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室軍是遼國精銳中的精銳,沒有之一。
作為一個馬背上立國的游牧國家,騎兵這個兵種自然是非常常見的,但遼國常規五十萬兵力里,皮室軍卻僅僅只有三萬人的編制,可見這支精銳軍隊挑選兵員是何等的嚴格。
事實上皮室軍如今是作為遼國皇帝的近衛御林軍而存在的,而且指揮權也直屬皇帝,任何人都無權調動。
這樣一支軍隊的含金量,蕭酬斡作為駙馬都尉比誰都清楚。
這也是蕭酬斡見到皮室軍后,打從心底里松了口氣的原因。
有這支皮室軍在,他和殘部就算保住命了。
一點不夸張,宋軍火器再厲害,在面對重甲騎兵的沖鋒時,不見得能討了便宜,只要全軍沖鋒突破宋軍第一道陣線,這場遭遇戰的勝負基本也就注定了。
“這位將軍,末將愿與將軍聯手對付宋軍,皮室軍依托重甲,可正面沖鋒,末將率麾下將士從側翼穿插,破了宋軍第一道陣線,我軍必勝!”蕭酬斡迫不及待地道。
皮室軍的將領面部被鐵甲覆蓋,看不清他的表情,鐵甲上只留了兩個洞,銳利如刀鋒的目光從兩個洞里透射出來,蕭酬斡瞥見之后不由渾身冰涼。
良久,皮室軍將領冷冷道:“你有何資格對戰事指手畫腳?”
蕭酬斡一怔,頓覺訕然:“是是,末將冒昧了,我與部將在此,愿聽將軍差遣。”
皮室軍將領沒理他,目光放在遠處勒馬駐留的一萬宋軍身上。
此時的宋軍正與皮室軍相距兩里,兩軍已進入對峙狀態,宋軍停步后很快下馬,然后列出了陣勢,燧發槍冰冷的槍口遙遙對準了遼軍。
許久后,宋軍陣中,狄諮騎馬緩緩出陣,一直走到遼軍陣前數百步才勒馬。
狄諮披戴鎧甲,完全無視遼軍前陣的重甲槍戟,他的目光死死鎖定了皮室軍將領身后的蕭酬斡。
蕭酬斡原本毫無懼色,然而隔著老遠與狄諮的目光相觸,蕭酬斡卻不由心頭一震,一顆心頓時沉了下來。
狄諮的眼神平靜如湖,但湖水的底部卻透著一種狂暴的漩渦,仿佛隨時能沖天而起,毀天滅地。
蕭酬斡是遼國青壯將領,膽子和謀略向來是同齡將領中的佼佼者,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否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擅自行動率部突襲趙孝騫。
可是如此優秀的蕭酬斡,在看到狄諮那雙充滿森森殺意的眼睛后,終究還是忍不住從心底里感到顫栗。
狄諮未說一句話,但蕭酬斡卻分明已看懂了他的眼神。
今日誓殺蕭酬斡,不死不休。
重傷趙孝騫的后果,此刻蕭酬斡體會得更深刻了。
數百步外,狄諮勒住馬,目光終于落到皮室軍將領身上。
打量他片刻,狄諮緩緩道:“遼國皮室重騎?”
皮室軍將領點頭。
狄諮語氣漸冷:“今日爾等要保下蕭酬斡?”
皮室軍將領不言不動,沒有任何表態。
狄諮卻突然笑了,笑聲陰冷如隼:“你們最好能保住他,蕭酬斡被你們保下了,我大宋便有充足的理由北伐了。”
身后不遠處的宋軍陣內,張嶸暴戾的聲音傳來。
“全軍準備——!推進——!”
話音落,剎那間天地風云變色,戰場上刮起一陣狂風,卷集漫天的黃塵。
黃塵蔽日,旌旗漫卷,殺氣盈野。
尖利呼嘯的風聲里,宋軍徐徐推進的腳步聲很有節奏,一步一步仿佛鼓點,重重地踏在所有人的心頭。
遼軍陣中,三千皮室軍勃然變色,他們沒想到如今的宋軍竟如此暴戾,一言不合便已擺出絞殺的進攻陣型。
天可憐見,從兩軍相遇之時算起,皮室軍的將領一句話都沒說呢。
駐馬停在皮室軍將領身后的蕭酬斡,眼見宋軍已開始徐徐推進,蕭酬斡不由雙目赤紅,渾身直顫,或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此刻是興奮還是害怕。
雙方戰事一觸即發之時,駐馬停在兩軍陣前的狄諮突然大喝道:“遼國皮室軍,爾等確定要保下蕭酬斡嗎?”
皮室軍將領還沒開口,蕭酬斡卻露出瘋狂的神情,發了狂似的尖利大笑起來。
“狄諮老匹夫,我大遼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屈敵的懦夫!爾要殺我,戰便是了!”
漫天煙塵不見人影,卻傳來狄諮的大笑聲。
“好,好!今日不死不休了!傳令——!”
話沒說完,一直沒出聲的皮室軍將領卻突然道:“且慢!”
這一聲大吼,令雙方將士都暫停了動作,充斥戰場的濃濃殺氣,還有漫天的風沙煙塵,也仿佛有了感應似的,瞬間平息下來,片刻后,煙塵已散,兩軍復見。
狄諮仍騎著馬立于陣前,目光冰冷地注視著皮室軍將領。
皮室軍將領面覆鐵甲,低沉的聲音透過鐵甲傳出,竟有些甕聲甕氣。
“宣大遼監國皇太孫諭旨,大遼駙馬都尉,南京副統軍蕭酬斡,私自集結南京兵馬,未經請旨,擅自興兵,重傷宋國河間郡王殿下,制造兩國紛爭摩擦……”
“皇太孫殿下諭旨,蕭酬斡當視為叛臣,大遼舉國官府兵馬,諸統軍司,詔討司,部族軍等,凡遇蕭酬斡及殘部者,可斬!”
皮室軍將領說完,身后的蕭酬斡和殘部將士們驚呆了。
他們萬萬沒想到,耶律延禧對他們竟是如此定性。
突襲重傷趙孝騫,為大遼除去這個心腹大患,雖敗亦榮,回到大遼縱是不受封賞,至少在朝野間也應該是英雄待遇。
所以,為何上京朝堂對他和殘部的定性,竟然是“叛臣”?
他蕭酬斡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遼國社稷么?究竟哪里出了錯?
這一刻,蕭酬斡的表情充滿了驚愕,不解,憤怒,那種人生信仰全然崩塌的絕望,令他的五官極度扭曲猙獰起來。
“叛臣?我為大遼社稷出生入死,擊殺禍患,我是叛臣?哈哈,哈哈哈!”蕭酬斡瘋狂大笑。
“大遼,果真氣數盡矣!”
平原上一片肅靜,呼嘯的風聲里,唯有蕭酬斡的狂笑聲如杜鵑啼血,聲若哀鳴。
兩軍將士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軍陣中無喜無悲,而遼軍陣中,卻傳來此起彼伏的抽噎聲,哭泣聲,不僅是蕭酬斡的殘部將士,就連皮室軍將士的鐵甲面罩下,也有許多人淚流而下。
他們哭的,或許并不是蕭酬斡的命運。
許久后,蕭酬斡策馬行至皮室軍將領的身前,突然扭頭注視著他,此刻蕭酬斡的表情已經平靜下來,平靜的表象里,已是一片心灰意冷,絕望寒心。
“我既是叛臣,那就請將軍容我這個叛臣最后為大遼盡一份力吧,我愿像真正的契丹勇士一樣赴死。”
說著蕭酬斡緩緩拔出刀,面朝前方的宋軍,面色凜冽地舉刀,吐氣開聲大喝:“我,蕭酬斡,今生最后一次沖鋒——!”
然而,話沒說完,蕭酬斡卻突然覺得脖頸一涼,隨即發現自己竟騰空而起,視線所及之處,他看到了自己騎在馬上的無頭尸身,正鮮血噴涌。
短短一剎,蕭酬斡陷入永久的黑暗中。
皮室軍將領緩緩收回了刀,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不過他收刀入鞘的手卻微微發顫,幾次都沒能順利入鞘,顯示他此刻內心亦極不平靜。
策馬上前,馬鞍上俯身將蕭酬斡的首級拾起,皮室軍將領停頓片刻,將蕭酬斡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撫過合上,沉沉地嘆了口氣,然后一人一騎朝狄諮奔去。
兩名將軍在戰場正中見面,皮室軍將領遞過蕭酬斡的首級。
狄諮面無表情地接過,揪著首級的頭發,仔細地打量一番。
皮室軍將領騎在馬背上,竟朝狄諮按刀行禮。
“罪魁禍首已除,首級在此,將軍可交給河間郡王殿下處置。”
狄諮點了點頭:“有勞了。”
皮室軍將領又道:“轉告我大遼皇太孫殿下一句話,蕭酬斡擅自行動,非大遼君臣授意,純是他個人所為,如今既然罪魁已除,還請殿下約束部將,暫息刀兵,解封邊境,放我燕云契丹族人一條生路。”
狄諮冷冷道:“我會轉告郡王殿下的,……但是,還不夠。”
皮室軍將領一怔:“將軍何出此言?”
狄諮的目光越過他,望向遼軍陣中那不到千人的蕭酬斡殘部將士,再次重復道:“還不夠。”
皮室軍將領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聲道:“非要趕盡殺絕么?”
狄諮點頭:“是的,趕盡殺絕。”
皮室軍將領深吸了口氣,極力忍耐心中的憤怒,沉思片刻,突然轉身朝遼軍將士吼道:“蕭酬斡所部將士皆為逆從,當斬!”
話音落,皮室軍將士突然拔刀,狠狠朝蕭酬斡的殘部將士落下。
殘部將士又驚又怒,卻根本來不及反抗,猝不及防間,近千將士全部被皮室軍屠戮殆盡,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尸首,竟無一條活命。
至此,當初所有參與突襲擊殺趙孝騫的遼軍,已全部授首,無一逃脫。
皮室軍將領已不忍回頭查看,語聲發顫道:“夠了么?”
狄諮這才點頭:“夠了,有勞將軍。”
“宋遼可罷刀兵否?”皮室軍將領追問道。
狄諮冷淡地道:“是戰是和,由大宋官家和河間郡王殿下決定,你問我作甚?”
皮室軍將領面甲上透出的目光陰冷且仇恨,冷冷道:“既如此,那便別過了。”
撥馬轉身,皮室軍將領的拳頭緊攥,指甲深深地掐入肉中。
今日發生的一幕幕,是皮室軍的恥辱,更是大遼的恥辱!
知恥,卻不敢洗刷恥辱,這才是最恥辱的事。
回想起蕭酬斡被朝廷當作棄子,打算獨自策馬發起契丹勇士的最后一次沖鋒的悲壯背影,皮室軍將領面甲下的臉龐更是淚如雨下。
契丹勇士最后的體面,終究沒能完成。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