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賜宴,出乎章惇的意料。
太簡陋了。
面前的矮桌上,只有簡單的三葷一素,一碗米飯,沒有酒。
再看趙孝騫面前的,也是一樣的規格,一樣的菜色。
章惇微微瞇起了眼,眼神里透出幾分探究的意味。
沒當皇帝以前,章惇對趙孝騫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趙孝騫這人對美食很講究。
也正因此,楚王府的佳肴成了汴京權貴們嘖嘖贊許的存在,章惇以前也有幸赴楚王府的酒宴,飯菜佳肴果然是妙不可言,名不虛傳。
更甚者,聽說趙孝騫與蘇軾還是忘年交,二人的交情深厚,而最初讓二人產生交情的,并不是所謂的詩詞文章,而是美食。
蘇軾這個老吃貨的名聲跟他的才名一樣天下皆聞,據說趙孝騫與蘇軾二人經常聚在一起,卻絕口不談詩詞文章,倒是互相討論做菜。
于是在章惇的想象中,趙孝騫當了皇帝后,應該對美食愈發挑剔才是,可眼前這三葷一素,委實令他吃驚了。
都已是君臨天下了,為何膳食卻反倒比楚王府時更簡陋了?
是做給他這個宰相看,以示皇帝節儉,還是朝政國事壓力過大,官家已無心情品嘗美食?
帶著許多的不解和疑問,章惇心不在焉地吃著面前的飯菜。
良久,章惇終于忍不住嘆道:“官家,恕臣直言,大宋的國庫雖說有些緊張,但它只是支應不起一場國戰,其他方面倒是勉強能夠應付,作為大宋天子,官家不必如此節儉的……”
趙孝騫一怔,然后垂頭看了看面前的三葷一素,不由笑了。
“你覺得朕是刻意削減宮中開支,省下錢來準備北伐?”
章惇看著面前簡陋的菜色,嘆道:“難道不是嗎?哲宗先帝在世時,雖然也不太鋪張,可天子的排場終究還是要有的,先帝每頓膳食至少也有十幾個菜色,臣從未見過帝王御膳節儉到這般地步的。”
趙孝騫笑道:“皇帝也只有一張嘴,一個肚子,跟別人并無區別。明明兩三個菜就能填飽肚子,講究那些排場作甚?十幾道菜擺在面前,皇帝一人能吃幾樣?吃不完的只能倒掉,浪費糧食太可恥了。”
這話確實是他的真心話,吃飯這種事,委實沒必要搞太大的排場,前世的趙孝騫,小時候浪費了糧食,被父母狠狠教育過,那頓毒打挨的,一輩子都記得清清楚楚。
從此以后,趙孝騫哪怕是成年了,工作了,自己養活自己了,任何時候都不敢隨便浪費糧食,甚至碗里剩下一粒米都要扒干凈,都被教育得有強迫癥了。
重活這輩子,哪怕出身富貴,趙孝騫依然不敢浪費糧食。
昔日楚王府里的佳肴滿城皆贊,可趙孝騫吃的是精致美味,而不是排場鋪張。
聽趙孝騫說話如此樸實,章惇再次感嘆:“官家與歷代帝王,實在是太不一樣了,臣打從心底里敬佩……”
趙孝騫正色道:“皇帝吃飯該是什么排場?大約是肉夾饃里能夾兩片肉,兩片!”
“皇帝干活用的糞耙子都是純金打造的,不然對不起這身份!”
章惇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官家這說法……哈哈!”
趙孝騫沒笑,而是認真地道:“朕吃多吃少,只是小事,朕自己不在乎,你也沒必要心疼。”
“重要的是,朕既然坐在這個位子上,只希望天下的百姓每頓飯里能多幾個菜,最好頓頓有肉吃,老人孩子不挨餓,冬天不缺穿,不會被凍死……”
“這是很長遠的目標,需要你我君臣一同努力。”
“當然,朕也不裝什么高尚偉大,這么干的目的,大多是希望大宋江山能一直延續下去,不至于數百年后被吃不飽飯的窮苦百姓揭竿而起,推翻趙家的統治。”
章惇神情一肅,起身長揖,正色道:“臣在其位,定為官家分憂,為百姓謀福,如若做不到,臣亦不配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
趙孝騫笑道:“這話聽著提氣,只要朕與子厚先生同心同德,這天下沒有咱們辦不到的事兒,千百年后的史書上,你我皆是圣君賢臣,供后人敬仰,豈不是一段佳話。”
幽州城。
“幽州”是大宋正式的城名,可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北京”。
此北京非后世的北京,宋遼皆是五京制,除了國都外,皆有其他四京以為拱托。
大宋曾經的北京是大名府,后來朝廷收復燕云十六州,國土面積增加,疆域國界往北延長了數百里。
這個時候大名府作為北京,已然名不副實了,于是趙煦在世時御筆一揮,改遼國曾經的析津府為“幽州”,并命為大宋北京。
這其實是一件足夠大宋臣民揚眉吐氣的事。
大宋立國百年,第一次因為國土的擴張和延伸,而將新占領的城池改名,清明祭祖時,足夠在祖宗墓碑前吹噓兩個時辰了。
今日的幽州城府衙后院內,氣氛猶為沉悶。
許將和陳松齡一直被關押在后院,幽州城守將郭成奉了趙孝騫的密令,特意撥出一千兵馬將后院團團圍住,戒備森嚴,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許將和陳松齡在這個小小的院子里已然住了三個多月。
這三個月里,外界沒有任何消息傳進來,二人更不知趙孝騫此番回京奪位,緊張究竟如何。
每日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在院子里平靜地看著太陽東升西落,日復一日。
最初二人還能互相交談,一同揣測汴京的時局。
可后來許將和陳松齡已漸漸無話可說。
不是沒有話題可聊,而是二人的價值觀根本完全相悖。
許將對趙孝騫奪位抱著比較開明包容的態度,在他看來,大宋需要一個賢明的君主,來帶領這個國家走向盛世,而不是迂腐地遵從祖制,選出某個昏庸甚至暴戾的家伙,開歷史的倒車。
祖制上倒是合理合法了,誰來可憐那些貧苦的百姓?誰來手執三尺青鋒,率王師北伐遼國,完成華夏一統?
當今之世,除了趙孝騫,沒人能做到。
這一點,許將看得很清楚,所以當初盡管趙孝騫率燕云邊軍起事時,嚴格說來由謀反之嫌,許將也只是不參與,可他的內心其實也不反對,于是許將才自己站出來,主動要求種建中囚禁自己。
陳松齡的想法跟許將完全相反,直到如今,陳松齡說起趙孝騫來,仍然是一口一聲“反賊”,“狼子野心”等等辱罵之辭。
可見陳松齡此人何等迂腐固執,他的眼里只認祖制,祖制認定的繼承人,才是合理合法的皇位繼承人,換了別人都是謀朝篡位,人人得而誅之。
許將和陳松齡的原則立場從根本上來說,是互相對立的,正如汴京的朝堂陣營一樣,一方主張立嫡長,另一方主張立賢。
兩大陣營的爭執對立,如今也反應到二人的身上。
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那么不如相對無言,相忘于江湖。
被囚禁的這些日子,許將和陳松齡友誼的小船早已翻了,不僅翻了,而且還跟泰坦尼克號一樣,從中間斷了,斷得很干凈。
今日,依然是平靜寡淡的一天。
許將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但他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未來的命運,他知道朝廷早晚會起復他,因為他對趙孝騫有著十足的信心。
汴京奪位,十萬邊軍南下,以趙孝騫的本事,對付那幾個不成器的親王,勝負毫無懸念。
許將已認定趙孝騫一定能成事,他必然能登大寶,手握天下至權。
許將對自己更有信心,一旦趙孝騫即位,必然會重新起復他。
信心并不盲目,因為許將和趙孝騫一樣,對自己的認知非常清晰理智。
許將曾是科考狀元,更有第一線與遼軍交戰的資歷,趙孝騫即位后,不出所料的話一定會籌謀北伐。
朝廷制定戰略,布局兵馬的時候,怎能少得了他許將?
當初種建中決定擁戴趙孝騫,率十萬邊軍南下時,許將雖說沒有參與,并無從龍之功,可他也沒給趙孝騫添亂,沒給他制造阻礙,而是老老實實主動請求被囚禁,主打一個不摻和,不惹事。
僅憑這一點,趙孝騫也要記他一份人情。
日上三竿,東側的廂房打開了門,陳松齡一臉惺忪地走出來,看到院子里呆坐的許將,陳松齡臉色一沉,怒哼了一聲,然后轉過身走到另一邊,與許將隔得老遠,屁股朝著他。
許將淡淡一笑,不跟他計較。
時間或許不能證明是非善惡,但它一定能證明勝負輸贏。
“今天是個好天氣……”許將抬頭,看著烈陽高照,他的眼睛微微瞇起。
“陽朔正盛,世上魑魅魍魎無所遁形!”陳松齡冷冷地接道。
“成王敗寇,誰是魑魅魍魎,‘成王’說了算。”許將微笑著一語雙關道。
陳松齡一愣,接著勃然大怒,正要罵回去,卻聽后院的拱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聲音還摻雜著甲葉撞擊聲,顯然來者匆忙,是一位武將。
很快,幽州城守將郭成腳步匆忙走到后院,見面后抱拳朝二人行禮。
“末將郭成,拜見陳帥,拜見許副使。”
郭成用的稱呼還是當初的官職,畢竟朝廷還沒正式下文升免二人的官職,他們仍然是河北西路經略安撫使和副使。
見郭成難得地過來,許將的心跳陡然加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如同見到了少年時的白月光。
“汴……汴京可是有了結果?”許將雙目赤紅地盯著郭成問道,神情和語氣都十分激動。
郭成笑了笑,道:“是,汴京有結果了,五月廿八,成王殿下正式登基,即大宋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