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將自從來到龍衛營后,感覺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沖擊。
許將是典型的文人,而且還是狀元公,古往今來的文人其實都很反差,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偏偏夢想著金戈鐵馬,上陣殺敵。
只能說,他們向往的,是一種自己一輩子不可能做到的別人的人生。
許將印象里的一軍主帥,那是殺伐果斷,坐在帥帳內發號施令,令出如山倒,麾下將士莫不豁命以赴。
因為主帥的一道軍令,將士們上陣舍生忘死,浴血廝殺,而主帥在帥帳內沉靜如水,威風凜凜,猶如一頭號令群獸的猛虎,令人心生敬畏,忍不住在他面前伏拜。
這才是許將印象里的一軍主帥。
然而趙孝騫卻讓他開了眼界,原來主帥這個領域,還有人這么干的。
調兵遣將的當日,許將還沒到,趙孝騫便把兵馬派出去了,所以許將沒有近距離觀摩趙孝騫威風凜凜發號施令的樣子。
等許將趕到大營時,營地內已空空蕩蕩,趙孝騫像個無所事事的街溜子,在大營里招貓逗狗,到處閑逛,從他身上看不到一點主帥的威風和氣質。
現在如此重要的舉報傳來,許將以為這下趙孝騫總該逞一下主帥的威風,下達幾道提神醒氣的命令了吧?
然而,趙孝騫只有一句“自己看著辦”。
這特么是一軍主帥該說的話?
你是來拉屎的吧?
“怎么會這樣?”許將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前線種將軍已與遼軍交戰了,什么叫自己看著辦?子安,他們交戰了啊!接下來如何安排,你這個主帥總要下幾道命令吧?”
趙孝騫嘆了口氣,這位政委好像還沒從樞密院辦事的思維中跳出來,更沒適應眼下交戰第一線的節奏。
許將是樞密院副使,朝廷樞密院的辦事風格趙孝騫很清楚,所有從地方上送到樞密院的奏疏公文,用句俗話來說,黃花菜都涼了。
樞密院從設立之時開始,吃的都是涼了的黃花菜。但凡跟軍事有關的消息,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消息送到樞密院時,事情已經很嚴重,或者已經平息。
這樣的情況下,樞密院能做的只有事后找補批示,發幾道行政命令下去,告訴地方該如何做。
消息滯后是一個原因,朝廷機構臃腫,人浮于事也是一個原因。
但這樣的風氣,在前線是行不通的。至少在趙孝騫這里行不通。
主帥沒有身臨戰場,僅僅從軍報的寥寥數語里是看不清戰場情勢全貌的。
不了解的情況下,主帥亂下命令,告訴第一線的將士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這叫“亂命”,也就是外行指揮內行,人命關天的戰場上,主帥這么干是會出大事的。
所以趙孝騫的指揮風格向來理智沉穩,自己沒身處戰場的情況下,具體的戰術策略問題,他從來不插手,讓第一線的將領臨機決斷。
許將無法理解,在他的觀念里,朝廷王師的一舉一動,都必須由主帥或者更高一級的比如兵部,樞密院直接指揮,上面不指揮,下面的將士不能亂動。
可以理解,畢竟大宋立國百年來都是這么干的,朝廷對軍隊的約束,已經到了非常嚴苛的地步,大宋軍隊戰力不強,不僅僅是兵員膽魄素質的問題,朝廷對軍隊的提防和制約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面對許將的質疑,趙孝騫攤了攤手:“種建中和將士們在前線干得挺好的,我需要做什么?除了為他們喝彩,以及準備好功勞簿給他們請功,還能干什么?”
許將皺眉道:“種建中麾下兩萬龍衛營將士,那可是我大宋最精銳的王師,不夸張的說,這支軍隊有橫掃天下的實力,子安作為主帥,怎可漠不關心?”
趙孝騫苦笑道:“他們干完了活兒,自然就回來了,沖元先生在擔心什么?擔心種建中不忠不軌,還是擔心龍衛營的將士們對朝廷心懷異志?”
許將搖頭:“老夫沒這個意思,但朝廷是有規矩的……”
話沒說完,趙孝騫打斷了他:“朝廷的規矩,在戰場上不管用,將士們為朝廷征戰殺敵,舍生忘死已經很危險很辛苦了。”
“朝廷要做的是免除他們的后顧之憂,而不是讓他們在拼命的時候還給他們身上加什么規矩。”
見許將還是一臉質疑,趙孝騫嘆道:“打個比方吧,比如說,你還是個孩子,在路上被一個閑漢揍了一拳,這個時候你是果斷還手揍回去,還是轉身跑回家,去令尊面前告狀,說有個人揍我,爹我該怎么辦?”
許將不假思索地道:“何以報怨?以直報怨。當然是揍回去再說。”
趙孝騫笑了:“你看,這不很清醒嗎?為何眼前的事沖元先生看不明白呢?”
“同樣的事,咱們說到宋遼之戰上,種建中派人稟報,說與遼軍遭遇,雙方大戰一觸即發,這個時候種建中若是選擇按兵不動,先向我這個主帥請示要不要打,等拿到我的命令后再開打,你覺得合適嗎?”
“種建中對朝廷赤膽忠心,沒等到主帥的命令前,堅決不動手,哪怕遼軍的刀劍砍在將士們脖子上了,但我就是一腔忠心,朝廷不發令,我就是不動手。”
“最后會是什么結果?遼軍砍瓜切菜般把我軍將士屠戮干凈,這輩子沒打過如此順手的仗,種建中和將士們一槍不發全死了,莫非沖元先生認為這樣的結果,才能證明將士們對朝廷的忠心?”
許將的老臉頓時一紅。
從趙孝騫的這番話里,他終于察覺到自己剛才是多么的不講理。
“子安所言……好吧,剛才是老夫糊涂了,身在前線方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多么可貴。”
狀元公不愧是狀元公,承認錯誤很坦然,趙孝騫也很欣慰,這位狀元公終究不迂腐,三觀也還算比較正,他只是常年在權力中樞當官,難免沾染了一點官僚習氣。
當然,也確實存在著文人對武將的提防與傲慢,這不是許將個人的問題,而是這個年代的普遍問題。
這兩日的相處,趙孝騫對他漸漸比較了解,也對許將這個人定了性。
小毛病確實有,但總的來說人不壞,這位老同志可以挽救一下,早治療,早痊愈。
“子安的氣度與格局,老夫不如也,是老夫狹隘了,日后在軍中,還請子安多指教。”許將知錯就改,很認真地朝趙孝騫長揖一禮。
趙孝騫急忙回了一禮:“您是長輩,可莫折煞小子,我就是心大,而且對將士們足夠信任,僅此而已。”
許將搖頭:“子安不是心大,而是有足夠的本事,才有足夠的信心,老夫這幾日與留守大營的將士們攀談,將士們話里話外都對子安非常敬仰推崇,忠心愛戴,子安一句話,他們隨時能為你赴死。”
“一軍主帥能做到這個程度,漢朝衛霍亦莫如此了。”
趙孝騫微微一笑。
他能給將士們的,除了尊重和公正,還有利益。
在他麾下當兵,不說跨越階級那么夸張,至少能讓全家從貧農升到富農,戰場上頭鐵一點的話,興許還能當個小地主。
這樣的主帥,誰能不愛戴?誰敢對他們的主帥不利,就是砸他們的飯碗,他們怎會不為了他而赴死?
趙孝騫對兵分三路的麾下并不擔心,主要是對種建中,折可適和宗澤三位主將有信心。
他現在想做的,是要扭轉許將固有的觀念,讓他徹底融入麾下這支軍隊,跟上他統御指揮軍隊的思維和節奏,如果不扭轉的話,以后工作中恐怕還會與許將發生矛盾沖突,不大不小也是一樁麻煩。
“沖元先生,我聽說當世詩人詞人,莫不向往金戈鐵馬的戰場,感受那殺敵報國的熱血激情,先生也是如此嗎?”趙孝騫笑吟吟地道。
許將捋須微笑:“老夫也不能免俗,常夢想能指揮千軍萬馬,一聲令下,與將士們馳騁疆場,奮勇殺敵,為大宋開疆拓土。”
趙孝騫眨了眨眼:“先生與我一同戍邊,往后大小戰事還會有很多,將來方便的時候,先生不妨與將士們同臨戰場,感受一下金戈鐵馬的氣氛,讓你圓一下夢想,先生意下如何?”
許將立馬驚喜道:“真的嗎?老夫也能身臨戰場?會不會拖累將士們?”
“不會,你站在后軍遠遠看著便是,添不了麻煩,既然先生有意,小子以后找個機會給你安排。”
“好好!子安費心了,子安懂我,哈哈!”許將欣喜大笑道。
趙孝騫微微一笑,軍隊是個大熔爐,戰場更是煉金煉心,只要許將親身參與幾場戰事,他的思維,他的節奏,約莫就能與龍衛營的將士們保持一致了。
終于稍微掰正了許將的思路,趙孝騫緩了口氣。
換了旁人,趙孝騫哪來這么大的耐心,誰敢在軍中與他唱反調,二十記軍棍掄過去,從此見了他都會不自覺地踢正步。
但這位副使是趙煦的眼線,打不得罵不得,還得罪不得,趙孝騫只好用這種笨法子,悄無聲息地改變這位政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