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九年制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前世雖然漏網了,多少還是咬過幾口豬飼料的。
“祥瑞”這種東西,縹緲得像許愿池里的王八,你信就投個幣,不信就呵呵一笑。
可不同的是,站在一個國家的層面,這種風氣不可長。
二十五份奏疏,全特么都發現了祥瑞,由此證明趙孝騫的登基是天命所歸,大宋必昌。
普通的臣民看起來自然是歡欣鼓舞,說不定真能蠱惑一大批愚昧的民眾,就算不相信的人,也只會淡淡一笑,不去戳穿,情當看了一場熱鬧。
但趙孝騫是皇帝啊,前世受過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啊,他總不能傻呵呵地哄著自己信了吧。
二十五個地方發現祥瑞,跟特么雨后的狗尿苔似的呼啦一下都竄出來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祥瑞,更像是妖孽。
“祥瑞,嗯,看起來確實像,只不過祥瑞未免太多了些,你們確定它真的是祥瑞?”趙孝騫笑吟吟地道,眼睛卻盯住了戶部侍郎曾晨。
曾晨此刻已是冷汗潸潸,臉色蒼白。
他沒想到不過是借“祥瑞”之名,狠狠給官家拍上一記馬屁,這馬屁好像拍到馬腿上了,官家根本不信這個。
更糟心的是那二十五名地方官員,他能想到的馬屁,那些官員也想到了,幾乎同時上表稱發現祥瑞,把祥瑞搞得不值錢,幫家人們把價格打下去了。
見趙孝騫已盯住了他,曾晨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跪倒在殿中央,顫聲道:“臣有失察之罪,臣知罪。”
趙孝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罷了,你也是一番好心,此事不追究你了。”
說著趙孝騫環視群臣,道:“朕即位是為了務實做事,立志治下昌平盛世,希望諸公與朕一樣,把分內的事情踏踏實實做好便足夠,至于那些虛無縹緲的‘祥瑞’什么的,以后不準再奏了。”
“相比那些所謂的祥瑞,朕更希望諸公送上更實際的東西,比如職權內的事務辦理情況,治下范圍內的具體數據,任內是如何造福一方等等,這才是朕真正想要看到的。”
群臣凜然,紛紛躬身應是。
祥瑞之事揭過,趙孝騫也不好處置那二十五名地方官員,說到底人家沒犯什么大錯,無非是想拍個馬屁而已,只不過馬屁的力道和角度搞錯了。
現在趙孝騫公開下了旨,以后再有人上奏發現祥瑞,那可就真要治罪了。
接下來宰相章惇在朝會上宣布了一個消息。
從汴京各官署中挑選百名官員,下放到地方上,深入民間鄉村,與農戶同吃同住,了解疾苦,理清新政弊處,時限為半年,半年后回京述職。
至于下放的地點,暫時定在京畿范圍的縣鄉,作為朝廷的試點,如若有效,可向大宋全國推廣,并以此立法。
這個消息一出,滿朝文武皆驚。
許多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也有人頭顱低垂,不敢出聲,生怕趙孝騫和章惇選中他。
沒人愿意去,大多數人當官的初衷是為了出人頭地,掌握權力,享受養尊處優的優渥生活,誰愿意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到鄉村里過貧民農戶的生活?
趙孝騫的目光環視下來,不由冷笑。
嘴上說著為國為民,張載曾經的橫渠四句被他們當成了口號喊得帶勁,一旦真需要自己付出了,個個都是這般模樣。
文官集團的虛偽,可見一斑。
“一個個都如此謙讓,看來諸位都是高風亮節之士,既如此,朕也不讓你們為難,政事堂和吏部謹慎挑選后,便直接點名了,點到了誰,誰便可獲此殊榮,下放到地方。”趙孝騫語氣帶著幾分冷意道。
“沒被點到名的也不必遺憾,這只是第一批,往后還會有第二批,第三批,不了解民間疾苦,怎配為民謀福,為君分憂?”
“平日里口號喊得那么激昂高亢,朕希望諸公能說到做到,否則,朕也怕你們背負‘道德敗類’的惡名,一生清譽盡喪,讓朕心疼吶!”
殿內大部分人的表情變得不自在,有點羞恥心的老臉都紅了。
群臣對趙孝騫又有了新的認識。
這位官家,可比哲宗先帝厲害多了。
哲宗隱忍多年,性格早已變得溫和,親政以后鮮少露出鋒芒,任何事情大多是笑吟吟地與朝臣們商量著辦。
可是這位新即位的官家,卻是鋒芒畢露,一看就不好對付,往后想要在官職位置上怠政不作為,怕是難了。
尤其是今日的朝會,官家一開始便算計了人心,他搶先一步占領了道德高地,然后從高地上俯視群臣。
不是說為君分憂,為民謀福嗎?
現在機會來了,下放到民間鄉村,現場第一時間感受民間疾苦,并把百姓的疾苦報上朝廷。
你若不干,那就是“道德敗類”,平日里高喊的每一句義正嚴詞的口號,都是此刻扇在自己臉上的耳光。
趙孝騫又補充道:“對了,此事政事堂要帶頭,諸位宰相輪班下放,朕授予‘按察使’之職,宰相下放地方有權處置地方官員,豪強,地主不法,為百姓聲張正義。”
“同時,御史臺,皇城司等官署,朕也會安排人喬裝秘密走訪,下放的官員到了地方上可要守規矩,一旦發現有魚肉橫行鄉里的舉動,馬上會被拿問汴京治罪。”
“新政推行數十年,期間廢復多次,一項明明是對國對民有利的善政,為何如此反復?咱們先從新政自身找原因。”
“此舉,就是要朝堂的官員們親身感受,親身經歷新政在地方上的實施情況,看清楚新政里的哪些條款看似利民,實則禍民,那些條款被地方官員鉆了空子,飽囊肥己。”
群臣的表情愈發復雜。
這位官家的性格和行事風格,果真比先帝強勢太多了,不愧是領過兵的主帥,委實殺伐果斷,不留一絲情面。
殿內不僅新黨官員表情復雜,舊黨官員同樣也是心情復雜。
新政被舊黨們不容,有很多方面的原因。
首要的原因當然是士商集團的利益,這本就是一場集團陣營之間的戰爭,新政太多方面觸動了曾經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朝堂上才會出現新舊兩個陣營,不死不休。
現在趙孝騫的這番說辭,態度已經很明顯。
繼續推行新政是主基調,這一點不會變。
但新政的很多具體條款將會改善修正,而改善修正的基礎,就是這些下放到地方的官員,從他們親身經歷的民間疾苦上,做出適當的修改。
自古變法者,很難不觸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蛋糕就這么大,你吃得太多,占了太多,讓別人沒得吃,這可不行。
但你不能一上來就把別人吃進嘴里的蛋糕用手指摳出來,這就很冒昧。
王安石當年的變法,神宗先帝曾經那么支持他,最終卻還是不得不廢止,就是因為王安石觸碰了權貴地主們的利益,逼得他們瘋狂反撲,這些人糾集起來的力量太恐怖,就連皇帝都不得不妥協。
趙孝騫的做法不一樣,他現在放出的風聲是改善修正新政,也就是說,有可能會在某些方面對權貴地主做出……妥協?
此時殿內的新黨和舊黨都微微動容,他們不停揣度圣意,尤其是舊黨官員們,隱隱覺得己方陣營翻身的機會來了。
中書侍郎蘇轍突然站出了朝班,大聲道:“官家,臣愿主動請纓,下放民間,體察百姓疾苦。”
蘇轍剛說完,舊黨官員們紛紛站了出來,主動表示愿意下放民間。
趙孝騫嘆了口氣,能站在朝堂上的都是聰明人。
這些舊黨約莫以為機會來了,下放到民間就是為了挑新政的刺兒,如果新政的刺太多,落實到地方上搞得民間一塌糊涂,興許官家會改變主意,不再堅持推行新政了,舊黨們的春天這不就來了么?
趙孝騫很無奈,自己當了皇帝,終究還是有人拿新政再次當成了武器,將它化作一柄刺向政敵陣營的劍。
以前的趙孝騫游走于朝堂權力中樞之外,也根本不參與兩黨的爭斗,只聽說雙方斗得激烈,卻不知具體是如何激烈的。
現在他終于看到了。
果然很激烈,雙方從來沒放過弄死對方的任何機會,一旦抓住機會,就往死里弄。
本來不愿被下放的新黨官員們,此時見到舊黨們紛紛站出來主動請纓,這些新黨官員們也慌了,他們立馬明白了舊黨的用意。
于是不用別人暗示,他們立馬也站了出來,表示愿意下放民間。
一坨人人避之不及的臭狗屎,瞬間變成了人人爭搶的香餑餑兒,眼前的景象豈止“諷刺”二字可形容。
趙孝騫迅速瞥向章惇,見此刻的章惇一臉鐵青,咬著牙站在原地,垂著的雙臂卻在微微發抖。
趙孝騫勉強笑了笑,道:“見諸公皆有為民謀福之心,朕甚慰,子厚先生,你怎么說?”
章惇鐵青著臉站出來,緩緩道:“當值御史將今日主動請纓之人的名字官職記下,政事堂挑選下放官員時,會優先考慮。”
趙孝騫沉默半晌,語氣冰冷地道:“罷了,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