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趙佶,仍是父子倆始終鎖定的第一敵人。
彼此間的仇怨,已不是誰主動妥協讓步就能化解的了,這幾年里,雙方你來我往,互相針對,互相刺殺,誰都清楚彼此已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之所以如此關注趙佶,是因為父子倆都知道,一旦趙煦駕崩,趙佶便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是朝臣們的首選。
趙孝騫的投胎技術好,人家趙佶比他更好,出生即巔峰,皇位空在那兒等著他呢。
一旦被趙佶登上皇位,肯定第一個對楚王父子動手,大宋的政治環境算是比較寬松的,通常情況下不會擅殺士大夫官員。
可趙佶不一樣,對趙顥趙孝騫這樣的敵人,不管別人怎么議論,他肯定會把趙孝騫全家的戶口都銷了。
反正這貨在真實的歷史上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不然北宋也不會在他的手里亡了。
這就是趙孝騫為何提前將妻兒都送去日本的原因,他防的不是趙煦,而是趙佶。
以趙煦的心性,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的妻兒痛下殺手。
但若發生最壞的情況,趙佶真的登基了,至少自己的妻兒能保住命。
“趙佶……真就如此老實待在王府里?他難道不知官家的身體已經不行,這個時候他難道不該上躥下跳,串聯朝臣嗎?”趙孝騫問道。
趙顥呵呵冷笑:“他需要串聯么?”
趙孝騫一想也是,從禮法上來說,趙佶是排名第一的皇位繼承人,無論長幼嫡庶任何方面,他都是毫無爭議的第一人選,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尤重禮法,趙佶根本不必做什么,到時候自然有人出來支持他。
反過來想想自己,如果要通過正常的程序登上那個位置,無疑比趙佶艱難了許多。
“父王覺得咱們應該如何對付趙佶?”趙孝騫問道。
趙顥面色冷漠道:“最簡潔的辦法,行刺弄死他。”
趙孝騫一驚:“這個……有點太粗暴了吧?”
趙顥冷笑:“這種時候,任何高明的權謀和斗智,都不如一刀下去來得簡單痛快,權謀?呵,布局,用計,虛虛實實……亂七八糟的花樣不少,最后的結果不也是為了要他的命?”
“花樣越多,破綻越多,最后難免被反噬,你細數古往今來的開國之君,有誰是靠權謀上位的?不都是實實在在的兵馬圍城,以兵威挾制,踏著鮮血尸骨登上的皇位。”
“只有慫貨才會躲在幕后,小心翼翼地玩弄權謀,自以為能算計天下人。這種人就算坐了江山也長久不了,骨子里就透著一股慫味兒。”
“真正雄才偉略的君主,該動手時絕不含糊,玩弄權謀反倒落了下乘,如漢武帝,唐太宗,甚至咱們的太祖先帝,皆是如此。”
趙顥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啊,心思太重,明明一件簡單的事,非要把它弄得復雜,自討苦吃。”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總覺得父王的話哪里不對勁,但我又無法反駁……好吧,孩兒認同父王的說法。”
趙顥點了點頭,道:“嗯,現在就看官家的身體狀況了,只等官家駕崩,咱父子就該動手了,先發制人為王,后發制人為寇!”
趙孝騫苦笑道:“就算殺了趙佶,朝堂群臣的反應恐怕也不會轉而支持孩兒……”
趙顥瞇起了眼,顯得有些陰險道:“我兒啊,還是那句話,你把太多事看得復雜了,群臣也是有立場,有需求的,想得到他們的支持,無非投其所好,交換利益而已。”
“新黨與舊黨之爭,便是一個極佳的機會,新黨的章惇一直不滿官家有意無意給舊黨喘息之機,他要把舊黨趕盡殺絕,舊黨蘇轍蘇軾這些人,更不滿官家打壓舊黨,廢止舊法,罷黜元祐官員。”
“既然兩邊皆有不滿,為何不利用?什么新法舊法,無非是各自身后的群體利益有了沖突,新的權貴商賈地主,要取代舊的權貴商賈地主,要拿走他們的錢和地,以及權力。”
“王安石當年變法的初衷是好的,確實也有過成效,可惜他自己都沒想到,如今所謂的變法,已然成了新舊權貴商賈地主爭奪利益的工具,呵!變法?變個鳥!他們拿變法當工具,咱們拿變法當籌碼。”
“騫兒,明白老夫的意思了嗎?”
趙孝騫沉默不語,趙顥的觀點他基本認同,不過此刻有些驚訝的是,耶律南仙與他分別時,也說過與趙顥相同的話,那就是妥善利用新舊兩黨之爭,用來換取朝臣的支持。
這女人,還真有點東西。
當然,更令趙孝騫驚訝的是,這活爹的東西似乎更多……
沒想到外人眼里玩世不恭的浪蕩王爺,對朝局竟有如此深刻的看法。
果然是人生如戲,要論誰是影帝,眼前的活爹絕對是一號種子選手,演技之佳,連他這個親兒子都差點信了。
“父王,你暴露了……”趙孝騫冷不丁道。
趙顥悚然一驚,肥肥的臉色立馬蒼白:“我暴露啥了?”
“你暴露本性了,父王,你藏得好深。”
趙顥頓時松了口氣,接著氣急敗壞地抄起桌上的筷子扔過去:“嚇死本王了!我還以為自己哪里出了紕漏,功敗垂成了呢。”
然后趙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本王藏得深才安全,外人以為本王是個只懂吃喝玩樂的老紈绔,你該不會也這么以為吧?老夫若是個扶不起來的爛泥,怎么可能教養出如此有本事的兒子?”
“父王,其實孩兒的本事大多數是靠自己的努力……”
“你閉嘴!天色不早了,收拾收拾準備進宮覲見官家吧。”
趙顥露出憂色,低聲道:“面君如見虎,今日的官家已非昔日的官家,你說話謹慎一些。”
“孩兒懂的,這就去換官服了。”
說著趙孝騫起身,剛走出一步,突然回頭道:“對了,孩兒今日進城前,官家來了封賞旨意,孩兒已不是河間郡王,改晉‘成王’了,父王,咱們從此平起平坐了哈。”
趙顥一驚,臉色數變,喃喃道:“一字親王?官家這……”
接著趙顥搖頭苦笑:“為了讓你回京,官家真是下血本了啊。”
下午時分。
官服穿戴整齊,頭戴雙長翅官帽,趙孝騫出門上了馬車,直奔延福宮而去。
坐在搖晃的馬車里,趙孝騫的心情分外沉重,腦海里不時閃現當初與趙煦談笑風生,親密無間的畫面。
漸行漸遠,難道便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馬車沒走多久便到了宮門。
跟長安的朱雀大街一樣,汴京的御街盡頭也是皇宮。趙顥的楚王府就在御街邊,距離皇宮其實很近,不講排場的話,其實步行至皇宮也很快。
剛下了馬車,趙孝騫便見到等候在宮門外的鄭春和。
趙孝騫一驚,急忙上前道:“怎能勞累鄭內侍等我,實在是罪過。”
鄭春和笑得很燦爛:“是奴婢的福分,怎能說勞累,以前殿下進宮,奴婢也是經常在此等候殿下的。”
趙孝騫頓時一陣恍惚,心中莫名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失落感。
是啊,眼前人仍然是當年人,眼前事已非當年事。
下意識伸手入懷,趙孝騫掏出一迭厚厚的金葉子,塞到鄭春和手里。
鄭春和一驚,急忙推卻:“不可不可,奴婢迎候殿下,并非為此。”
趙孝騫笑了笑,道:“我以前進宮時,咱們不也是這樣嗎?鄭內侍莫推辭了,收下吧,官家的身體……一朝天子一朝臣,鄭內侍也該為自己謀條出路,積攢一點家底養老才是。”
鄭春和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一紅,哽咽著將金葉子收入了懷中,然后低聲道了謝。
“我曾送你汴京的宅邸,若將來鄭內侍想回故鄉養老,便把汴京的宅邸賣掉,我再給你送上一些儀程,你我相識一場緣分,我保你余生不為生計發愁,咱們總歸有始有終才好。”趙孝騫繼續道。
鄭春和鼻頭一酸,突然很想大哭,但宮闈人多眼雜,終究還是忍住了,抽噎了幾聲后,迅速抬袖擦干了眼淚。
“殿下,奴婢多幾句嘴……官家這幾個月的身子越來越差了,每日總要昏睡大半天才醒,一應朝政基本已交給了章相公處置,太醫忙上忙下,換了多副方子,總不見效……”
“官家如今的性情也變得頗為暴躁,喜怒無常,好些宮人不過犯了點小錯,官家都下令責罰,幾位宮人都致殘了,官家對朝臣的態度也越來越惡劣,就連章相公,都被官家劈頭罵過幾次,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
趙孝騫默默聆聽,暗暗點頭。
可以理解,時日無多,膝下無子,眼看這大好的江山要落到別人手里,誰心里會好受?
當年暢想過的滅亡遼國西夏,一統華夏江山,曾經的理想已變成鏡花水月,此生不可能完成了,反而多了內憂外患,欲除難除。
將心比心,若換了趙孝騫是他,如今恐怕也會變得很暴躁。
“殿下覲見官家還請千萬慎言,莫觸怒官家,奴婢言盡于此。”鄭春和語速飛快地道。
這時二人已來到福寧殿外,鄭春和立馬住嘴,示意趙孝騫在門外等候,他則入殿通稟。
片刻后,鄭春和出來,揚聲道:“官家宣成王趙孝騫入殿覲見。”
趙孝騫整了整衣冠,弓身走入殿內,正要行禮,突然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力道有些虛弱地托住了他的胳膊。
“子安,別來無恙乎?”
趙孝騫抬頭,赫然見趙煦身著黃袍,臉色有些蒼白,但仍一臉笑意地站在面前看著他。
仍如當年一般無二的眉眼,就連那笑容,也仿佛從未變過,依舊那么的燦爛和煦。
歲月似乎從未流逝,而是靜止在君臣兄弟親密無間的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