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節的心懸得很高,他已敏感地發現,趙孝騫待他的態度跟以前不一樣了。
卻道故人心易變。
魏節無法解釋什么,只能沉默地垂下眼瞼。
趙孝騫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接連下了好幾道指令,魏節恭敬地一一遵從。
“端王趙佶和簡王趙似是重點對象,皇城司可有提前在二人府邸布下眼線?”趙孝騫問道。
魏節點頭:“布下了,其中端王府上是兩名雜役,和一名后院宮女,簡王府上則是一名王府長史和兩個廚子。”
趙孝騫皺眉:“不夠,除了那位王府長史外,其他都是些什么玩意兒,他們的地位能探聽到什么消息?”
魏節無奈地道:“請殿下示下。”
“撥出皇城司錢款,收買拉攏兩座王府的重要人物,目標是王府屬官和幕僚,或是貼身服侍兩位親王的下人。”
頓了頓,趙孝騫又道:“章惇府上呢?”
“半年前皇城司已布下眼線,不過……地位還是不夠。”
“照我說的,同樣收買章惇身邊的重要人物,朝中其他幾位重臣同樣如此,官家要查的事情牽扯很廣,皇城司必須把那些不安分的人揪出來嚴懲。”
趙孝騫冷冷道:“官家身體抱恙,那些人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動了,親王也好,朝臣也好,皇城司查出一個,嚴辦一個。”
魏節抱拳道:“是!”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此事你來辦,我去一趟冰井務。”
魏節陪笑道:“下官陪您去。”
“不必,做好你自己的事。”趙孝騫拒絕道。
看著趙孝騫遠去的背影,魏節悵然若失,坐在屋子里一動不動。
果真是物是人非了,當年他與趙孝騫何等的投契,如今……
只能說,皇城司始終是大宋天子的皇城司。
趙孝騫來到冰井務已是中午,正到了飯點。
走進冰井務的院子,便覺通體寒涼,身上不由自主冒起了雞皮疙瘩。
趙孝騫不禁打了個冷戰,使勁搓了搓胳膊。
這鬼地方,怨氣到底有多重,每次走進這里,總覺得被百鬼纏身,冤魂索命,晦氣得很。
冰井務的監牢仍是一股潮濕腐臭的味道,趙孝騫捂著鼻子走進,徑自走向刑房。
隔著老遠,便聽到一陣桀桀桀的反派笑聲,笑聲熟悉且變態。
“不說?不打緊的,本官也希望你別說,好生熬一熬,我還沒玩過癮呢,最近我琢磨出一套新玩意兒,正好在你身上試試,桀桀桀……”
“你不要過來啊——!”
“桀桀桀……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救你的。”
趙孝騫嘆了口氣,這個變態,好像更變態了。
站在刑房門口,趙孝騫咳了咳,刑房內正一臉興奮的劉單不悅地扭頭,赫然發現竟是趙孝騫,急忙把手上一樣造型古怪的刑具一扔,顛顛兒小跑著過來。
“哎呀!殿下,可久違啦!奴婢拜見殿下!”劉單喜不自勝,忙不迭地行禮。
趙孝騫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剛一見面,他就知道,劉單還是那個劉單,他跟魏節不一樣,他沒變。
只是性格心態看起來更扭曲,更變態了。
此刻的劉單依舊是熟悉的諂笑,那種發自骨子里的逢迎和討好,絕不是裝出來的。
趙孝騫抬眼看了看刑房內,見刑房里架著一名上身赤裸的男子,男子已奄奄一息,身上沒一塊好皮肉,腦袋無力地耷拉著,跟耶穌似的。
“劉都知,久違了,別來無恙乎?”趙孝騫含笑招呼。
劉單笑道:“無恙,太無恙了,奴婢每天小酒喝著,小菜吃著,遇到細皮嫩肉的人犯,奴婢偶爾割一小塊烤著下酒,那滋味,桀桀桀……”
趙孝騫一陣惡寒:“你特么……過分了吧?”
劉單討好地笑:“手段,殿下,都是審問犯人的手段。”
趙孝騫嘆了口氣:“大半年沒回京,你還是內侍都知的官兒?”
“呃,奴婢沒出息,這官兒都當了快十年了。”
“還真是沒出息……等著吧,有機會我給你活動活動,你這輩子興許是走不出冰井務了,這臟活兒也只有你能干,但官職倒是可以升一升。”
劉單一怔,接著兩眼迅速泛起了淚花兒,沒過一會兒,眼淚鼻涕全下來了。
撲通跪在他面前,劉單泣不成聲道:“多謝殿下栽培,奴婢今生但有寸進,皆是殿下所賜,奴婢以后就是殿下最忠誠的狗,殿下要我咬誰,我就咬誰。”
趙孝騫皺眉道:“你收一收,難看死了,沒讓你做狗,你先做個人吧。”
看著刑房內慘不忍睹的犯人,和擺滿了一地的各種刑具,趙孝騫嘆了口氣,轉身就走。
今日見劉單沒別的事,趙孝騫只是想確認一下,誰還是當初的那個誰,誰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誰。
當然,只是見一面確定不了什么,但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是很微妙,趙孝騫基本能察覺到,劉單應該沒變。
這是個專家級人物,有點像前世的變態科學家,只醉心于自己的研究,每天都忙著發明刑具,審訊犯人,爭取精益求精,朝堂上的變化,人心的變故,劉單大約是沒興趣參與的。
汴京關于章惇與皇儲人選的話題,早已滿城風雨了,趙孝騫走在汴京街頭,都聽到了不少對皇儲人選的爭執。
趙孝騫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
沒錯,這事兒是他干的,動用了活爹手下那股見不得人的勢力干的。
首先要把章惇架在火上烤,烤到五分熟,再加點別的調料。
看如今滿城百姓議論的景象,趙孝騫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出了冰井務,趙孝騫沒有回王府,而是去了城西那處偏僻的民居,活爹及其手下團伙的一處窩點。
“陳守,你親自回去跟我父王說一聲,讓他把上次那些人才都叫來,我有事吩咐。”
陳守遵令匆匆離去。
夜半,章惇走出了延福宮。
政事堂就在延福宮內,章惇作為宰相,每天處理朝政到深夜已是常態。
尤其是最近官家罷朝,所有的朝政都壓在章惇和政事堂宰相們的身上,政事堂的同僚們愈發辛苦,有時候經常通宵達旦,每天僅只能睡一兩個時辰。
對于一位六十出頭的老人來說,這簡直是在透支生命。
今日處理朝政還算順利,章惇走出延福宮才到子時。
站在宮門外,章惇伸展手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神色雖然疲憊,但他的嘴角卻帶著幾分笑意。
趁著今日下差尚早,回家后讓老妻準備一盆滾燙的水泡腳,然后再小酌幾口酒,飲至半酣倒頭便睡,想必能睡個好覺。
想到這里,章惇抬步便朝自家的馬車走去。
章府的馬車很簡陋,是一輛藍篷單馬的舊車,就連拉車的馬兒也已老邁不堪。
作為宰相,俸祿是大宋官員里最高的,但章惇的生活卻很簡樸,他很少添置奢侈的用物,一則沒有必要,二則容易落人口實,給人參劾的機會。
馬車旁站著十幾名禁軍,他們隸屬于殿前司,這是宰相的福利,朝廷委派保護他的。
章惇上了馬車,盤坐在車內,馬車晃晃悠悠啟程,慢吞吞地朝章府行去。
深夜的汴京御街很安靜,盡管汴京是不夜城,夜市非常繁華,但汴京的人流基本集中在州橋,角門和東西二街范圍。
御街作為大宋的權力中樞,集中了所有的官署和王公貴族府邸,百姓通常是不會到這里的。
這個夜晚,與平常的夜晚沒有區別。
月晦星稀,寒風凜冽,馬車行走在御街的青石板路上,老舊的車軸發出吱呀難聽的噪音。
章惇坐在馬車上闔目,他已習慣了馬車的聲音,甚至覺得有點利眠,走了沒一會兒,他就有點犯困了。
十幾名禁軍跟在馬車左右,沒精打采地走著。
他們的警惕心早已完全放下,畢竟他們保護的是當朝宰相,又是在治安良好的大宋國都,誰那么不長眼敢犯宰相的車駕?
靜謐的御街上,只聽到更夫懶洋洋的梆子聲,還有路旁府邸里傳來的犬吠聲。
偶爾有整齊的腳步,那是巡夜的禁軍路過。
馬車前方的禁軍提著燈籠,畢竟這個年代沒有路燈,馬車若無照明,很容易崴到溝里去。
變故往往發生在最平常的時刻。
章惇的馬車突然重重搖晃了一下,盤腿坐在車里的章惇睜開了眼,不悅地掀起車簾,正要詢問。
突然聽到四周一陣嗖嗖聲,無數支利箭仿佛從四面八方射來,僅一個照面,十幾名禁軍便被放倒了大半。
漆黑的夜色里,直到大半禁軍倒地慘叫,其余眾人才驚覺不對,立馬放聲大叫。
“有刺客!保護章相公!”
剩下的禁軍拔刀,紛紛圍在馬車四周,一名禁軍上了馬車,奮力將懵逼的章惇扯了下來,然后脫下外裳罩住章惇的腦袋,狼狽不堪地拽著章惇朝后撤。
一邊后撤,禁軍一邊大叫有刺客,努力試著喚來巡街的禁軍。
章惇老臉蒼白,孱弱的身子被禁軍拽得踉踉蹌蹌,不由自主地跟著竄進了一條暗巷。
鉆進暗巷后,眾人不敢發出聲音,他們不確定刺客有多少人,會用什么手段刺殺,此時無聲消匿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章惇心跳得老快,腦子不停運轉,他在思索究竟是誰刺殺他。
敢刺殺當朝宰相,這事兒要掀翻天了,說是紹圣年第一大案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