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攻城我打獵,趙孝騫就是這朵不一樣的煙火。
這就像讀書時的大考,考前死記硬背,吃不好睡不好,各種焦躁各種壓力,可真當考試當天,心態突然就平緩如得道高僧,什么焦躁,什么壓力,全都莫名消失了。
總之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趙孝騫此時就是一個考完試的學子,反正該努力的地方已經努力過了,試卷做完也交上去了,接下來等考試結果的過程里,不如痛痛快快玩耍,將焦慮和壓力拋之腦后。
這個節骨眼上,趙孝騫說要打獵,陳守簡直不可理解,他根本不知這位世子到底是腦回路與眾不同,還是天生的沒心沒肺。
但趙孝騫說打獵,陳守不敢不從。
由于大營附近是遼國燕云地界,宋軍最近仍然有許多團練鄉民襲擾,陳守不得不謹慎,于是難得大張旗鼓地帶上了三百禁軍跟隨。
趙孝騫騎著馬在廣袤的平原上飛馳,只有策馬狂奔的時刻,他的腦子才會徹底放空。
而他的腰間,則斜插著一支短管燧發槍,是他親手打造的。
這種改變時代和國運的火器,本來出自趙孝騫的手,可神奇的是,趙孝騫很少使用過。
這種心態大約跟廚子有點像,廚子的手能做出各種珍饈美味,可偏偏廚子卻不喜歡吃自己做的菜。
策馬狂奔一二十里地,趙孝騫都不知自己跑到哪兒了,陳守和禁軍們則步步緊跟,袍澤們一邊策馬一邊緊張地四下張望,生怕在這片陌生的平原上突然冒出遼國的刺客,或是本地的團練突襲。
“世子,前方有一片樹林,不如在那里打獵吧。”陳守指著前方大聲道。
趙孝騫瞇眼看了看,然后點頭。
一行人很快來到樹林邊,趙孝騫還沒進去,陳守卻撥出一百禁軍率先入林,排除可能存在的埋伏。
趙孝騫笑道:“不必那么小心,臨時決意的事情,敵人是很難提前布下埋伏的。”
陳守嚴肅地道:“世子一人關乎大宋社稷興衰,不能不小心,若世子出了事,末將百死莫贖。”
趙孝騫不置可否,但還是耐心地等在樹林邊,良久,一百禁軍出來,朝陳守稟報,林內并無埋伏,世子若想打獵,隨時可以進入。
此時趙孝騫卻站在樹林邊不動,瞇眼眺望遠處的平原和起伏的山丘,不知在想著什么。
陳守見趙孝騫不動,不由上前問道:“世子是擔心今日的攻城嗎?”
趙孝騫搖頭:“并不擔心,此戰沒有懸念,有了火器的輔助,攻城可在三個時辰內結束。”
“河間府即將到手,世子好像不太高興?”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福兮禍之所伏,將士們太爭氣,不一定是好事,危機或許很快會到來。”
“什么危機?”
“來自汴京的危機……”趙孝騫突然笑了:“你若是皇帝,敢把這樣一支無敵的軍隊交到別人手里嗎?”
陳守立馬明白了,吃驚地睜大了眼:“官家不是向來對世子甚為信任嗎?”
“官家已經不是當年的官家了,男人經歷了人生變故,終歸會變得成熟的,成熟的男人最基本的素質是,永遠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親兄弟都不行。”
陳守沉默片刻,低聲道:“世子的意思是,官家會對你產生猜忌?”
趙孝騫笑了:“不猜忌才是怪事,大宋最精銳的十萬兵馬,兵權卻掌握在別人手里,你若是皇帝,你擔不擔心?”
“可是世子已將火藥和燧發槍等火器的秘方,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官家……”
“那又如何?十萬兵馬是實實在在地掌握在我手里呀,這支兵馬究竟是對我個人忠誠,還是對朝廷忠誠,誰能說得清?”
“尤其是,當這支兵馬立下的戰功越來越多,威名越來越盛,官家和朝廷就會越來越不安,這是必然的,無法避免的。”
趙孝騫的目光投向遠方,低聲嘆道:“王師完全收復燕云的那一天,官家的動作便該來了。”
河間府城,硝煙彌漫。
宋遼攻防之戰正酣,雙方將士豁出命開始了對城頭的爭奪。
無數云梯架上城頭,宋軍將士拼命攀爬,城頭的遼軍拼了命用鉤鐮將云梯推下去,用火油和巨石狠狠朝城下砸去。
城下的宋軍一排排盾牌抵擋著遼軍的箭矢,盾牌的后面,一列肩扛一窩蜂的宋軍點燃了引線,對準了城頭。
火箭尖嘯而出,猶如一條條桀驁的火龍,在城頭上方炸響,無數守城的遼軍被火箭內的三角鐵片刺入臉龐和身體,雙手捂臉凄厲慘叫。
隨著一窩蜂的加入,城頭抵抗宋軍攻城的遼軍無人再敢冒頭,宋軍趁勢迅猛攀爬,嘴里橫咬著鋼刀,雙目充滿了猙獰的殺意,手腳并用攀上城頭。
仍然有人摔落城墻下,慘叫落地再無聲息,然而隨著一窩蜂不間斷的發射打擊,宋軍終究還是占了上風,趁著遼軍不敢冒頭,第一名宋軍便已登上了城頭,跳下跑馬道后,當即便砍翻了一名遼軍。
這名宋軍狀如瘋魔,拼了命地左砍右劈,一時間竟被他放倒了不少遼軍,他一邊揮刀一邊興奮狂笑。
“哈哈哈哈!先登!我是先登之功!”
話音剛落,已有更多的宋軍登上了城頭,跳到跑馬道上,與遼軍展開近身廝殺。
“河間府,歸我大宋了!郡王殿下的爵號,實至名歸矣!”一名宋軍發出夜梟般的怪笑聲。
不遠處的城頭箭樓上,正在緊張督戰的遼軍守將臉色蒼白,見越來越多的宋軍已登上城頭,這座城池也即將宣告失陷。
遼將瞋目裂眥,當即便拔出刀來,親自沖向城頭的宋軍,儼然已是同歸于盡的架勢。
混戰中一聲巨響,一名宋軍空出手來扣動了扳機,正中遼將眉心。
遼將睜大了眼睛,身軀停頓在原地,晃悠了幾下后,重重栽倒在地。
城外中軍陣中,種建中站在帥旗下,一臉凝重地注視著遠處激烈的攻城戰,依稀見身著暗紅色皮甲的宋軍將士們已有不少登上了城頭,種建中不由大喜。
“傳令擂鼓,為我大宋兒郎助威!”
種建中難得地露出激動之色,興奮地嘶吼起來:“河間府,得矣!”
似乎覺得擂鼓的節奏還是不夠快,種建中一個箭步上前,將擂鼓的將士一腳踹遠,然后脫下上衣,露出一身虬結的腱子肉,抄起兩只鼓槌,親自擂起鼓來。
宋軍中陣,鼓聲的節奏突然變得急促且激烈,攻城的宋軍將士聽到了鼓聲,士氣愈發振奮,架起云梯更加不要命地朝城頭攀登。
登上城頭的宋軍已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而遼軍的抵抗也越來越軟弱,所有守軍都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他們知道,大勢已去,河間府已陷落了,無人能挽回。
逃兵開始出現,一個,兩個,扔掉兵器倉惶地朝城墻下跑,一邊跑一邊脫去身上的皮甲,衣裳,鞋子。
趁著宋軍來不及追擊,逃兵們光著上身竄入了城內的民居巷道中不見蹤影。
軍中一旦出現敗逃,趨勢已成,無人阻擋得住。
很快城頭出現了第三個,第四個逃兵,乃至一群,一營,一軍。
隨著宋軍登上城頭,守軍的士氣瞬間土崩瓦解,大部分遼軍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有的人逃了,有的人索性扔了兵器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投降。
當然,也有寧死不屈者。
這些寧死不屈的大多是契丹族人,他們性情剛烈,哪怕城池已陷落,他們仍未放棄最后的抵抗,鼓起身上最后一絲力氣,用盡全力地劈砍,廝殺,直至最后倒在血泊中。
片刻后,河間府的南城門緩緩打開,開門的是宋軍將士。
城外待命的數萬宋軍頓時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令旗揮舞下,數萬宋軍朝城門沖去。
直到此刻,種建中才終于確定,河間府已到手,沒有懸念了。
“來人,速速稟報殿下,報捷!”
扔掉擂鼓的鼓槌,種建中渾身疲累地癱坐在大鼓下喘著粗氣。
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激動的笑,眼中卻不覺流下淚來。
“百年恥辱,今日一洗之,可告慰大宋歷代先帝矣!”
種建中垂下頭,明明是享受勝利喜悅的時刻,他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而他的前后方,無數將士卻在迎著罡風狂笑,歡呼。
種建中嚎啕的哭聲,泯然于笑聲里。
此時此刻,百感交集。
距離河間府三十里外的樹林里,趙孝騫端起了短管燧發槍,睜只眼閉只眼,瞄準了不遠處一頭正在啃噬樹葉的梅花鹿。
小鹿歡快,蹦蹦跳跳,渾然不覺危險臨近。
趙孝騫瞄了許久,卻始終未曾扣下扳機,只是靜靜地通過槍口的準星,注視著那只歡快的小鹿。
良久,身后傳來低抑如蚊訥般的聲音。
“世子,種建中遣人來報,河間府,克矣!”聲音低沉,但難掩興奮激動。
趙孝騫卻神色不變,仍然端著燧發槍,靜靜地注視著那只小鹿。
良久,趙孝騫不知為何突然抬高了槍口,扣下了扳機。
砰的一聲巨響,驚起林中無數鳥雀,而那只小鹿卻毫發無傷,驚慌失措地蹦跳跑遠。
身后的陳守一臉不解:“世子,你明明能擊中那只鹿的,為何……”
趙孝騫面無表情地收起槍,目送那只小鹿跑遠,淡淡地道:“不缺吃不缺穿,為何非要殺它?”
“君不知,逐鹿之樂,甚于射鹿。”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