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酬斡已授首,殘部也被絞殺殆盡,而且是遼人自己動的手。
這一手背刺可謂既準又狠,狄諮看了都忍不住暗贊一聲。
站在宋人的立場,狄諮親眼見證了皮室軍背刺蕭酬斡的這一幕,不由暗自喟嘆。
遼國,是真的衰敗了。
一個國家的衰敗,不僅僅只看數據,也要看人心。
數據只能記錄國庫稅賦的減少,糧食產量的下滑,國內人口數量的降低等等。
這些數據固然可參考,但也只是參考的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看子民和軍隊的人心。
當一個國家道德淪喪,民風不再樸實,凡事只求利己,毫無忠誠可言,為了利益可以無視道德和法律的約束,對外稱霸,對內鎮壓,這樣的國家,縱是數據再好看,它的亡國已是必然。
眼熟嗎?
千年以后的大洋東岸,有個國家也是這樣的。
今日當皮室軍將領毫不猶豫斬殺蕭酬斡,并悍然對其殘部趕盡殺絕之時,狄諮就知道,遼國的國祚長久不了。
一個合理合法對自家軍隊痛下殺手,只求平息異國之怒,維持目前的和平的國家,它已沒有希望可言了。
任務完成,皮室軍默默地撤回上京。
狄諮拎著蕭酬斡的首級,也下令撤軍,下一個目標,大同府。
燕云大部分地區已被大宋接管,除了西面少數幾個城池,大同府就是其中之一。
追殺蕭酬斡的任務已完成,狄諮和張嶸當然要順手把大同府也接管過來。
一萬宋軍兵臨城下,暫時維持官府運轉的遼國官員就算不情愿,也不敢不讓出城池。
數日后,析津府。
趙孝騫仍在官署后院調養傷勢,傷勢恢復得很快,也虧得二十來歲的身體底子比較好。
平日雖然不怎么鍛煉,但經常騎馬,帶領大軍南征北戰,終究勉強算是維持運動了,至少比汴京那些不事生產只知沉迷酒色的年輕紈绔們強了許多。
如今的趙孝騫被人攙扶著,勉強能下地走動了。
“五十年的老山參搞里頭,紅棗枸杞搞里頭,風韻猶存嬌艷欲滴走地老母雞搞里頭,文火慢燉半個時辰……”
恢復行動能力后,趙孝騫第一件事就是被侍女攙到后院廚房,坐在廚房外的院子里,親自指揮廚子做菜。
“山參不必多,五十年份太霸道了,切兩片足矣……”趙孝騫吩咐得很仔細:“把我補出鼻血來,你全家都挨軍棍。”
廚子臉色蒼白,戰戰兢兢,手腳都沒處放,像莫得感情的機器人,趙孝騫說一句,他便跟著做一件。
趙孝騫絕對是個對自己身體非常珍惜的人,重傷未愈,進補必須跟上,啥金貴好玩意兒盡管用上,反正是燕云各地宗族地主們送來的禮物,不用白不用。
是的,這幾日趙孝騫在析津府養傷期間,每天仍然有工作安排,那就是接見燕云十六州各地的宗族地主代表。
朝廷收復燕云,對十六州民間的宗族地主進行了一次大清洗。
清洗是師出有名的,宋軍不可能無緣無故拿人開刀。
宋軍的理由是搜捕緝拿蕭酬斡,這個理由非常充分,畢竟郡王殿下如今還躺在析津府呢,傷勢目測真實,如假包換。
于是宋軍搜捕的過程里,無端端拿問了許多宗族地主,反正一審就是蕭酬斡的同黨,就是他們向蕭酬斡通風報信,泄露了郡王殿下地道行蹤,導致郡王殿下受了重傷,不殺你殺誰?
許多宗族勢力就以這個理由,被宋軍連根拔起,掃得干干凈凈。
連續多日的清洗后,燕云各地的宗族地主勢力們終于服軟了。
他們已清醒地認識到,如今的宋軍與最初進入燕云時的宋軍,態度已截然不同。
其中便以趙孝騫重傷為轉折點,也不知那個名叫蕭酬斡的混蛋為何非要捅馬蜂窩,這下好了,蕭酬斡被宋軍滿天下追殺,燕云各地的宗族地主們也無辜被牽連。
原本宋軍接收城池土地,大宋官員們對地方宗族勢力還是頗為客氣的,請客喝酒,好話說盡,希望他們能認大宋官家為新主,說服他們為大宋皇帝效忠,并且配合官員治理地方,清算田畝土地人口等等。
宗族勢力們被如此優待,不自覺就昂首挺胸,氣焰縱然談不上囂張,至少也是有商有量,與官員平起平坐。
結果河間郡王趙孝騫遇襲重傷后,一切都變了。
官員的嘴臉一夜之間變得猙獰可怖,宋軍更是痛下殺手,屠刀揮落,第一個倒霉的便是這些宗族地主勢力。
偏偏這些宗族們還不敢多說什么,人家宋軍打的是追殺蕭酬斡,肅清叛逆同黨,為郡王殿下報仇的旗號,大義的旗號下,誰敢反對誰死。
畢竟如此正義且合情合理的旗號下,就算遼國的君臣都不得不服軟,用盡一切辦法消除趙孝騫和宋軍將士的怒火,他們這些地方武裝勢力算個啥?
宗族勢力在燕云這片土地上生活傳延百年,勢力根深蒂固,和平時期是不容易被清除的。
但宋軍如今占據了天時地利,不僅有充足的理由,更有利的是,燕云十六州如今處于兩國權力交替的混亂時期,混亂時期發生任何事,都是默許且事后無法追究的。
于是趁著這個機會,在重傷的趙孝騫的授意下,燕云十六州那些勢力比較大的宗族被連根拔起了不少,剩下的那些宗族勢力也都害怕了,大的都被一棍子打死了,小的難道比他們還頭鐵?
聰明的宗族勢力立馬將目光投向析津府,他們都知道,大宋河間郡王如今正在析津府養傷,這個時候必須表忠心了,不然下一個被滅的就是自己。
于是養傷的趙孝騫不得不繼續為朝廷當牛馬,每天被人抬著躺在院子里,接見了一撥又一撥的各地宗族地主代表。
宗族地主們見到這位名揚天下已久的傳說中的郡王殿下,不由震驚不已。
知道這位郡王殿下年輕,沒想到他這么年輕。
看模樣也不過二十出頭,這個年紀的同齡人,個個都是富家少爺,整日遛狗玩鳥斗蛐蛐兒,橫行鄉里欺男霸女,青樓一擲千金爭風吃醋,這才是正常的富貴少爺該做的事啊。
為何這位年輕人卻立下了如此蓋世的功績,聲名傳遍天下,手握重權睥睨捭闔。
人比人得死,宗族地主們想想自家不爭氣的混蛋,再看看眼前這位受了重傷躺在軟塌上,卻依然風度如儀,溫潤如玉的年輕人……
眾人突然就覺得多年前那個鳥叫蟲鳴的夜晚,當時自己在婆娘身上猛地一哆嗦的時候,應該趁勢拔出,射在墻上,如果那一刻這么做了,人生該少了多少煩惱啊。
與宗族地主們見面,趙孝騫面帶微笑,說的都是一些客套的官面話,具體的事情不聊,這是他們與本地官員該聊的話。
宗族地主們拜見趙孝騫的主要目的是表忠心,順便送厚禮。
而趙孝騫要做的,便是面帶微笑聽他們表忠心,順便云淡風輕地收下他們的厚禮,賓主談笑風生,皆大歡喜。
坐在趙孝騫這個位置上,具體的事務已經不需要他親力親為了,他只要宗族地主們的態度,明確了他們的態度,他們就能活,而且繼續活得滋潤。
莫看趙孝騫接見宗族地主很枯燥無聊,事實上,這幾日不斷接見燕云各地的宗族地主代表后,燕云各個城池的官員們已順利接管了官府權力,而地方上的治理也開始漸漸鞏固。
新舊交替時,民間最大的阻力便是宗族勢力的暴力或非暴力的不配合,在趙孝騫的謀劃下,宋軍亮出屠刀,趙孝騫面帶微笑安撫,雙管齊下,接收燕云城池土地的官員進展已非常平順了。
這便是趙孝騫接見宗族地主的意義。
上午接見完最后一波來自薊州的本地宗族地主,趙孝騫已覺得深深厭煩了。
這工作,怎么越干越不對味兒了?
客人上門,自己陪喝陪聊,客人心滿意足,情緒價值得到空前的滿足,于是留下豐厚的小費,拍拍屁股告辭離去……
客人走后,自己還要留在院子里,喝著人參雞湯補身體,準備隨時迎接下一撥客人,喝一口雞湯,仰頭默默留下屈辱的眼淚……
這流程……咋就那么熟悉呢?
前世好像自己也經歷過,不過前世自己的身份是客人……
銀制的精致湯勺舀滿人參雞湯送進嘴里,味道非常鮮美。
趙孝騫咽下雞湯,仰天沉默思索一陣后,突然道:“……我要有尊嚴地活著!”
隨即趙孝騫突然揚聲道:“陳守!”
陳守閃現,抱拳。
“收拾行李,我要回真定城,另外派快馬去河間府,把副使許將接來,安撫各地宗族地主的破事兒,扔給他去辦,老子不干了!”
陳守愕然:“世子這時候要回真定城?”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道:“這個決定很難接受嗎?我婆娘肚子快八個月了,再不回去,孩子出生的第一眼見到的不是我,知道這會給孩子帶來多大的心理陰影嗎?”
“啊這……”陳守無言以對。
“試想我家娃兒出生后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這個爹,而是家里看門的狗,你說他的心態會不會炸裂?他幼小天真的心靈會怎么想?”
“我爹,為何長得這么像……狗!?”
趙孝騫瞪著他,一字一頓道:“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回真定城,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