。誰知今日梁芳便告知朕,這東西乃是從南方運往京城的貢品,半道上被地方官府扣押,旋又送到京城一些官員府中,輾轉落入太子之手,再送到朕這邊來。”
李孜省驚訝地道:“實在慚愧,臣對此竟全不知情!”
朱見深曬然一笑,道:“你當然不知情,因為他們要送的人名單里,絕不會有你一個。”
李孜省聽到后一陣無語。
啥情況?
意思是我不夠格接受這批貢品當作私下饋贈唄?
陛下,您這是損人吶。
朱見深見李孜省一副吃癟的樣子,笑著道:“你也別多想……有人將貢品送給與東宮相關之人,再舉報他們私吞貢品,隨后想辦法讓朕派人徹查,讓那些與東宮相關之人蒙冤入獄,再讓太子來跟朕求情,進而讓朕厭惡太子。”
李孜省更加無語了。
心說臥槽。
陛下原來什么都知道啊!
本以為張來瞻已是事事洞察于先的牛人,原來陛下您也是這般高深莫測,竟能從一些細節中窺探事情全貌?
李某人自愧不如啊!
“陛下,如此做,是否太……”
李孜省不知該如何形容。
朱見深搖頭:“你是想說,這么做太過刻意了,是嗎?”
李孜省苦笑不語。
朱見深道:“頭晌朕見梁芳時,其實也沒想明白,但經過這幾個時辰反復斟酌衡量,朕料想事情就算不是如此,也大致相當。”
李孜省嘆道:“若一切如陛下所言,太子實在是有些無辜……”
皇帝都把實情告訴他了,他這會兒只能見風使舵,主動替太子說起了好話。
朱見深卻再度出乎李孜省的意外,竟搖了搖頭,一臉鄙夷道:“一個窩囊廢般的太子,隨便什么人都能輕松拿捏,甚至讓他出丑……如此輕易便被人算計,難道還算無辜?”
李孜省又瞪大眼不說話了。
陛下……
您思考問題的出發點,真是與眾不同。
有人陰謀陷害你兒子,你卻說只是因為你兒子太過窩囊才會被針對,所以你恨的不是在背后算計的人,而是你那含冤受屈的兒子?
“但通過這件事,朕覺得也有值得寬慰的地方,那就是太子好歹能提前窺探得一些事,早早就把東西獻給了朕,及時轉嫁了危機,這就說明他愚蠢得還并非那么無可救藥。”朱見深道。
李孜省一聽,心中頓時恍然。
得。
風向這是定了!
陛下還是執意要易儲,怕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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