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名中層將領,他們來得很快。
趙孝騫昨日才得知消息,今日便趕到,說明他們與趙顥派來送信的人不過是前后腳出發。
送信的人日夜兼程,路上沒有半點耽擱,也說明這三十余名將領同樣是日夜兼程,緊急趕往析津府。
由此可見,他們已迫不及待滲透燕云駐軍了,或者說,是趙煦迫不及待了。
趙孝騫暗暗嘆氣。
其實,趙煦根本不必這么著急,只需要一道旨意,他就會回汴京。
以趙孝騫的能力,真打算謀朝篡位的話,根本不必等到現在,也不可能到如今任何鋪墊準備都沒有。
此刻三十余名將領等候在郡王府外,趙孝騫很清楚,自己必須要見他們。
他們代表的是趙煦,若是避而不見,反倒顯得他心虛。
不過,見這些心懷鬼胎的人,自然要以另一種面目,做人太實誠了也不好,城府和小聰明偶爾也要玩一下的。
下人靜靜地站在趙孝騫面前,等他的吩咐。
趙孝騫沉思許久,緩緩道:“你叫陳守過來,另外請這三十余人去偏廳等候,就說我傷勢頗重,需要時間整理。”
下人轉身離去。
沒多久,陳守快步走來。
“世子,末將剛剛在門外見了這伙人,他們面無善意,怕不是好路數。”陳守沉聲道。
趙孝騫淡淡一笑:“人家是來分化我兵權的,當然不是好路數。”
陳守一驚:“世子,接下來怎么辦?”
趙孝騫沉吟片刻,道:“你派人去把城里那位老大夫請來,提前跟他打個招呼,就說我的傷勢很重,五臟六腑都移了位,這些日子時醒時昏……反正,說得越嚴重越好。”
“是。末將這就去安排。”
“跟府里的下人們也打好招呼,不要一副喜氣洋洋的表情,跟特么家里辦喜事似的,當家的主人都快死了,他們這副高興的樣子多冒昧呀。”
“去跟他們說,一個個給我如喪考妣,越沉痛越好,當然,也別太過分,我還沒死呢,哭喪就不合適了。”
陳守臉頰微微一抽,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嘆了口氣:“世子的話,末將記住了。”
趙孝騫打量了他一眼,道:“你這表情就不對,來,嘴角往下壓一壓,盡量多想點悲傷的事兒,千萬別笑,笑就全完了。”
陳守嘆了口氣,道:“末將知道了,保證不會露餡兒的。”
安排了一切后,趙孝騫轉身回了后院,把狄瑩叫了過來。
“你們女人最會梳妝打扮了,給官人我也打扮一下吧,往我臉上抹點白粉,不能白得太過分,明明還沒斷氣,抹成死了三天停尸的模樣就過了,最好能打扮出那種奄奄一息,陽氣將斷的樣子,夫人能做到嗎?”
狄瑩一臉驚愕地看著他:“官人,怎么了?”
趙孝騫嘆道:“外面來了一伙人,他們來者不善,我必須把自己的傷勢扮得嚴重一點。”
狄瑩剛要罵幾句,卻見趙孝騫神情凝重,不像玩笑,然后想起前日晚上官人說的卸兵權回京一事,狄瑩頓時一驚。
出身狄家,祖父狄青的下場她比誰都清楚,如今官家又對官人生了猜忌,狄瑩立馬嚴肅起來。
“官人放心,打扮一事妾身有點生疏,但姜妙仙和裊裊是行家,妾身這就叫她們來為官人扮起來。”
許久后,趙孝騫穿著白色里衣,一臉慘白躺在床榻上,眼睛半睜半闔,胸膛微微起伏,標準的奄奄一息的模樣。
床榻前,裊裊和姜妙仙看著趙孝騫的臉色,對自己的作品表示很滿意。
趙孝騫睜開眼,道:“我臉上沒卡粉吧?”
“官人放心,我們的手藝可是練了好些年呢。”姜妙仙輕笑道。
趙孝騫深吸了口氣,道:“讓那位老大夫過來,坐在我床榻邊把脈,另外廂房外點幾個爐子,熬上湯藥,讓室內室外都彌漫藥味兒。”
抬眼看了看床榻前的幾位妻妾,趙孝騫又道:“你們盡量悲傷點,表演出未亡人的神韻,誰特么突然笑出聲,我把你們抓了浸豬籠。官人都要死了,誰敢高興必然有奸情……”
狄瑩氣得狠狠掐了他一記,道:“官人再胡說八道,妾身可就要當著客人的面敲鑼打鼓了!”
趙孝騫又驚又怒撐起身,指著她道:“你等我兄弟武松回來……”
屋子里有人噗嗤一笑,接著很快驚覺,狄瑩狠狠瞪了他一眼,安排妾室們圍著床榻邊坐好。
郡王府偏廳內,三十余名披甲將領或坐或立,神情各異,廳內一片寂然,沒人說話。
良久,為首一名將領突然低聲道:“聽析津府眼線稟報,郡王殿下確實受了重傷,當時是郡王殿下身邊的禁軍護衛指揮使陳守送去析津府的,宗澤等諸將皆親眼所見,這一點做不了假。”
另一名將領淡淡地道:“沒說郡王殿下的傷勢是假的,官家也沒懷疑,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郡王殿下傷得是否真的很嚴重。”
“如果不嚴重,可以勉強出行的話,官家便可下旨,將殿下召回汴京了。”
“其實殿下若回京,一切麻煩都解決了,咱們進入燕云軍中也不必耗費心思拉攏分化。”
廳內只有這兩名將領互相閑聊,別的將領皆沉默不語,但卻還是將二人的話一字不落聽入耳中。
廳外這時突然傳來腳步聲,陳守出現在院子里,朝廳內諸將抱拳道:“殿下剛才清醒過來了,聽說汴京來人,殿下請諸位入后院一見。”
眾將驚訝地看著他,陳守忍不住道:“諸位請快一些,這段日子殿下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的時辰說不準,若不抓緊見他,恐怕過不了多久殿下又要昏迷過去了。”
一名將領吃驚道:“殿下的傷勢如此嚴重嗎?”
陳守眼瞼低垂,努力掩飾悲慟,低聲道:“殿下遇襲受傷,被戰馬正面沖撞,傷了內腑,人在析津府時便高燒不斷,意識模糊,連湯藥都要強行灌下去。”
“回到真定城,有夫人們的照顧,殿下稍微好了一些,不過只是退了高燒,傷勢仍未見好轉。”
將領們面面相覷,對陳守的話卻是將信將疑。
陳守也不刻意渲染趙孝騫的傷勢,只是側身一讓,道:“請諸位入后院見殿下吧。”
眾將急忙跟著陳守朝后院走去。
郡王府的規模不小,這是趙孝騫當初特意選定的宅子,前庭后院偏廳池塘什么都有,占地面積比汴京的楚王府還大。
眾將走了許久,才進了后院的拱門,繞過院子的幽林和池塘后,來到北廂房外。
古代大戶人家后院的北廂房通常是主人的臥房,“坐北朝南”的執念,直到千年以后都沒忘記。
后院里進出都是一些丫鬟,看不到男人。
丫鬟們對一群男人突然闖進后院似乎有些驚訝,急忙垂頭回避。
將領們進了后院立馬便察覺到,院子里的氣氛有些沉悶壓抑,丫鬟們的臉上見不到絲毫笑容,四周也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兒。
陳守站在北廂房門外,隔著門躬身稟道:“殿下,汴京來的三十余位將領求見。”
門內寂靜無聲,良久,一道低沉嘶啞的女聲傳來:“殿下說了,請諸位將軍進來吧。”
陳守推開門,然后側身一讓,請將領們入內。
三十多名將領走進屋子,屋內頓時顯得有些擁擠,莫說看座,就連站的地方都夠嗆。
為首一名將領進屋后迅速掃了一眼,見屋內的床榻上,一名年輕男子面色蒼白躺著,胸膛微微且急促地起伏,而床榻的四周,則坐著好幾位姿容絕色的年輕女子,顯然便是郡王殿下的妻妾了。
將領們進后院已是唐突,此刻更不敢無禮,急忙轉移了視線,望向床榻上的趙孝騫。
為首一名將領當即躬身抱拳:“末將汴京原捧日營都指揮使鐘承,拜見郡王殿下。”
緊接著,身后三十余名將領也紛紛躬身抱拳,一個個輪流自我介紹姓名和武官職位。
床榻上,趙孝騫睜開了眼,虛弱無力地扭頭看了看眾將,努力朝眾人露出一抹微笑,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說了什么,但語聲實在太低,眾人都沒聽清。
為首的鐘承上前一步,刻意附耳湊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剛才說了什么?請恕末將耳目不聰……”
坐在床榻邊沿的狄瑩吸了吸鼻子,低沉地道:“我家官人說,諸位將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鐘承急忙道:“殿下面前,末將怎敢言辛苦二字,殿下折煞末將了,聽說殿下身受重傷,官家焦急萬分,但燕云駐軍必須有人約束將士,官家這才委派末將等人前來,為殿下分憂。”
話說得很漂亮,能把分權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這鐘承也算是人才了。
趙孝騫抬眼,深深地看了鐘承一眼,又呢喃般說了幾句話。
眾將紛紛望向狄瑩。
狄瑩無奈地充當人肉大喇叭:“殿下說,今日便請諸位將軍留在府里,令府里設宴為諸位接風洗塵。”
狄瑩說完,鐘承正要婉拒,卻見床榻上的趙孝騫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一聲又一聲,咳得虛弱且撕心裂肺,床榻邊的狄瑩急了,從懷里掏出手帕,一邊幫忙拍背,一邊掩住趙孝騫的嘴。
咳了半晌后,趙孝騫突然停下,重重地倒在床榻上,狄瑩收回手帕,垂頭不經意一瞥,頓時驚急交加,失聲道:“官人咳出血了,他又咳出血了,快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