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宋軍大勝,真定城連日壓抑緊張的氣氛終于放晴了。
當遼軍三路進犯大宋的消息傳來,真定城的百姓紛紛感到不安,城內跑得最快的便是商人,李清臣好不容易建好的集市和商鋪,這些日子已關了一大半,連帶也影響了許多百姓的生計。
戰爭帶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首先便反應在經濟上。
尤其最近幾日,負責城防的廂軍突然變得嚴厲起來,無視城內風聲鶴唳民生凋敝的現狀,反而愈發嚴格地盤查出入的百姓商人,更給城池蒙上一層壓抑的陰影。
不僅如此,廂軍和府衙差役日夜不停在城內搜索,據說抓了一批遼國的奸細,百姓更是人心惶惶,各種傳言甚囂塵上,越傳越離譜。
很多人繪聲繪色地說,遼軍馬上要攻打真定城了,還有消息靈通的人說遼軍攻下真定城后,一定會屠城,城里男女老少一個都沒跑,男的全殺了,女的被糟蹋后送回遼國為奴為婢。
不得不說,有些消息確實不假,遼軍確實有屠城的打算。
前提是,遼軍有本事攻下真定城。
底層的百姓往往是最容易輕信傳言的人,他們的認知決定了只能人云亦云。
這幾日城內的恐慌情緒如瘟疫般蔓延,甚至不少百姓舉家逃出城去,廂軍遵趙孝騫的命令,對進城的人嚴查,但出城的人一律不攔。
原本只有數萬人口的真定城,在趙孝騫回城的那天,城內少了三分之一。
整座城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勝利的捷報終于傳來。
宋軍三路大捷,殲敵七萬余,前所未有的大勝。
當初趙孝騫率龍衛營與遼軍兩次交戰,殲敵共計八萬余,但那是兩次交戰的結果,這次宋軍顯然更厲害了,一次就殲滅了遼軍七萬余。
捷報傳到郡王府,趙孝騫當即就下令府衙滿城張貼捷報,讓全城百姓皆知。
不是炫耀功績,而是為了安民。
官府的任何安民告示,都遠不如一份捷報來得實在,更令人放心。
府衙的差役忙活起來,拎著米湯漿糊桶到處張貼捷報,城內人群很快聚集,隨著捷報被人一字一句念出來,圍觀的人群突然一靜,接著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勝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勝,這就意味著遼軍不可能攻下真定城,城內百姓的命保住了。
歡呼的人群三五成堆,同樣驚喜雀躍的心情,讓陌生的人們聚到了一起,人越聚越多,很快匯成了人海汪洋。
而就在人們嘶吼歡呼之時,街邊關門許久的商鋪,也悄悄打開了門,掌柜和店伙計站在門口,大勝吆喝拉客,展示貨品。
酒樓酒肆,青樓勾欄,一反多日低迷壓抑的氣氛,突然賓客爆滿,沉抑許久的生意一天之內便興隆起來。
滿城的百姓都在慶祝歡呼勝利,真定城飛快恢復了以往的勃勃生機。
郡王府內,李清臣興沖沖地趕來,見面就大笑。
“哈哈!殿下虎威,大宋之幸也!下官恭賀殿下為社稷再立新功。”
趙孝騫苦笑著對許將道:“這貨每次來我家,總是趕上飯點,一次兩次我以為還是巧合,后來慢慢確定了,這貨就是找盡各種理由來我家蹭飯的。”
然后趙孝騫介紹許將與李清臣認識,其實并不需要介紹,兩人早就認識了。
說起來李清臣的資格比許將還老,李清臣是皇祐五年的進士,比許將中狀元早了十年,當年的李清臣也曾風光過,他被歐陽修推薦為同知太常禮院,后來還修過國史,為官家注過起居錄。
只不過相比平步青云的許將,李清臣的仕途便坎坷了許多,官場上沉浮多年,總會遇到莫名其妙的橫禍或是連坐。
如今許將都已是樞密院副使了,資格更老的李清臣卻還只是真定府判官,兩者的地位相差甚遠。
許將與李清臣也算是相識多年,當初同在汴京為官,不過關系算不得親密,二人多年不見,又是一番寒暄,趙孝騫吩咐府中準備酒宴。
難得的大勝,作為主帥,自然要慶賀一下的。
“老李,回頭從府庫里撥一筆錢出來,買些牛羊豬肉和好酒,派人送去拒馬河大營,用來犒賞三軍。”趙孝騫突然道。
正與許將相談甚歡的李清臣動作一滯,擱下酒杯苦笑道:“殿下也是帶兵多年的人了,這點規矩為何不懂?”
“軍中的耗用,自有軍中開支,除非官家和政事堂的公函,否則禁軍是不能動用地方官府的錢的。”
“殿下欲犒賞三軍,下官深表贊同,但規矩是規矩,這筆錢真定府庫不能出。”
趙孝騫瞇起了眼:“我說話不管用了是吧?我還兼任著真定知府,是你的頂頭上司,問你要錢還摳摳搜搜的。”
李清臣板著臉道:“天大的官兒也要守規矩,真定府庫的錢早有了安排,沒有多余的支出預算,犒賞數萬將士開支不小,真定府出不起。”
趙孝騫不高興了:“哎?你這貨……”
話沒說完,許將見二人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慌忙出來打圓場:“二位莫吵,傷了和氣,犒賞三軍當然是必須的,邦直守規矩更沒錯,子安若欲撥出錢糧不難,老夫給汴京度支司要一筆錢糧出來便是。”
“樞密院當差多年,汴京朝堂里,老夫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話音剛落,趙孝騫和李清臣竟異口同聲道:“如此,便辛苦沖元先生了。”
許將一愣,看著表情嚴肅且正義的二人,頓時明白了什么,顫巍巍抬手指著他們:“你們,你們……”
趙孝騫一臉無辜:“我們在很真誠地感謝沖元先生呀,先生有何不滿嗎?”
許將冷笑:“好好好!趙子安,老夫說話算話,汴京的錢糧不會少,但今晚的青樓既然你請客,老夫可就不客氣了。”
“……沖元先生,我請客沒問題,你多注意身子啊,”趙孝騫語重心長地道:“你可是官家派來的副使,若在真定城得了馬上風,不僅我無法對官家交代,先生你想必也沒臉見人了吧?”
許將怒道:“那是老夫的事,老夫今晚就想被吸成人干,怎樣?”
趙孝騫不理他,拍了拍旁邊的李清臣,道:“要不說人家混成了樞密院副使呢,多跟人家學學,該豁出去的時候一定要舍得一身剮,老李啊,你能學得人家三成本事,將來至少也是一任封疆大吏。”
李清臣連連點頭:“學到了學到了,殿下……下官今晚也想被吸成人干。”
“你自費,想吸煤氣我都不管。”趙孝騫果斷拒絕。
酒宴進行到一半,許將趁著沒喝醉,當即讓下人取來了紙筆,寫下了一道報捷奏疏,越寫越興奮,最后差點打算在奏疏上即興賦詩一首,被趙孝騫眼疾手快攔住了。
這貨的仕途真是走得太順了,沒挨過打,更沒挨過參劾,看樣子他來邊城后,有點放飛自我了。
仔仔細細看了幾遍報捷奏疏,確認沒有紕漏筆誤之處,趙孝騫才在奏疏落款,與許將聯名。
然后奏疏烙上火漆,讓陳守派人送去汴京。
許將最終還是沒去成青樓,他醉了。
文化人喝醉了都一個模樣,都是放浪形骸,念詩,念一大串詩,今日為宋軍大勝而賀,許將很應景地念的全是邊塞詩。
唐朝那幾位邊塞詩人九泉下不得安寧,莫名被許將一個個拎出來,狂放地念他們的各種邊塞佳作,趙孝騫攔都攔不住。
徹底醉倒以前,許將拽住了趙孝騫的衣角,盯著他的眼睛深深地道:“子安,大宋有了你,離天下太平不遠了吧?”
趙孝騫直視他的眼睛,搖頭道:“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沒法回答。”
許將嘆了口氣,道:“但愿太平吧,大宋若得太平,誰說不可復現漢唐盛世?老夫希望見到那一天……”
說著許將闔上眼,打了個酒嗝兒,嘴里喃喃念叨:“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
言畢,許將沉沉睡著。
旁邊也已八分醉意的李清臣笑了笑,道:“沖元這是把殿下比作霍去病,愿你如他一般橫掃匈奴,擊破王庭,為天下爭得太平,他對殿下厚望頗深啊。”
趙孝騫沒醉,不知為何,此刻的他特別清醒,仿佛比沒喝酒還清醒。
仰頭望向漫天星空,趙孝騫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個想改變自己命運的人而已,‘天下太平’的擔子太重,我擔不起。”
夜里,趙孝騫摟著裊裊三女,卻失眠了,腦子里的雜念太多,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裊裊仿佛感受到他紛亂的情緒,伏在他的胸膛上,默默地用女性的溫柔化解他的心事。
趙孝騫撫弄著她瀑布般的長發,心中有些歉意,低沉地道:“裊裊,明日我又要走了,回拒馬河大營。”
裊裊仿佛已預感到了他的離開,幽幽嘆了口氣道:“官人是做大事的人,妾身當然不敢耽誤官人,只盼官人有空暇之時回來看看妾身和姐妹們。”
“還有,官人身在大營,也要記得想我們。”
趙孝騫認真地道:“裊裊放心,我對你們的想念就像胳肢窩的腋毛一樣,不管怎么刮,都會源源不斷地長出來。”
“……官人,以后還是靜下心做你的大事吧,兒女情長甜言蜜語這些東西,以后大可不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