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破河間府數日后,消息終于傳遍天下。
世人皆驚。
這場戰事對天下造成的影響,足以在史書上濃墨重彩書就。
因為這是大宋自太宗突襲幽州兵敗后,百年來第二次以主動進攻的姿態,再次發起的收復燕云之戰。
而且,這場戰事的結果是大宋收復河間府,遼國統治百年的燕云十六州,被趙孝騫率領的宋軍狠狠敲開了一絲裂縫。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道裂縫將會越來越大,遼國是否能保住燕云其他的城池土地不失,已然成了天下人爭論的焦點。
不在局中,不知局中事,世人的爭論終究只是紙上談兵。
他們看到的不過是結果。
捷報飛傳,大宋臣民震驚之后,舉國城池皆歡呼慶賀。
燕云十六州,是整個大宋帝王臣民的執念,它代表的意義不僅僅是城池土地和戰略要地,更代表著這個國家失去百年的尊嚴和體面。
如今,河間郡王趙孝騫,率麾下十萬精銳之師,將大宋的尊嚴體面要回來了。
捷報所經之地,大宋城池鄉鎮臣民敲鑼打鼓,說話的底氣都比以往強硬了許多,腰桿子不覺挺直了,一種看不到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東西,正在大宋臣民心中悄然滋長。
可以稱它為“骨氣”,也可以稱它為“脊梁”,這一戰的意義在于,它給大宋臣民的身體里注入了一股全新的蓬勃的力量。
燕云其中的一座城池被宋軍攻破,已極大地鼓舞了大宋臣民的士氣,反之,遼國的契丹族人卻一片驚惶哀呼。
一個國家到底行不行,普通百姓是不知道具體數據的,但他們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圍環境的變化。
如今的遼國,早已在走下坡路,這是所有契丹人看得非常清楚的事實。
只是契丹人沒想到,下坡路竟已開始加速,沒人能力挽狂瀾。
河間府被宋軍輕松攻破,那便意味著燕云地面上其他的城池和土地,也能被宋軍輕易占領。
曾經天下無敵的遼軍鐵騎如今仿佛中了邪似的,明明看似那么強大的武力,那么多勇敢無畏的契丹勇士,可偏偏遇到宋軍便如泥捏紙糊一般,簡直不堪一擊。
所以,這天下究竟怎么了?哪里需要反思?
然而,遼人來不及反思了。
郭成投入趙孝騫帳下后,宋軍的后方終于有了定海神針,趙孝騫沒了后顧之憂,當即擂鼓聚將。
斥候來報,遼帝耶律洪基征調的二十余萬兵馬已在遼國大定府集結,正朝南京析津府方向開拔,估摸五日后到達。
宋軍十萬,對遼軍二十萬,不是調侃玩笑,優勢真的在我。
河間府城外,宋軍大營帥帳。
趙孝騫坐在首位,看著帳內將星云集,帳外更是十萬控弦之士,心中不由分外滿足。
但凡他有一絲反心,就憑這股力量,足以爭霸天下了。
“昨日斥候來報,二十余萬遼軍已從大定府出發,到達遼國南京析津府大約還需五日,諸位整頓兵馬,下一場戰事要來了。”趙孝騫沉聲道。
帳內眾將不驚反喜,紛紛撫掌大笑,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
種建中道:“殿下,末將以為我軍當主動出擊,提前布下北部防線,不如以河間府為中心,大軍向前開拔五十里布控,遼軍若至,我軍可以逸待勞,一舉殲之。”
趙孝騫點頭:“不錯,我打算將麾下十萬兵馬分兵兩路,分別從河間府西北和東北兩個方向出發,兩路兵馬互成犄角之勢,以對北面遼軍。”
宗澤遲疑了一下,道:“殿下,不如索性率兵馬將遼國南京析津府打下來,然后以析津府為中心布下防線,遼國南京若陷,遼軍軍心必亂,我軍可借此一役,一舉收復整個燕云。”
帳內眾將頓時沉默下來。
種建中和宗澤的意見不一,但他們的戰略方向聽起來都有道理,于是所有人的目光望向趙孝騫,他們知道,最后拍板的權力在趙孝騫身上。
趙孝騫眉頭微蹙,一時有些踟躇。
種建中的意見偏保守,講究一個用兵謹慎,大軍以河間府為中心布下防線,就算不敵遼軍,退守河間府城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不至于產生太大的傷亡。
宗澤的意見偏激進,眼下的戰局很復雜,但是如果打下了析津府,那么整個燕云的南北便算通透了,無論戰略要地的爭奪,還是戰略緩沖地帶的延伸,都將對宋軍極為有利。
更何況,遼國若失五京之一的南京,對遼國君臣和軍隊的打擊將是十分巨大的,這更給遼國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如果換了一年前,趙孝騫或許會選擇宗澤的建議,先進的火器在手,戰略上激進一點無可厚非,反正宋軍有必勝的把握。
可是如今,趙孝騫還是更偏向種建中的保守建議。
作為一軍主帥,趙孝騫要考慮的層面比普通將士更多更深,他要考慮的不僅是軍事,也有政治。
政治包括大宋汴京和遼國上京兩個方面。
遼國上京方面,耶律洪基已有意與大宋議和,燕云十六州很有可能從談判桌上拿到,如果能有辦法兵不血刃地收復燕云,何樂而不為?
至于二十萬遼軍壓境,看似來勢洶洶,其實根本不必害怕,趙孝騫多少明白耶律洪基的心思,老家伙其實就是打算以打促和。
二十萬遼軍不過是一種恐嚇手段,也可以視作遼國的談判籌碼。
不出意外的話,遼國談判的使團很快將來到河間府,有二十萬大軍當底氣,談判桌上遼人自然可以囂張一點,談判的條件也就提得更苛刻一點。
所以趙孝騫根本不在乎那二十萬遼軍,無論這二十萬人馬是用來恐嚇還是真打算跟宋軍干一場,趙孝騫都有必勝的把握。
趙孝騫現在考慮最多的,還是大宋汴京朝堂的反應。
官家已不再是當年的官家,盡管朝堂沒有任何風吹草動,趙煦對他也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可趙孝騫還是隱隱有一種莫名的壓力。
麾下將士斬將奪旗,立功無數,對國家固然是好事,但對皇帝可不一定是好事了。
戰事推進得越快,殺敵越多,將士們表現得越剽悍驍勇,趙煦的猜忌心也就越重。
這樣一支無敵的兵馬,完全掌握在臣子手中,哪個皇帝能睡得著覺?
這已經跟所謂的宗族親情和私人交情無關,它是君臣博弈層面的問題了。
思忖良久,趙孝騫終于做出了決斷。
“暫緩進攻析津府,全軍北進五十里,以河間府為中心,在西北和東北兩個方向布下防線,呈犄角之勢迎擊遼軍。”
一語定音,帳內眾將無論支持還是反對,軍令已不可更改,于是眾將紛紛起身領命。
“兵馬各半,西北路由種建中率軍,東北路由宗澤率軍,你二人馬上籌備糧草軍械戰馬,點齊部將軍卒,明日辰時拔營北上。”趙孝騫又道。
這次統軍趙孝騫還是將兵權分給了麾下部將,他打算在河間府坐鎮,靜候遼國和汴京兩方的反應。
眾將正要散去,趙孝騫扭頭四顧,好奇道:“沖元先生今日為何不在?”
種建中笑了笑,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殿下,沖元先生這兩日忙得很……”
“他忙啥?”
“忙著轉移贓銀……啊不對,忙著給老家運送正當合法所得。”
趙孝騫呆怔半晌,最后嘆了口氣:“狀元公終究不干凈了……”
“干凈得很,無主之物,有德者居之,狀元公還不夠有德嗎?應該是他的。”種建中急忙道。
遼國上京。
河間府陷落宋軍之手的消息,終究還是傳到了都城。
朝堂炸了鍋。
消息剛進宮,便有無數遼臣踉踉蹌蹌聚集在宮門外,面朝宮門跪地哭嚎,有痛心疾首者,有不甘嘶吼者,也有麻木不仁者。
宮外朝臣眾生相,宮內耶律洪基卻急火攻心,聞報之后當即便身形一晃,吐了一口血,臉色蒼白如紙。
耶律洪基的反應嚇壞了宮人,急忙宣太醫入宮,皇太孫耶律延禧和蕭兀納等幾位重臣也紛紛趕進宮覲見。
河間府又稱瀛洲,是燕云十六州之一,位于燕云的最南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隨著宋軍奪取燕云的第一座城池,對遼國的君臣來說,這無疑是驚天噩耗。
遼帝聞噩耗吐血,宮里一片兵荒馬亂。
蕭兀納蕭奉先等重臣等候在寢宮外,耶律延禧也是面露焦急之色,不停在門外來回踱步。
寢宮外焦急等候的重臣除了蕭兀納等人,還有一些耶律皇族宗親,以及朝中諸宰相使相。
其中一人年約六十許,氣度不凡,雍容自若,正是北院樞密院使耶律儼。
耶律儼本是漢姓,父族姓李,投奔遼國后改了耶律姓。
此人頗有政績,歷任北院宣徽使,大理寺卿,景州刺史,御史中丞等職,后來耶律洪基用人難以抉擇,竟令朝官投擲骰子,以大小決定官職,耶律儼手氣好,投了個最大點,于是當上了北院樞密院使。
(注:真事,這位使相真是擲骰子當上的,耶律洪基晚年多昏庸,由此可見一斑。)
今日驚聞噩耗,耶律儼當即便與蕭兀納等朝臣入宮,眾臣焦急地等在殿外,看著太醫們忙進忙出。
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灰暗絕望,河間府陷落的消息不僅耶律洪基無法接受,朝臣們也無法接受。
焦急等候了一個多時辰,終于宮人出殿稟報,陛下被救醒了,宣眾臣入殿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