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妖:
時安夏倒在錦衾間時,只覺得渾身筋骨寸寸酥軟,仿佛魂魄都被抽離了軀殼。
連日強撐的那口氣一散,指尖再抬不起半分,連眼睫垂落時都帶著沉甸甸的倦意。
繡著祥云的枕褥明明那般柔軟,卻讓她想起方才對弈時捏在指間、最終重重落在棋盤上的那枚墨玉棋子,同樣涼,同樣沉,同樣耗盡了她腦中最后一絲清明。
時安夏累了,眼底烏青,再也撐不住了
她焦慮,耗盡心神。
從接到兄長暗藏玄機的家書,得知母親出事那刻起,時安夏舟車勞頓,風塵仆仆趕回京,就與昭武帝來了一場驚世駭俗的棋局對弈。
這絕對是一場頂尖對決。若是公開,必震驚列國。
面對北翼國手長平君這等勁敵,時安夏每落一子都似在刀尖上起舞。
棋盤上看似云淡風輕,實則她腦中已推演過千百種變化,以及回憶過前世無數對弈畫面。
昭武帝的每一絲神情變化,都在時安夏眼中纖毫畢現。
帝王皺眉時眉心的細紋,食指輕叩棋盤的節奏,甚至喉結微動的頻率,都在無聲泄露著棋路。
她太熟悉這些征兆了,熟悉到能在他落子前三息,就預判對方棋子將點向哪個星位。
時安夏贏了。但能不能讓母親安然歸家,她沒把握。
她只能等。
帝王心,海底針。她太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時安夏緊緊闔上雙目,鴉羽般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
她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可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卻如附骨之疽在她腦海中糾纏不休。
她睡著了,或許是半夢半醒,睡不踏實。
偶爾會囈語出聲,喃喃喊著“母親”,或者也喚著“夫君”。
邱紅顏寸步不離守在榻前,望著時安夏那張素日里明艷動人的臉,此刻卻慘白如雪,連唇色都淡得幾乎看不見。
她難過極了,就覺得自己很沒用,什么忙也幫不上。
她拉著東蘺到屋外說話,“你去歇著,今晚我來守夜。”
東蘺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您是邱大人的妹妹,金枝玉葉的身子,怎能替奴婢值夜?”
邱紅顏聞言,一雙杏眼瞪得溜圓,“這屋里除了夏兒姐姐是金尊玉貴的主子,哪來的什么金枝玉葉?”
二人搶著守夜,誰都不肯走。
邱紅顏略一沉吟,眼中忽然漾起溫柔的笑意,“東蘺,那你先守著,我去小廚房給你盛碗紅棗燕窩羹來。今兒個我特意吩咐廚下用文火煨了整天,燕窩發得瑩潤,又添了枸杞和冰糖,最是滋補養人。”
東蘺忙擺手,“別別別,我山豬吃不來細糠,好東西別拿給我糟蹋了,留著給夫人起來吃。”
邱紅顏用指尖輕輕攏了攏東蘺的袖口,“你這些日子跟著夏兒姐姐舟車勞頓,熬神費力,眼下都泛青了。我煨燉得多,夏兒姐姐吃不完的。”
她說著就出去了,片刻回來,端著羹湯塞進東蘺手里。
東蘺捧著青瓷小盞,小心翼翼地啜著燕窩羹。末了,打趣邱紅顏,“姑娘是要成親了,瞧著越發賢惠。”
邱紅顏嘆口氣,“成什么親?老夫人不回來,我也沒心思成親的呀。”
東蘺聞言默了,不知該說些什么。
邱紅顏問起自家哥哥的近況,東蘺挑了些好聽的跟她說,比如邱志言在凌州獨當一面,又比如夫人總夸邱大人辦事牢靠。
邱紅顏問,“他就沒個鐘意的姑娘?”
她哥哥老大不小了,還沒個著落。隔壁云起哥哥連兒子都有了。
她一時也不知該急老夫人沒回來,還是該急她哥哥的終身大事。
東蘺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哥的心思,誰能看得明白?”
二人說著話,毫無睡意。
到了后半夜,時安夏醒了,臉紅通通的,迷迷糊糊找人要水喝。
邱紅顏忙去倒水,東蘺扶著她坐起。
時安夏捧著杯子,咕嚕咕嚕喝完,仍說不夠,還是渴。
邱紅顏又去倒了一杯。
時安夏喝完,歪在東蘺懷里,開始說胡話,“母親,你不要死!我跟你說,那不是你兒子,真的……你兒子被換了!溫姨娘的兒子才是你兒子!”
邱紅顏與東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時安夏又說,“哥哥死得好慘!不,不要這樣!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多照顧著哥哥一點……他就不會死得那么慘了。”
她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死。后來說了魏采菱,又說了好些人。
邱紅顏麻著膽兒問,“夏兒姐姐,那我呢?”
時安夏用迷離的眼神看著她,“你?你是誰?”
“我是紅顏啊,夏兒姐姐,你的小紅顏啊!”邱紅顏將一張臉湊到時安夏面前。
“哦,紅顏啊!”時安夏累得輕輕閉著眼,聲音也輕輕的,說出的話卻把邱紅顏嚇得差點七竅生煙,“你掉井里了,被溫慧儀喊人推進井里,淹死了。唉,紅顏,你說你!你自己說你笨不笨,為什么要替我說話呢?還說要找我告密,她們不殺了你才怪!你連自保都不會!以后不要離開我身邊,我,保護你……保護你……你以后就是我妹妹,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邱紅顏立在當場,只覺額上全是汗。
因為她不止一次夢到自己落井淹死,還夢到自己被誰推下井。
那浸涼的井水,一點點將她淹沒,讓她絕望極了。
可她一直以為那是夢……如果那是夢,夏兒姐姐為何會知道?她似乎從來沒說過呀。
邱紅顏發起抖來,一時想不起自己到底說沒說過。是這一刻,她忽然明白,為何夏兒姐姐會無緣無故對她好。
卻在這時,東蘺問,“夫人,那我呢?我是怎么死的?”
時安夏顯然累極了,費力地睜開眼。
她倒在東蘺懷里,看不見,只能抬手細細去摸東蘺的臉。
半晌,她才緩緩吐字,“東,東蘺啊!你,你……你……”她忽然就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
東蘺的背心也起了細密的汗。她總覺得夫人摸她的臉,就像在摸一張皮……是因為摸了這張皮,才哭得那么傷心。
她也哭起來,“夫人,我不問了,不問了,你別哭,別哭呀……”
東蘺用手碰了一下時安夏的臉頰,驚了一跳,“紅顏姑娘,夫人起了高熱……快去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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