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已不復再見,告別時,終究還是少了一個用力的擁抱。
隨著一陣陣喪鐘傳遍汴京城,宮門外的朝臣們也反應過來,紛紛跪倒在地,面朝福寧殿方向嚎啕大哭。
趙孝騫沉默地跪著,垂頭默默流淚。
人死燈滅,一切愛憎恩怨隨風而逝。
回首他與趙煦這些年相處的點點滴滴,終歸是恩大于怨。
在趙煦的心中,大約是真心將他當作了親弟弟,這些年趙煦既是君王,也是兄長,在這本該勾心斗角的朝堂里,給予了趙孝騫幾分難得的溫暖。
莫道天家無情,無論貧富貴賤的人,其實都有情。
此時的宮門內外,皆是一片哭嚎,許多老臣悲痛地叩首大哭,額頭都磕出了血。
汴京城內,隨著喪鐘敲響,無數百姓民居也點亮了燈。
當官家駕崩的消息飛快傳遍全城時,百姓家家戶戶也紛紛掛起了白燈籠和白幡,城內處處可聞哭聲。
這時宮門打開,一群宦官捧著一堆白綾走出來,將白綾發放給宮外跪地大哭的朝臣們。
朝臣們接過白綾,將它系在自己的官帽上和腰間,觸目所及,全城縞素。
沒過多久,一群僧人和道士也列著隊,匆匆趕到宮門外,很快便有宦官將這些僧道領進宮中。
趙孝騫神情麻木地跪著,對旁邊朝臣們的嚎啕痛哭視若無睹。
他的腦海里仍舊閃現著當年的種種畫面。
緬懷,不必太喧囂。
無聲者更悲。
不知過了多久,宮門再次打開,一名宦官走到趙孝騫面前低聲道:“稟成王殿下,太后和章相公請殿下入慶壽殿。”
趙孝騫點了點頭,沉默地起身,跟著宦官走入宮門。
趙煦病逝于福寧殿,那座殿已是停柩之地,向太后與章惇欲議事,只能在太后的慶壽殿。
來到慶壽殿,趙孝騫整了整衣冠走入,殿內的氣氛壓抑沉悶,彌漫著濃濃的哀慟氣息。
殿內殿外已掛起了白幡,就連坐的椅子也被宦官包裹了一層白布。
趙孝騫向太后和章惇行禮后坐下,抬眼一掃,見二人的表情有些怒意,只是努力壓抑住了。
趙孝騫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了悲傷的情緒,讓自己恢復冷靜和理智。
從太后和章惇此刻并不愉快的表情能看出來,二人剛才大約是因為新君人選問題有過爭吵。
趙孝騫之前在兩頭游走,自然很清楚二人的立場。
向太后堅決支持端王趙佶即位。
而章惇,卻極力反對端王即位,當然,這并不代表他支持簡王,事實上章惇兩個都看不上,如果一定要選,章惇只能無奈地選擇支持簡王。
剛才二人爭吵的原因,大約便是為此。
趙孝騫不動聲色地坐下,先朝太后拱了拱手,道:“太后召臣入宮,不知所為何事?”
太后擦了擦眼淚,悲戚地道:“子安,官家……崩矣。”
趙孝騫垂頭:“臣已知道,太后請節哀。”
太后哽咽道:“官家臨終前留下口詔,可令本宮,章相公和子安三人治喪,官家囑咐喪事從簡,不可鋪張,不可動用國庫,京畿與各地官府不準借喪事搜刮民脂,增賦加稅。”
趙孝騫心頭一震。
趙煦臨終前居然將他劃入治喪的成員,這個任命看似普通,實則很不一般。
自古為大行皇帝治喪的官員,必是功高顯赫,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趙煦將他劃入治喪的官員名單里,是他最后一次抬捧自己。
思忖許久,趙孝騫緩緩道:“臣還年輕,對治喪禮儀不甚明了,若需要臣做什么,太后請盡管吩咐臣。”
太后淡淡地道:“治喪不過掛名罷了,具體事宜自有禮部和宗正寺官員操持,本宮亦不便過多露面,接下來便要辛苦兩位了。”
趙孝騫和章惇齊聲應是。
向太后頓了頓,有意無意地瞥了章惇一眼,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宮中治喪之時,也請兩位召集朝臣,商議新君人選。”
不覺加重了語氣,太后的針對性更加明顯:“所議之人選,必須合乎祖制,自古長幼嫡庶,禮法規矩森嚴,還望二位稟此而為,切莫違了祖制。”
章惇闔目捋須的動作突然一頓,片刻后,繼續捋須,眼睛仍未睜開。
趙孝騫不解道:“太后,臣人微言輕,怎可妄議新君人選?”
久不出聲的章惇黯然道:“官家臨終前有遺言,說子安對大宋社稷有大功,既是皇族宗親之后,又是社稷砥柱功臣,新君之選,子安理應參與商議。”
趙孝騫沉聲道:“官家臨終前,沒有留下遺詔,指定新君人選嗎?”
太后和章惇同時黯然搖頭。
“本宮問了官家,他卻抿嘴不言,也不知是當時已神志不清,還是不愿提名。”
趙孝騫再次沉默,心頭又是一酸。
新君人選的事,趙煦直到最后終究還處于矛盾之中,直到死去也沒做出最后的決定,只能將這個問題留給后人。
“宮人已開始布置靈堂法事,今夜我等便為大行皇帝守靈,天亮后再換禮部官員便是。”向太后緩緩道。
三人簡單商議了一下喪事流程后,向太后便吩咐宮人移駕福寧殿。
太后乘坐鳳鑾,趙孝騫和章惇并肩緊跟在后。
行走在深宮中,章惇瞥了一眼前方的太后鑾駕,低聲道:“子安,新君人選你怎么說?”
趙孝騫看了他一眼,道:“章相公還是堅決反對端王即位?”
章惇點頭:“不錯,事關大宋國運,也關乎新政是否繼續推行,端王不可即位,否則大宋這幾年剛有起色的新政,恐又復廢矣。”
趙孝騫卻嘆道:“可是章相公就算支持簡王,他也不見得答應繼續推行新政,我觀簡王性情,此人極度自我,做事只憑自己的喜惡,他若即位,新政怕也是艱難重重。”
章惇神情露出幾分不甘,咬牙道:“老夫只要在朝堂一日,縱是忍辱負重,也要將新政推行下去,縱死不悔。”
趙孝騫深深地注視著他。
有些人,是真的憑著理想信念而活,章惇的信念便是新政。
新政的好壞對錯且不論,至少章惇的這股堅韌的精神,已值得趙孝騫欽佩了。
見趙孝騫沉默不表態,章惇腳步突然一頓,表情露出幾分復雜和古怪。
“章相公怎么了?”趙孝騫不解地問道。
章惇飛快瞥了一眼前方太后的鑾駕,聲音壓得愈發低沉。
“其實官家臨終前還說了一句話……”章惇緩緩道。
“官家說了什么?”
“官家說,‘可惜子安是宗親,他若是朕的親兄弟,朕死亦無憾了’。”
趙孝騫心頭大震,腳步也隨之遲緩下來。
章惇看著他變幻的表情,嘆道:“官家的這句話,老夫深以為然……若子安是官家的親兄弟,太后與老夫何苦為新君人選爭執不休?子安之才,正是天經地義的新君之選。”
趙孝騫冷冷道:“章相公這是在試探我?”
章惇搖頭:“老夫說的是心里話,可惜了……”
趙孝騫心中一動,似笑非笑地道:“我若也有爭位之意,章相公認為我勝算幾何?”
章惇表情一滯,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呵呵笑了兩聲,然后加快腳步追上太后的鑾駕。
一夜過去,天亮時分,趙孝騫滿身疲倦地走出宮門。
守了半夜的靈,隨著身體的極度疲倦,趙孝騫的悲傷情緒仿佛也麻木了。
福寧殿內怔怔盯著趙煦的靈柩,腦子里不停地胡思亂想,最后漸漸一片空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隨著禮部官員的唱喝聲,讓他跪就跪,讓他起就起,沒有喜怒,沒有思想。
天亮出了宮門,宮門外仍聚集著無數朝臣,密密麻麻布滿了宮門外的廣場。
昨夜的噩耗震動了整個汴京,城內幾乎所有的官吏全都到了,還有許多百姓也聞訊趕來,遠遠地朝著宮門磕頭哭泣。
此時的趙孝騫神情麻木地穿過人群,步行回到楚王府。
很困,很想睡,但趙孝騫知道決戰的時刻已來臨,他不能睡。
屏退了王府前庭和銀安殿的下人,趙孝騫叫來了陳守。
“兩件事,你速速派人幫我辦了。”趙孝騫沉聲道。
陳守抱拳:“世子請吩咐。”
“第一件事,派快馬飛赴遼國上京,召皇城司勾當公事甄慶回京,此事十萬緊急。”
“是!”
“第二件事,派快馬赴燕云幽州城外大營,密會種建中和宗澤,告訴他們二人,馬上將主帥陳松齡控制住,將兵權重新掌握在手,隨時準備率軍回京,以勤王事。”
第一件事很平常,陳守尚無任何反應,聽到第二件事時,陳守赫然一驚,抬頭看著趙孝騫。
“興師勤王”,自古以來便是造反的托詞,盡管陳守對趙孝騫的心思猜得八九不離十,可他還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趙孝騫并沒有解釋,而是抬頭望向天邊的朝陽,淡淡地道:“官家已逝,風波即起,新的時代來臨了。”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
趙煦已故,他趙孝騫的封印也解了。
趙煦在,趙孝騫不愿反。
趙煦死,天下無人值得他效忠。
端王和簡王,他們是什么東西?也配我趙孝騫付出一顆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