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時錙銖必較,不卑不亢的蕭奉先,私下里與趙孝騫見面時卻完全換了一副模樣。
那種恭敬小心的態度,好像趙孝騫是他的頂頭上司似的,言語和表情處處透著一股逢迎的意味。
趙孝騫對蕭奉先的態度倒是無所謂,反正他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只要把這顆棋子喂飽了,它就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給日薄西山的遼國背后狠狠推一把,直至推下萬丈深淵。
“不出意外的話,遼帝給你們使團的底牌,應該是送出燕云十六州,換取我大宋永罷刀兵,兩國簽下類似‘澶淵之盟’的和議,對吧?”趙孝騫問道。
蕭奉先笑道:“殿下果然聰慧無雙,一語中的,沒錯,在下率使團赴宋之前,耶律延禧便是如此交代的。”
趙孝騫沉默片刻,緩緩道:“不夠。”
蕭奉先愕然:“殿下覺得不夠?”
趙孝騫沒回答,揚聲令屋外的陳守拿土地進來。
當著蕭奉先的面,趙孝騫展開地圖,二人的目光落在地圖上。
趙孝騫指著地圖,道:“燕云十六州已是我大宋的囊中之物,遼國給與不給,我宋軍都將拿下,所以,送出燕云十六州其實不夠誠意。”
蕭奉先愕然,原來這位趙郡王剛才當著眾人的面說的話是真的,他是真覺得遼國給的誠意不夠。
當然,蕭奉先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場,此刻并沒有像剛才那樣與他爭論,而是非常誠摯地道:“殿下還需要什么?”
趙孝騫指了指地圖上的某處,緩緩道:“除了燕云十六州,我還要燕云之外的來州,辰州和蘇州,以及城池方圓范圍內的土地。”
蕭奉先凝目望去,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地圖上的來州,辰州和蘇州,恰好是遼國境內渤海灣沿海的三座城池。
三座城池在渤海灣邊形成三角之勢,像三根鐵釘牢牢地釘在渤海灣的西南北三個方向。
尤其是遼國的蘇州,與大宋原有的登州互為犄角,一南一北隔海對望,恰好扼住了渤海灣的進出口。
是的,大宋和遼國都有一個地名相同的城池,名叫“蘇州”。
大宋的蘇州自然是眾所周知的江南,而遼國的蘇州,卻是后世的大連市,正好處于渤海邊。
蕭奉先盯著地圖,很快明白了趙孝騫的用意,同時暗暗佩服趙孝騫的眼光之毒辣狠準。
這三座城池若歸了大宋,等于大宋完全實現了對渤海灣的控制。
如今看不出三座城池的價值,但若是換個思維角度,多年以后大宋實現了華夏統一,那么渤海灣便是天然的港口。
用來發展水軍,或是造船出海,那么北方的木材等原料便可源源不斷地提供,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不可否認,蕭奉先是遼國的奸臣,但奸臣不是蠢貨,甚至于,奸臣比普通的臣子更聰明。
蕭奉先看了一眼地圖后,頓時明白了趙孝騫的用意。
“殿下,未來大宋欲打造水師?”
趙孝騫笑了:“你這么聰明,將來遼國亡后,倒是可以給你一個實權的官兒。”
見趙孝騫沒否認,蕭奉先愈發驚訝。
宋人的聰慧,實在強于遼人甚多,如今大宋還未統一華夏,這位郡王殿下已開始籌謀未來數十年后的戰略布局了。
他的志向與野心,絕不止于滅亡遼國,而是要征服星辰大海。
見蕭奉先明白了,趙孝騫也就不浪費口舌解釋,只是淡淡地道:“這三座城池,是我向耶律延禧提的條件,若能答應,我大宋可暫時休兵,若耶律延禧不答應,我大宋徑自去取。”
蕭奉先呵呵一笑:“我聽說殿下麾下的兩位大將種建中和宗澤,各率兩路兵馬,每日向南京析津府推進十里?”
趙孝騫也笑道:“不錯。”
蕭奉先道:“如此,耶律延禧應該會答應的,他馬上要即位了,朝中太多事務要解決,還要制衡朝中的勢力,清除一些黨羽,內憂已讓他焦頭爛額了,根本承受不起外患,殿下如此給他施壓,他不答應都不行。”
頓了頓,蕭奉先又道:“耶律洪基之前調集了二十余萬大軍,已集結于析津府,遼國君臣其實現在很害怕宋軍突襲析津府,這二十余萬大軍,已是遼國最后的底牌了。”
“照以往的戰果,宋軍若是對這二十余萬遼軍動手,很大概率將會一舉殲之,遼國的兵備將愈發雪上加霜,一蹶不振,所以耶律延禧一定會保住這二十余萬遼軍。”
“只要兩國達成了和議,耶律延禧就會下令二十余萬遼軍后撤,從此兩國疆界重新勘定,宋國大獲全勝。”
趙孝騫沉默片刻,卻突然道:“你能說服耶律延禧將這二十余萬遼軍留在邊境上么?”
蕭奉先大吃一驚:“殿下這是何意?”
“不要問原因,你只說結果,能不能辦到?”
蕭奉先猶豫了一下,道:“我可以試試。”
“嗯,拿出你胡說八道的功力,盡力勸耶律延禧在宋遼邊境駐軍二十萬。”
趙孝騫不想說原因,因為這個原因實在無法跟外人說,尤其是對一個遼奸說。
趙孝騫考慮的不僅是兩國戰爭的勝負,他更要考慮應對來自汴京的壓力。
不出意外的話,趙煦應該已對他有了猜忌之心,勢必會做出一些動作來削弱他的兵權。
若是大宋外部仍然存在壓力,隨時可能會爆發新的戰爭,那么汴京方面的壓力不敢施加太大,畢竟大宋江山是趙煦的,他也怕引發嚴重的后果。
若是大宋的外部沒有壓力了,趙煦的手段或許會更過分,朝堂上對他落井下石的人也就越多。
讓蕭奉先勸說耶律延禧邊境駐軍二十萬,趙孝騫就是這個目的。
說句不好聽的,這叫“養寇自重”。
以前聽說邊軍養寇自重,趙孝騫總覺得邊軍主帥沒有格局,不惜損失國家利益而自保。
如今同樣的事情臨到自己頭上,趙孝騫發現自己或許能理解那些邊帥了。
沒有外部的壓力,自己恐怕真會落個兔死狗烹的悲慘下場。
而趙孝騫,從來不是那種愚忠的人,要他坐以待斃引頸就戮,他做不到。
前世接受的九年制義務教育告訴他,對皇帝無所謂忠不忠,那都是封建腐朽的糟粕,我特么只忠于人民!
所以,留下這二十萬遼軍,在邊境上對大宋虎視眈眈,對趙孝騫來說是好事。
當然,這倒也不是賣國,畢竟趙孝騫十分篤定,以遼軍如今的戰力,還有宋軍的實力,遼軍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主動挑起邊境戰爭。
他們反而會對大宋小心翼翼,忍氣吞聲,時至今日,想必遼人都應該看清了局勢,大宋他們已經惹不起了。
“你馬上派人回上京,告訴耶律延禧我提的條件,兩路大軍日進十里的壓力當然也要告訴他。”
“至于咱們這里,我就不露面了,讓副使許將跟你們談吧,反正都是裝模作樣的極限拉扯,我沒興趣參與,你看著辦便是。”
“三日后,談判必須塵埃落定,你們遼軍全部退出燕云十六州和我提的三座城池,我大宋全面接管燕云防務,有問題嗎?”
蕭奉先連忙道:“沒問題,這本是耶律延禧的底牌,他會接受的,只不過多了三座城池而已,也容易解決,遼國對南方已漸漸無法掌控,這是事實。”
“尤其是北面的女真部落又在造反,都快破黃龍府了,耶律延禧只能趕快解決南方的問題。求得一夕之寧,轉過頭鞏固北方才是明智的選擇。”
蕭奉先低聲道:“耶律延禧還說,大遼日薄西山,國勢漸頹,他即位后要效仿大宋變法,欲革新除弊圖強……”
趙孝騫兩眼一亮:“還有這好事兒呢?變!鼓勵他狠狠地變,讓他務必變出花兒來。”
心中暗暗冷笑,以漢人數千年的智慧謀略和聰明,如今的變法都搞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的。
遼國簡直豬油蒙了心,居然敢效仿大宋的變法。
呵,變不死你。
君與臣的矛盾,朝堂各派勢力之間的矛盾,臣與權貴地主的矛盾,權貴地主與普通百姓的矛盾,還有各方勢力各種集團的利益恩怨糾葛……
比特么言情劇的狗血多角戀還麻煩,普通人連線頭都找不著,更別說理順這一團亂麻了。
耶律延禧?
趙孝騫親眼見過耶律延禧被俘后的窩囊樣子,說實話,他不認為這貨有這個本事。
而且如今的遼國也沒什么力挽狂瀾的英雄人物,朝臣權貴們效仿中原王朝的驕奢淫逸之風,整日沉迷于享樂與作威作福,偏偏中原王朝的文化和數千年謀略的智慧,卻根本沒學到。
遼國已經腐朽至極,爛到根了,縱是秦皇漢武再世,恐怕也挽不回大勢。耶律延禧更不是這塊料。
這樣的國情下,想要變法圖強,性質基本等同于壽星公上吊。
見趙孝騫突然變得興奮起來,蕭奉先大感愕然,小心地道:“殿下,遼國欲變法圖強,為何殿下看起來如此高興?”
“為你們遼國高興,真的。”趙孝騫誠懇地道,隨即大手一揮,目光深邃望向遠方:“廣闊天地,大可作死,快去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