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大河,距離鄴城只有不到十日的路程。
侯勝北和徐敬文也好好聊了一下,確認他有意從軍,答應這次出使返回之后,安排個軍中差事。
徐敬文似乎有什么話想說,猶豫了一番還是咽了回去。
趁著還有些空閑時間,侯勝北翻完了那本《北征道理記》。
其中對北齊幾位人物的點評,從公到私都有。
段韶外統軍旅,內參朝政,功勛彪炳,位高權重,雅性溫慎,有宰相之風。
聲望傾于朝野,又擅長計謀,善于御眾,深得將士愛戴,臨敵之日,人人爭奮。
這份記述和侯勝北的認識一致,他一直覺得段韶是北齊的定海神針。
不過后面的記載內容,又令他開了眼界。
然性好漁色,雖居要職,經常微服間行尋歡。
干那啥微服走小道,身為領導還算知道要注意影響。
曾有皇甫氏因謀逆沒官,段韶美其容質,啟奏固請賜之。
自古英雄多好色,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尤吝嗇于財,雖親戚故舊,略無施與。
其子段深尚公主,并省丞郎在其家佐事十余日,事畢唯賜一杯酒而已。
沒想到還是個小氣鬼……
下一個。
斛律光繼承其父斛律金,行兵采用匈奴之法,望塵識馬步多少,嗅地知軍行遠近。
其弟斛律羨、長子斛律武都、次子斛律須達、三子斛律世雄都是開府儀同三司,出鎮方岳,其余子孫封侯貴顯者眾多。
門中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三世老臣,貴寵無比。
斛律光雖貴極人臣,然性節儉,不好聲色,罕接賓客,杜絕饋餉,不貪權勢。
每朝廷會議,常最后發言,言輒合理,或有表疏,令人執筆口占,務從省實。
常為士卒先,行軍營舍未定,終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脫介胄。
治兵督眾,士卒有罪,唯大杖撾背,未嘗妄殺,眾皆爭為之死。
不愧是射雕英雄,公私兩方面都沒得話說,完美得很。
下一個。
蘭陵王性膽勇,而貌若婦人。
為將躬勤細事,每得甘美,雖一瓜數果,必與將士共享。
為人寬厚,曾經入朝而仆從盡散,高長恭獨自返還,并無譴罰。
太上皇帝高湛賞其功勞,命人為買妾二十人,唯受其一而已。
鐵血柔情,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侯勝北喃喃道。
有此三人在,北齊就算奸佞當道,一時也未必可攻呢。
嗯,祖珽這人也挺有意思的。
本以為就是個喜歡偷雞摸狗的小人,沒想到還是多才多藝之輩。
會彈琵琶,能為新曲,經常招城市年少歌以為娛,是個音樂家。
善為胡桃油以涂畫,是個油畫家。
解四夷語及陰陽占候,醫藥之術尤是所長,還是語言學家和醫學家。
所乘老馬,常稱騮駒,又與寡婦王氏奸通,于人前大大方方打招呼。
被裴讓之嘲笑道:“卿那得如此詭異,老馬十歲,猶號騮駒;一妻耳順,尚稱娘子。”
耳順者,六十歲也。
侯勝北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對,自家那匹小矮馬已經不在了,否則有空也會牽出來遛遛。
至于六十歲還稱娘子,說明夫妻感情甚篤嘛。
祖珽常云:“丈夫一生不負身。”
好一場快意人生,侯勝北心有戚戚焉。
只是陳元康被砍成重傷臨死,拜托他寫遺書。祖珽卻隱瞞不提,私下索得金二十五錠,吞沒其中二十三錠,還盜走陳元康家的書籍數千卷。
這人品,嘖嘖。
使團渡河之后,北齊便派遣中勞使劉俊前來迎接。
劉俊歷任殿中侍御史,兼散騎侍郎,乃儀同三司、江州刺史劉逖之弟。劉逖曾為來聘使主,和傅縡相識。
說來也巧,劉逖還與祖珽以文義相得,結雷陳之契,為劉俊聘祖珽之女。(注1)
呵呵,這位中勞使,就是祖珽的女婿了。
侯勝北于路詢問劉俊,如今的朝堂是哪幾位重臣掌權,得知有了些許變化。
太宰侯莫陳相過世,年八十三。
太尉徐顯秀也已亡故,蘭陵王高長恭接任。
其余人等按序遞升。
趙彥深遷司空。
和士開遷錄尚書事。
徐之才遷尚書令。
唐邕遷左仆射。
馮子琮遷右仆射,仍攝選官。
侯勝北暗自感嘆情報這東西是有時效的,相隔二千里,到手的已是半年前的消息。
反過來說,如能利用好距離和時間帶來的消息差異,沒準能在戰場上發揮大用處。
閑談間說起祖珽,劉俊對這位岳父大人既感羞恥又屬無奈。
大概是為了挽尊,他說了一段祖珽挺身而出,君臣論戰的軼事。
時任秘書監的祖珽,告發和士開、元文遙、趙彥深等朋黨弄權、賣官鬻獄之事。
不知怎的,話題從臣下轉到了陛下身上。
太上皇帝高湛大怒道:“爾乃誹謗我!”
祖珽道:“臣不敢誹謗,陛下強取民女。”
高湛辯解道:“我以其饑饉,收養之耳。”
祖珽駁斥道:“何不開倉振給,乃買入后宮乎?”
很是一針見血。
高湛老底被揭穿,惱羞成怒,以刀環筑其口,鞭杖亂下,將撲殺之。
祖珽認慫,高呼道:“陛下勿殺臣,臣能為陛下合金丹。”
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沒鬧出人命。
沒多久,祖珽嘴賤,忍不住又道:“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
高湛的怒火再次冒了上來:“爾自比范增,以我為項羽邪?”
沒想到他還是高看了自己,祖珽表示鄙視,搖頭道:“項羽布衣,帥烏合之眾,五年而成霸業。陛下藉父兄之資,才得至此。臣以為你沒資格輕視項羽。”
還沒等高湛發飆,祖珽接著自夸自贊道:“臣何止方于范增,縱張良亦不能及。”
他還列出了理由根據。
“張良身傅太子,猶因四皓方定漢嗣。臣位非輔弼,疏外之人,竭力盡忠。勸陛下禪位,使陛下尊為太上,子居帝庭,于己及子,俱保休祚。”
祖珽傲然道:“蕞爾張良,何足可數。”
高湛愈怒,下令以土塞住他的嘴,祖珽不屈不撓,且吐且言。
乃鞭二百,配甲坊,徙光州,敕令牢掌。
華夏文字博大精深,別駕張奉禮認為牢掌不是說牢牢看管,而是要打入地牢。
于是挖了個深坑,置祖珽于內,桎梏不離身,夜以蕪菁子為燭,熏瞎其眼。
侯勝北心想,張良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功成身退從赤松子游,會把自己搞成瞎子嗎?
祖珽,你還差得遠哪。
齊主高緯即位,念及祖珽建言自己登基的舊日恩情,就流囚中除為海州刺史。
祖珽乃遺書于陸令萱之弟自薦,和士開亦以祖珽有膽略,欲引為謀主。
因而拋棄舊怨,召入朝中,復為秘書監,銀青光祿大夫,加開府儀同三司。
侯勝北聽完,覺得啼笑皆非。
要說祖珽是個佞臣吧,他敢于告發不正,直指太上皇帝之非。
要說他是個忠臣,又與陸令萱、和士開之流相互勾結。
只能說人有百態,事有百般,北齊朝堂之上,果然是無奇不有。
有機會的話,真想見一見這位妙人。
不幾日,到達了北齊的京師鄴城。
鄴城坐落在太行山東麓的丘地之上,山脈蜿蜒成為屏障,漳水、白溝、淇水、蕩水、洹水、滏水環城而過,形成天然的護城河。
據河北之噤喉,為冀州之腰膂。
西可連接河東之地,東可溝通華北平原,北可窺視燕云,南可威懾中原。
地處太行八陘中最為寬闊,適合大軍和騎兵行進的滏口陘在河北一端的出口,乃兵家必爭的要道。
而漳水河畔土地肥沃,又是河北的天然糧倉。
此時初入孟夏四月,天地始交,萬物并秀。
春種已播,繼高增長。侯勝北放眼望去,土地一片綠意。
《呂氏春秋》有云:是月,驅獸無害五谷,無大田獵,農乃升麥。
北方種麥,今年相信會是百姓獻上新麥的好收成吧。
不過,看著田里耕作的農夫,怎么好像都有氣無力的呢?
“這里都是公田。”
劉俊介紹道:“鄴城四面,諸坊之外,三十里內都是公田。”(注2)
所有的收獲都要交公的啊,那怪不得干活提不起勁來了。
坊這個單位,侯勝北在北周時見過,規劃得四四方方,砌起隔墻,安置居住。
相比南朝的隨意,北朝百姓受到更多約束,不過外賊也不容易侵入放火劫掠。(_)
“昔日瀛冀諸劉,清河張宋,并州王氏,濮陽侯族,諸如此輩一宗近將萬室,煙火連接,比屋而居。如今難以再現彼時盛況嘍。”
劉俊感嘆道:“河清三年定令,乃命人居十家為比鄰,五十家為閭里,百家為族黨。都拆戶了。”
侯勝北問他是不是冀州劉氏,劉俊表示自己是彭城人,不是本地大姓。
突然間,侯勝北有了一絲明悟。
北齊那些聽起來荒唐,血腥的屠殺,背后何嘗不是高氏和大姓在爭奪人口和賦稅呢。
《后漢書》云: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遍野,奴婢成群,徒附萬計。
大姓豪強不納租稅,皇帝自然就窮了。
皇帝要榨出錢糧揮霍,擠出人口當兵服役,就得和大姓豪強明爭暗斗。
但是須得把握好尺度,以免逼反一片,動搖了國家根基。
不過侯勝北無暇繼續多想,鄴城已近在眼前,他欣賞著這座河北名城。
鄴城最早為春秋齊桓公為爭霸中原所筑,三家分晉后,魏文侯以此地為陪都。
漢光武劉秀占據鄴城,以河北之地為基,東征西討擁有天下。
東漢末年袁紹以鄴城為根基,雄踞冀、并、青、幽四州,一度成為當時最強的諸侯。
鄴城由南北二城構成。
北城是建安年間,曹操封魏王時營建的國都,曹丕代漢,移都洛陽,以鄴城為北都。
后趙石勒、冉魏冉閔、前燕慕容儁相繼定都于此。
北城東西七里,南北五里,周二十四里。
外城七門,南面廣陽門、永陽門和鳳陽門,北面廣德門和廄門,東西分別是建春門和金明門。
城內正北為內城,西面為禁苑游園,在禁苑西側城墻上,修筑了三座高大的臺榭。
由南向北,依次是金虎臺、銅雀臺、冰井臺,內設名為乘黃廄、白藏庫的馬廄武庫。
三臺彼此相距六十步,通過兩座浮橋式閣道相連接,蔚為壯觀。
孔明和周瑜說,曹操命幼子曹植作一賦,名曰《銅雀臺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為天子,誓取二喬。
大都督被激怒了。
原文是“連二橋于東西兮,若長空之蝃蝀。”
可不是“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
大都督的書讀得還是少,所以才被孔明騙了。
長明溝穿過中央,引漳水通往城內,是北城主要的用水來源。
城東為貴族官員聚居區及衙署,城南為居民區、商業區和手工業區。
南城則是一座修建不到四十年的新城。
天平二年,高歡挾魏孝靜帝元善見,從洛陽遷都鄴城。
北城歷經三百年戰亂,已經破爛不堪,難以安置從洛陽遷來的四十萬戶人口。
高歡于是發動二十萬人,拆毀洛陽宮殿,把重要的構件運到鄴城,依北城的南墻建設新城。
三年后的元象元年,高歡動工營建了規模更加宏大的南城。
南城東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周近三十里,東西各四城門,南面三城門。
與北城正好相反,南北寬東西窄,呈龜形。
城垣迂曲,多處設有馬面,墻外有護壕。
南城建成之后,北齊歷代皇帝繼續大幅重修南北二城,力度更超曹魏和后趙。
北齊崇佛,鄴城周邊有寺廟四千余座,僧尼八萬多人。
更是沿山挖掘石窟,放置佛像,蔚為壯觀,看得眾人贊嘆不已。
侯勝北心中小有感慨,建康、長安、鄴城,南北朝三國的首都,自己都來了一趟。
多少人能有此經歷?
此生不虛了。
他望向荀法尚,見好友似乎也有同感,兩人相視一笑,莫逆于心。
進入鄴城,城內也是一個一個的里坊。
使團從南城通過,前往北城。
永康、允忠、敷教、修正、修義、信義、清風、德游、東明、嵩寧、徵海……
南城的城南是百姓居住。
中壇、七帝、天宮、元子思,聽里坊的名字就知道是貴族所居,位于內城。
“自興和遷都以后,四民輻輳,里閭闐溢,蓋有四百余坊。”(注3)
侯勝北快速一算,百戶一坊就是四萬戶,百姓就有至少二、三十萬的人口。
“二、三十萬?說少嘍。”
劉俊笑著解釋道:“城郭繞宮城南,悉筑為坊。坊中開巷,大者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怕不得有五、六十萬人口吧。”(注4)
“東市和西市在城郭兩側,待安頓下來,再帶各位前去。”
劉俊很是熱情:“真定之梨,故安之栗。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淇洹之筍,信都之棗。雍丘之粱,清流之稻。左思的《魏都賦》都寫了,就不用我多介紹了。”
侯勝北一路行來,見沿途士人婦女,被服奢華亮麗,頗有京、洛之風。
漢人和鮮卑,大致是十一之比。
到了朝堂之上,這個數字就會倒過來了吧?侯勝北想道。
引入館舍歇下,安排覲見之儀。
這次侯勝北作為副使,也有資格面見北齊之主了。
收拾行李躺下,這是他第二次來到異國他鄉,比起初到長安之時適應了許多。
不過還是忍不住思念妻兒。
侯勝北讓思緒不受約束地漂浮在空中。
鄴城無疑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天下名城,凝聚了無數人的心血和汗水。
他鬼使神差地想道:若是有人毀了這座城,是要遭報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