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積弊積弱,是百年留下的復雜問題。
這個問題的根源,在于立國時的政策就錯了。
趙匡胤以武將起家,搶了孤兒寡母的江山,這件事本就做得心虛,正因如此,趙匡胤對武將的戒心特別重。
從開國時的“杯酒釋兵權”,到后來的“重文輕武”國策,哪怕不惜自廢武功,也要把武將們的野心死死地壓制住。
武將士卒們被壓制,成了大宋社會的底層階級,軍心士氣自然一落千丈,所以大宋立國后的對外征戰,那戰績簡直一塌糊涂。
武將被壓制的同時,連鎖效應便是文官支棱起來了。
于是文官們治理江山,指點江山,皇帝對文官賦予了太多的信任,而文官漸漸成勢之后,連帶著民間崛起了與官員各種勾結和利益輸送的士商集團,權貴地主集團等等。
所以趙孝騫說,這是一張無比龐大的網。
皇城司查出的十二名官員,連零頭都算不上。
歪曲新政,借此盤剝斂財,征收苛捐雜稅,逼百姓賣田賣房,傾家蕩產后淪為流民……
這些惡事不是靠某個官員一手遮天就能辦成的,在地方上必然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利益鏈條,官員才能做得肆無忌憚,當地的各個鄉紳士商集團才能雨露均沾分得一些利益。
趙孝騫很憤怒,他是皇帝,天下皆是王臣,皆是王土。
下面的官員如此禍害他的子民,趙孝騫怎能不憤怒?
對皇城司查案的結果,趙孝騫很不滿意,他甚至對甄慶的辦事能力產生了懷疑。
瞇著眼打量著甄慶,那目光如刀子般在他身上剮來剮去。
甄慶臉色蒼白,渾身寒毛都立起來了,跪在地上伏首垂地,不敢抬頭。
“甄慶,你到底能不能辦事?不能辦事就把位置讓出來,朕找個能干的人上,朕給你加封個寄祿官,朝廷每年發你俸祿,你不如告老還鄉算了。”趙孝騫淡淡地道。
甄慶渾身一顫,額頭猛地朝殿內的地板上重重一磕:“官家恕罪,臣知罪了!請官家再給臣一次機會,臣一定為官家辦得妥妥帖帖!”
趙孝騫指了指那張扔在他面前的名單,冷冷道:“京畿地區諸多州府縣,各地皆有民怨民怒,他們不惜越級上告,這是被本地的官員逼得沒活路了,否則平民哪敢冒此大不韙?”
“結果你們皇城司查了半天,就查出了十二個人,你把朕當傻子嗎?”
“各地官員跟誰勾結,他們背后是何背景,盤剝百姓后得到的利益跟誰分了,百姓賴以活命的農田賣給了誰,本地有多少宗族地主涉案……”
“這些內幕線索和罪證,你一個都沒有,就交給朕十二個人的名單,甄慶,你就是這樣為朕辦事的?皇城司何時變成了酒囊飯袋?還是說,這里面牽扯的大人物太多,你也不敢動他們?”
甄慶渾身冷汗如雨下,臉色愈發蒼白。
原本甄慶的做法是沒錯的,各地的利益關系網錯綜復雜,而且里面牽扯的大人物不少,莫看某個小小的縣城,一旦拔出蘿卜帶出泥,說不定這些泥里就有某個汴京當官的大佬。
皇城司以往的做法,通常是把證據確鑿的一些明面上的人物名單送上去就完事。
至于隱藏在這張利益網背后的大佬,按照官場的潛規則,通常是不會動的,除非這位大佬自己在朝堂上犯下什么大錯,皇帝容不得他了,才會把以往雞毛蒜皮的舊賬翻出來作為罪證。
原本甄慶以為這次也是一樣,把直接涉案的官員名單送上去就算完成了任務,可他沒想到卻被官家罵得狗血淋頭,差點官職不保。
此時的甄慶,終于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官家要辦的,不是表面上涉案的這幾個官員,而是要把這樁案子當作立威的典型,把所有涉案的關系網連根拔起。
與此同時,這樁案子也將成為以后監察府辦案的標桿,從此監察府查辦任何案子,都要以此案為例,做到除惡務盡,而不是逮幾個炮灰出來查辦就完事了。
簡單的說,官家要做的,是從根子上解決問題,監察府以后亦如是。
如果監察府做不到鐵面無私,除惡務盡,那么官家設立它的意義在哪里?
還不如維持現狀,繼續讓御史臺負責監察百官,大部分的貪贓枉法之事,睜只眼閉只眼混過去就算了。
此時的甄慶才意識到,當初官家力排眾議設立監察府的用意。
從監察府設立的那一天起,大宋整個官場的游戲規則就已經改變了。
正如官家當初所說,他要建立一種新的秩序。
這句話不是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新規則,制定新規則的人,是當今天子。
直到現在,甄慶相信很多官員都沒把官家的話當回事,所謂的建立新秩序,口頭上說說便罷,而官家設立監察府,哪怕看得再深遠的人,也以為官家的目的是為了鞏固皇權,讓天下的權力向中央更集中。
此刻唯有甄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宋官場的新秩序已經在悄無聲息中形成雛形了。
從此以后,大宋官場的潛規則將被徹底打破,許多躲在陰暗處,吃得腦滿腸肥的利益集團,也將被連根拔起。
這一刻,甄慶終于明白了,心中瞬間產生深深的自責和愧疚。
皇城司作為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劍,卻沒有跟上皇帝的節奏,行事如此草率敷衍,這次的做法確實讓官家失望了。
“臣明白了,請官家再給臣一次機會,皇城司重新查緝此案,定要將所有涉案的本地權貴地主和士商一網打盡,以儆效尤,為監察府立威!”甄慶咬著牙道。
見甄慶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趙孝騫點了點頭,道:“朕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如果還是辦得讓朕不滿意,甄慶,你就可以準備致仕奏疏了。”
“臣遵旨!”
看著甄慶誠惶誠恐地退出福寧殿,趙孝騫的眼睛瞇了起來,狹長的眼縫中殺意閃爍。
君臣之間真正的斗爭,現在才開始。
這一次,以殺證道。
監察府的工地,工匠民夫們仍在如火如荼地建造監察府。
不過在建造初期,工部官員遵照趙孝騫的旨意,提前在御街邊建起了一座監察府正堂,以及后面幾間廂房,作為監察府臨時辦公之用。
此刻監察府的廂房內,監察大夫韓忠彥一臉惶恐,不時抬手擦拭著額頭的冷汗,旁邊坐著的呂惠卿臉色也是一片鐵青,唯獨剛上任的李清臣神情頗為淡定,但眼神里也透著幾分焦慮。
廂房的桌案邊,甄慶一臉生無可戀地站著,表情如喪考妣,剛才在宮里挨的罵,這會兒他還沒回過神來。
監察府的第一次行動,期間皇城司全力配合,首先拿京畿地區的州府開刀。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京畿地區百姓越級呈上的訴狀。
百姓送上訴狀,是因為聽說朝廷新設立了監察府,它具體是管什么的,百姓大多不清楚,只是聽民間的讀書人說,監察府是管官的官,地方上當官的若是盤剝百姓,斂財肥己,百姓都可以上監察府告狀。
自古民告官是非常罕見的,就算告贏了,百姓也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民間流傳所謂鳴冤鼓,闖宮門過釘板等等,雖說只是野史,但它不算太野,還是有一定的事實依據的。
比如宋律就有明文記載,民告官不問對錯,百姓首先要挨二十脊杖,挨了脊杖后再說正事,至于這脊杖挨了后活不活得了,看命夠不夠硬了。
讀書人寒窗十余載當上了官兒,皇帝也好,朝廷也好,首先要維護的,是官的威嚴,如果隨便什么阿貓阿狗想告官就告,告不贏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這天下的階級和法律不是亂套了么。
這次京畿地區的百姓聯名越級呈上的訴狀,也是迫于無奈。
人若沒有逼到走投無路,活不下去的地步,誰也不會選擇如此艱難兇險的告官的決定,用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個渺茫黯淡的結果。
監察府收到了百姓的訴狀后,韓忠彥還是頗為重視的,畢竟這是監察府設立以來的第一樁案子,監察府能不能在朝堂和地方上立威,就看這一樁案了。
于是韓忠彥當即便向趙孝騫面奏此案。
沒錯,監察府是直接向皇帝負責的,任何事務不必經過政事堂,可直接奏于皇帝,這就是獨立出來的監察權。
趙孝騫當即便下旨查辦此案,并令皇城司負責偵緝,查實涉案人等,搜集證據。
接連幾日,案情都在穩步進展中,皇城司很快拿到了罪證,監察府和皇城司商議后,很快擬定了犯官名單,共計十二人,由甄慶面呈官家。
擬定犯官十二人,是監察府和皇城司共同的決定,韓忠彥與呂惠卿等官員是經過慎重商議的,但他們的思維卻還停留在舊的秩序里,仍然默守著官場的潛規則。
除了十二名犯官,這樁案子并沒有往更深處挖。
沒想到名單送上去后,甄慶被官家罵得狗血淋頭,然后甄慶灰頭土臉地告訴韓忠彥,官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為了這樁案,甄慶差點被官家當場罷官。
這下韓忠彥慌了,呂惠卿也慌了。
官家罵的是甄慶,雖然沒有半句涉及監察府,但韓忠彥仍然感覺官家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自己的臉上,火辣辣地痛。
很顯然,這樁案子如何處置,已不能遵行以往大宋官場的潛規則了。
官家要的是連根拔起,要的是除惡務盡。
監察府立威,這種不痛不癢的結果是不行的,起不到震懾百官的作用。
韓忠彥終究比甄慶更聰明,他立馬領會了趙孝騫的意圖。
官家這是要干大事呀!
看著桌案邊一臉苦澀的甄慶,韓忠彥起身朝他行了一禮:“甄勾當受苦了……”
甄慶臉頰微微一抽,索然嘆道:“沒受苦,我只是命苦。”
確實命苦,皇城司只是輔佐監察府,負責偵緝查辦,真正做決定,擬犯官名單的,是監察府這幾位。
結果甄慶傻兮兮地自告奮勇給官家送上名單,挨了一頓臭罵。
頓了頓,甄慶神情認真地補充道:“下次送犯官名單,你們去,我不去了。”
韓忠彥和呂惠卿連連點頭:“理當如此,輪也該輪到監察府挨罵了。”
旁邊的李清臣忍不住道:“諸公這話實在是……咱們痛定思痛,把官家吩咐的差事辦漂亮了,大家都不用挨罵,豈不更好?”
甄慶愈發委屈:“那我今日挨的罵算什么?”
李清臣嘆了口氣,道:“只能算你倒霉了。”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