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意義上說,章惇不算好人,從古至今,好人是當不了宰相的。
章惇拜相后,對舊黨官員的打壓手段無比狠厲,短短幾年里,朝堂從元祐年間的舊黨當道,變成了如今紹圣年間的新黨當道,可見章惇清洗掉了多少舊黨官員。
這種效率,這種手段,心慈手軟的人是做不到的。
章惇卻做得毫無壓力,他與舊黨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恨不得把所有的舊黨官員趕盡殺絕。
凡事都有因果報應,朝堂上的事也是如此。
那些舊黨們在元祐年間打壓排擠貶謫章惇,終究給他們自己種下了惡果。
章惇拜相后的報復,是前所未有的強烈,他甚至提出掘開已故舊黨領袖司馬光的墳墓,把他的尸體拖出來暴曬鞭尸。
幸好趙煦不是昏君,覺得章惇此舉實在太喪心病狂,給他否了。
掘墳鞭尸的事兒雖然沒干成,但朝臣卻都聽說了,舊黨官員們義憤填膺,悲慟嚎啕,然而新黨當道,舊黨人人自危,終究拿章惇無可奈何。
由此可見,章惇當宰相后,得罪的人簡直如恒河之沙,不可量計。
最近幾日汴京流傳的謠言,章惇根本找不到嫌疑人,因為他的仇人實在太多了,任何舊黨官員都有可能借此事陷害他,把他扳倒。
這個虧吃得有點憋屈,章惇坐在政事堂內,面前擺著堆積如山的奏疏,可他的心思已不在奏疏上,而是苦苦思索,到底是誰如此害他。
宰相莫名摻和皇位繼承人的事,而且還是在當今天子仍活著的情況下,這簡直是自尋死路,嫌命長了。
章惇越想越不安,當汴京市井民間謠言滿天飛之時,距離宮里聽到消息就不遠了。
官家必然已經知道了謠言的內容,如果自己還保持所謂“清者自清”的態度,覺得謠言止于智者,自己什么都不必做,未免太天真了。
章惇覺得自己必須自救,否則他很可能死在官家前面。
早已無心處置朝政的章惇當即便起身,扔下了奏疏和筆,整了整衣冠朝福寧殿走去。
福寧殿內,趙煦一臉平靜,看著跪在面前悲憤自辯的章惇,趙煦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眼神卻不停在章惇身上掃視。
趙煦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時日無多之下,外面的人議論皇位繼承人,其實他早就知道,而且知道的絕對比章惇多。
這般時候,趙煦對這件事已經心態平和地接受了,只要你們議論的時候聲音小一點,朕就當沒聽見。
必須這是大事,不能因為話題犯忌,就逼著朝臣們避而不談,這不現實。
可章惇與太后因為皇位繼承人的產生矛盾,傳言還說章惇當著太后的面掀了桌子,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這就讓趙煦無法接受了。
你們這是不拿病危的皇帝當干部啊。
現在章惇跪在面前,悲憤自辯他從未干過,趙煦的態度卻不置可否。
他已是成熟的帝王,任何事情都能做出自己的判斷,而不會被別人的三言兩語左右。
章惇干沒干過,皇城司一查便知,所以現在趙煦并不會做出任何處置。
半躺在床榻上,趙煦露出一絲笑容,令鄭春和將章惇攙扶起來,并給他賜座。
章惇在趙煦面前難得地表現出一臉惶恐,見趙煦態度依舊和煦,似乎并沒有怪罪他的意思,章惇這才稍稍放了心。
趙煦躺在床榻上,眼神呆滯地盯著福寧殿描金的房梁,良久,趙煦悠悠地道:“朕時日無多,你們議論皇位繼承人也是情理之中。”
“大宋社稷總不能因為朕的駕崩而停轉,對吧?”
章惇渾身一激靈,后背頓時滲了一層冷汗,惶恐地道:“臣請官家萬莫出此不吉之言,官家自有天佑,定能長命百歲。”
“這般時候,子厚先生說這些未免太虛偽了,你我何必自欺欺人?難道說幾句吉利話,朕就能病愈長壽?呵!”趙煦自嘲地一笑。
章惇垂頭不做聲了。
沉默半晌,趙煦突然道:“坊間謠言說,子厚先生堅決反對端王繼朕之位,是真的嗎?”
章惇臉色瞬間蒼白,他現在越來越發現,這位年輕的帝王已深諳馭臣之道,而且變得心思深沉,喜怒不可揣度。
于是章惇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斟酌半晌才緩緩道:“謠言是假的,臣從未當眾反對端王即位,臣這把年紀,早已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豈會如此不知死活當眾議論皇儲人選?”
趙煦輕笑一聲,道:“如此說來,子厚先生其實是不反對端王即位的?”
章惇再次語滯。
猶豫半晌,章惇還是決定說實話。
“臣未曾公開表態反對端王,但臣內心里,確實不贊同端王即位的。”
趙煦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如此說來,坊間的傳言未必是空穴來風……”
章惇大驚,趕緊起身面朝趙煦撲通跪下,急聲道:“臣絕未當眾妄議過皇儲人選,請官家明鑒!”
趙煦依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的臉上帶著笑,可看在章惇的眼里,卻是無比恐怖兇險,偌大的福寧殿內,章惇只覺得一股冷風拂面而過,刺進了他的骨髓里。
什么時候開始,這位年輕的帝王竟變得如此深沉陰鷙,令人生畏。
不得不說,這個樣子的官家,才是合格的大宋皇帝,才有統御百官萬民的能力。
可惜,終究時日無多了。
殿內難以言明的壓抑氣氛,令人喘不過氣來。
良久,趙煦又笑了笑,突然道:“子厚先生為何反對端王即位?你與端王曾結過仇怨?”
章惇急忙搖頭:“臣與端王來往甚少,素來不過是表面應酬,但臣多少聽說過端王的一些傳聞,臣以為,皇儲人選當立賢,而不應立長,大宋得來如今的局面不易,臣只是擔心大宋社稷退回到當年……”
趙煦嗯了一聲,道:“所以子厚先生認為端王不夠出眾,或者說,他本性昏聵平庸,不可為君?”
章惇頭皮發麻,今日趙煦所問者,個個都是送命題。
自從拜相以來,章惇風光無限,直到今日他才有一種伴君如伴虎的兇險感覺,仿佛一句話說得不對,自己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章惇說話愈發小心,思考了很久才謹慎地道:“臣無意參與皇儲之論,所思者,皆是為大宋社稷的一片公心,毫無私念。”
“端王品行如何,臣不便妄議,但臣敢在官家面前坦言,端王終究年少,相比官家的睿智與胸懷,端王相差甚遠……”
“大宋未來不久將會對遼國發起北伐之戰,如若大宋的新君遠不如今日的官家,而做出錯誤的決策和任命,臣恐北伐功虧一簣,社稷再度蒙塵,退回到當年屈辱的時期。”
一番話既拍了趙煦的馬屁,又委婉地提醒趙煦,端王確實不夠格。
趙煦又笑了笑,章惇這番馬屁拍過后,趙煦的臉上仍然看不出喜怒,章惇心里悄悄打鼓,也不知馬屁拍對了沒有。
半晌后,趙煦又問道:“那么子厚先生覺得,朕的幾個兄弟里,何人可繼朕之位?”
章惇神情陡然一緊,這特么又是一道送命題。
心念電轉間,章惇立馬得出了正確答案。
他可以反對端王即位,是因為他確實覺得端王不夠格,但這個問題他是絕對不能明確回答的,不然就大禍臨頭了。
你一邊反對端王,一邊提名別的人選,事實擺在眼前,你特么是不是早已站到別人那個陣營里去了?
別的朝臣站隊猶可恕,但你是當朝宰相,是帝王之下的第一人,手握偌大的權柄,你這樣的人膽敢輕易站隊,今日就必須弄死你。
想清楚了此刻的兇險,章惇額頭不由又滲出了冷汗,臉色愈見蒼白了幾分。
今日的他,簡直是在鬼門關前反復橫跳,一個不慎便身死道消。
于是章惇斬釘截鐵地道:“臣只是覺得端王不合適,至于別的親王殿下,臣從未仔細觀察考慮過,畢竟這是天家內事,臣是外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摻和,臣請官家明鑒。”
趙煦聞言露出了不知是嘲諷還是放心的微笑,他的眼瞼耷拉下來,似乎精力已不濟了。
“此事,朕已知道了,子厚先生回政事堂忙去吧,朕的身體有恙,最近的朝政就煩勞子厚先生多辛苦辛苦了。”
章惇不敢多言,行禮之后緩緩退出福寧殿。
走出殿外,冷風一吹,章惇不由打了個冷戰,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一片冰涼,剛才在殿內嚇出了一身冷汗,風一吹又干了。
趙煦的態度很模糊,沒說追究他還是放過他,這就更令章惇糾結了,直到回到政事堂,章惇的心情仍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福寧殿內,趙煦闔目養神許久,突然睜開了眼,道:“鄭春和。”
鄭春和急忙上前躬立。
趙煦淡淡地道:“去跟子安說,查一查章惇議論皇儲人選的事,坊間的傳言究竟是真是假,讓子安帶著皇城司查清楚,另外,朝中還有何人參與,何人議論,何人站到哪個兄弟的一邊,都查清楚。”
趙煦頓了頓,臉上露出復雜之色,接著道:“還有,太后對皇儲人選的態度,也查清楚。”
鄭春和恭敬領旨退下。
趙煦躺在床榻上,長嘆了口氣。
每臨大事,他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趙孝騫。
這是他對趙孝騫多年來的信任,任何事情交給他,他一定能辦得妥妥當當。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趙孝騫已無兵權,并且沒有資格參與皇儲之爭,又是宗親的身份,辦事能力極強,種種這些加起來,才是趙煦決定信任趙孝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