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長牛角號在平原上嗚咽吹響,仿若人間蒼生的喪曲,天地為之低昂悲鳴。
遼軍從陣列內策馬而出,剛開始時速度并不快,如同閑庭信步般悠閑。
隨著戰鼓和號角的節奏越來越快,遼軍騎兵仿佛被節奏所控制,漸漸提高了速度。
奔行兩里的距離后,遼軍徹底放開了速度,用力地抽打戰馬,馬兒吃痛,瘋了似的朝宋軍陣地狂奔起來。
繞是如此,數萬人同時沖鋒的畫面里,遼軍在保持疾馳速度的同時,陣型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雜亂。
兩萬人如同一個整體,如果從上空俯視,遼軍沖鋒的陣型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箭頭,狠狠地插向宋軍陣地。
不得不承認,曾經天下無敵的遼軍,果然名不虛傳,在冷兵器時代,他們絕對有著無堅不摧的能力,他們有實力主宰戰場的勝負。
然而,現在的遼軍終究生不逢時。
他們與趙孝騫出生在同一個時代,或許便已注定了他們黯然退場的宿命。
兩萬遼軍同時沖鋒,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像一片遮天蔽日的巨浪,狠狠拍向岸邊,那種仿佛面對天威神罰般的無力感,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
然而宋軍陣中,將士們卻巋然不動,只是默默垂頭最后一次檢查手中的燧發槍,確定每個機件,每一枚彈藥沒問題,然后裝膛,端槍。
每個人都無所畏懼,面對鋪天蓋地沖來的遼軍,龍衛營將士渾若無視,一絲不茍地嚴格執行著操練典冊上的每一個步驟。
平日操練時,將領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將士,不管多少敵人對自己發起沖鋒,絕對不要慌亂,因為那是敵人一生中最后的瘋狂。
相信你們手中的武器,相信袍澤聚合起來的力量,相信將軍的每一道軍令,更要相信自己堅如磐石般的戰斗意志。
這些加起來,足夠擊潰任何敵人。
種建中所部這支兵馬,全都是龍衛營的老兵,前面兩次大敗遼軍,就是這支兵馬的光輝戰績,所以此刻面對遼軍狀若瘋狂的沖鋒,龍衛營將士依舊不慌不忙。
他們每個人都擊殺過遼軍,他們很清楚遼軍瘋狂沖鋒的背后,隱藏著怎樣虛弱的實力。
敵人們,時代不同了!
“全體聽令!裝彈,端槍,第一排準備——!”第一道陣線上,宋軍將領悍然下令。
沖鋒的遼軍已快接近燧發槍的射程了,龍衛營將士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了槍,對面是驚雷般的馬蹄聲,而宋軍的陣地里卻是一片寂靜且從容。
眼看最前方的遼軍已然進入了射程,宋軍將領目光冰冷地注視著。
片刻后,進入射程的遼軍越來越多,宋軍將領才猛地一揮手:“放!”
轟然巨響,硝煙裊裊。
無數遼軍將士和戰馬被擊中,重重地栽倒,眨眼間被后面的袍澤馬蹄踐踏成泥。
沒死的遼軍繼續沖鋒,速度絲毫不減,前排的遼軍抽出弓箭,遠遠地朝宋軍陣地內拉弓射箭。
可惜此時距離宋軍甚遠,弓箭的射程最多只有一百二十步,箭矢距離宋軍陣地還有兩三百步便頹然落下,虛弱地斜插在泥土里。
沖鋒的遼軍將士心若死灰,他們終于嘗到無能為力只能被單方面屠殺的無力感。
盡管仍在飛速沖鋒,可隊伍里的士氣卻陡然降了下來,每個人的心中一片冰涼,絕望的恐懼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還未與宋軍短兵相接,仍在氣勢磅礴的沖鋒之時,遼軍的隊伍里已然出現了逃兵。
逃兵首先出現在沖鋒陣列的側翼,徹底膽寒的遼軍將士悄悄地撥轉馬頭,疾馳向另一個方向,此刻他們什么都不顧,只求能平安脫離戰場。
督戰的遼將大怒,搭弓射箭當即陣前斬殺了許多逃兵,可是仍然無法阻止更多的將士逃向另一個方向。
宋軍陣內,四段式列陣射擊仍在繼續收割遼軍的人命,將士們的動作依舊有條不紊,冷靜且從容,一絲不茍地執行著將領的每一道命令。
哪怕沖鋒的遼軍在付出巨大的傷亡后,距離宋軍已越來越近,哪怕他們已能清晰地看到第一個遼軍冒著瘋狂森然殺意的眼神,龍衛營將士們依然無懼,端槍,擊發,后撤,第二排跟上,繼續端槍,擊發……
后軍陣中,種建中披戴鎧甲,目光冰冷地注視著前方戰場,面無表情地看著一片片遼軍在槍口前倒下。
“報——!種將軍,遼軍兩萬兵馬從左右翼包抄而來。”
種建中不假思索地道:“中軍分兵六千,左右各三千,列陣擊敵。”
“是!”
種建中目光稍抬,望向數里外的遼軍后陣。
后陣里,依稀可見一面碩大的帥旗迎風飄動,帥旗下靜靜地佇立著一道孤獨又不甘的身影。
種建中凝視許久,喃喃地道:“耶律淳,我大宋能隱忍百年,接下來的歲月,你遼國是否也能隱忍屈辱?”
拒馬河南岸大營。
趙孝騫縱是不關心前線戰事,但一撥撥飛馬趕來的斥候還是將前線戰況事無巨細地稟報。
原本趙孝騫的態度通常是回復一句“知道了”,便將斥候打發走。
可是今日不行了。
官署正堂內,許將一臉譴責地瞪著他,尤其見不得趙孝騫這般漠不關心的懶散樣子。
但凡趙孝騫對斥候的態度稍有敷衍,許將便痛心疾首,然后開始苦口婆心的勸說。
子安啊,你不要這樣,你是一軍主帥,對戰事稍微上點心可好?
子安啊,你這個樣子若傳到汴京朝堂,是會被參劾的,態度太不端正了。
子安啊,你說實話,是不是看不起遼軍?或者說,你根本看不起所有人,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當許將在趙孝騫面前念叨了大約一個時辰后,趙孝騫終于受不了了。
生平第一次,他非常端正地向許將認錯,并保證接下來一定盡心盡力指揮戰事。
當初在汴京福寧殿,當趙煦選許將為副使時,趙孝騫還有點開心,畢竟許將在朝中風評不錯,而且又是狀元公,為人謙遜溫和,是有口皆碑的儒雅君子。
現在趙孝騫后悔了,也沒人告訴他,儒雅君子長了一張碎嘴子啊。
面對如唐僧般喋喋不休嘮叨的許將,身體健康的趙孝騫頭疼欲裂,想叫救護車,想做核磁共振……
“我,我……尿急,欲更衣,沖元先生且安坐。”趙孝騫臉色難看,果斷使出尿遁大法。
抬步剛走,便被許將拽住了袖子。
“老夫與你同去。”許將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趙孝騫的臉色更難看了:“又不是娘們兒,沒必要手牽著手一起尿尿吧?”
“不,老夫與你同去,萬一你跑了呢?”許將很不客氣地戳穿了他的心思。
趙孝騫老臉一熱,有點惱羞成怒:“我是一軍主帥,戰事激烈之時怎么可能會跑?”
“不,你肯定會跑,你想躲開老夫,求個清靜,天黑才肯回來。”
趙孝騫驚愕:“你好清醒啊!”
許將嘴角一扯:“所以,老夫不能讓你如愿。子安,一軍主帥應該在他該待的位置上,你的位置在哪里?”
“……在茅房?”
“在帥帳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主帥居帥帳施令,一刻不敢懈怠啊!……真的是,我大宋怎會出了你這號人物,偏偏你這號人物居然還打了那么多勝仗,老天瞎眼了!”
趙孝騫:“…………”
這要是換了旁人,此刻他的腦袋應該已經開瓢了吧?
可惜他不敢動許將,人家是文曲星君下凡,可不敢得罪神仙。
“沖元先生,咱們講講道理可好?”趙孝騫無奈地道。
許將微笑捋須:“老夫向來是個講道理的人,你說,老夫聽著。”
“是這樣的,先生大約以前沒有領過兵,沒有指揮大戰的經歷,其實一軍主帥不必什么事都摻和的,戰前將戰略戰術布置下去,給下面的將軍們一個目標,他們自己會發揮個人能力,單獨完成。”
“這樣的情況下,主帥只需要看結果便是,那種事無巨細的微操做法,對我軍將士反而是不利的,只有身臨第一線的將軍才能做出正確的決斷,遠在后方的主帥對前線瞎尼瑪摻乎是會出人命的。”
“有道理!”許將贊許地點頭:“難怪子安能名震天下,被臣民景仰敬重,指揮大戰鎮定自若,年紀輕輕已有大將之風,老夫癡活大半生,卻遠不及子安也。”
趙孝騫松了口氣:“先生謬贊了,小子不過胡搞瞎搞,也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得了名聲,實在慚愧。”
許將卻話鋒一轉,道:“子安還欲更衣否?”
趙孝騫雙腿一夾:“倒是沒那么急了。”
許將微笑:“那么,子安是否該回到正堂,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繼續運籌帷幄,盡職恪忠,寸步不離?”
趙孝騫:“…………”
我尼瑪剛才的道理白說了?
現在趙孝騫終于意識到,趙煦這特么是給自己派了個政委啊!
想想前世的經驗,李團長是怎么對付趙政委的來著?
先喝頓酒,交交心?
然后彼此約定,我管軍事,你管生活?
匆忙的腳步聲傳來,一名斥候神色疲倦,沖進正堂。
“報——!稟殿下,前線八百里軍報,析津府方向,耶律淳率遼軍四萬向南開拔,與種建中將軍所部遭遇。”
趙孝騫一驚,默默算了算時辰,兩軍遭遇的軍報到他面前時,種建中應該已經開始打掃戰場了吧?
畢竟這個信息落后的時代,兩地相距數百里,任何軍報到他這位主帥面前時,正應了那句俗話,黃花菜都涼了。
這也是趙孝騫徹底給下面的將領放權的原因。
許將一臉期待地看著趙孝騫,滿眼興奮。
“子安,快,快說點什么!”許將催促道。
趙孝騫無語地嘆了口氣,有氣沒力地告訴斥候:“告訴種建中,該干啥自己看著辦。”
“對了,再派人告訴東西兩路折可適和宗澤,中路析津府已經搞定了,他們可以動手了。”
許將一臉失望:“就這?”
趙孝騫肯定地點頭:“對,就特么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