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主動請任副使,當然不是表面上說的那些理由。
河北西路經略安撫副使,說起來好像只是趙孝騫的副手,但權力卻很大。
副使不僅對河北西路的諸州府縣有著直接的管轄權,對軍隊也有指揮權,更重要的是,副使還有對朝廷對皇帝的直接密奏權。
什麼意思呢?
就是副使還有一個秘密的使命,那就是對趙孝騫這個正使的監察監督權,防備武將兵權過大,滋生謀逆之心。
大宋四方邊境皆有駐軍,也都任命了經略安撫使,比如大宋的西面,章就是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專門對西夏進行戰略戰術上的攻防。
上次趙孝騫也曾被任命為環慶路經略安撫副使,前往西北征戰西夏,那時的章和西北軍諸將對趙孝騫的態度是小心翼翼的。
為什么小心翼翼?不是趙孝騫的權力有多大,而是他這個副使所負的另一個秘密使命,就是監察監督西北軍。
副使若是察覺到了什麼,或者說存心想誣陷,只要一道奏疏秘密送去汴京,
皇帝和滿朝文武就會認真把它事兒辦,該撤職撤職,該問罪問罪。
所以經略安撫副使這個官職,其實就是皇帝的眼線和欽差大臣。
趙煦當然聽懂了趙孝騫話里的意思,什麼公務繁忙,什麼分心勞神,都特麼是屁話。
副使對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代表著怎樣的意義,趙煦作為皇帝他難道不清楚?
現在趙煦只是滿腹疑惑,他沒想到趙孝騫居然主動提出給河北西路委任副使,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誰愿意指揮軍隊發號施令之時,旁邊多一個副使對他虎視耽,盯著他日常的一言一行,偷偷摸摸記小本本尤其是收復燕云如此重要的戰役,旁邊多個副使,對趙孝騫的指揮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趙煦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神情從未有過的嚴肅。
「子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趙煦沉聲道。
趙孝騫點頭,坦然道:「臣知道。」
「不要跟朕說什麼公務繁忙,分心勞神之類的廢話,朕只問你,為何要委任副使?」
趙孝騫沉默片刻,嘆道:「當初臣的魔下只有三萬龍衛營兵馬,這點兵馬不足為慮,臣可以不需要副使。」
「但如今要收復燕云,臣的魔下將有十萬兵馬,官家,周公尚有恐懼流言日,臣不過是凡夫俗子,豈能免俗?」
「有些話從邊疆傳到汴京,往往味道就變了,臣希望做個清清白白的臣子,
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僅此而已。
趙煦臉色沉了下來:「你覺得朕會猜忌你,所以主動請旨委任副使,讓朕在你身邊布個眼線整天盯著你?」
趙孝騫微笑,語氣溫和地道:「臣與官家是兄弟,官家信任臣,委臣以重任,臣也信任官家,以官家的雄心與圣明,斷不會在此緊要關頭猜忌臣。」
「可是啊,官家,有些事你知我知,滿朝文武和天下人知否?如若不任副使,臣在前方指揮將士攻城掠地,汴京的朝堂卻每日有無數奏疏參劾,提醒官家防范武將兵權過大,防范臣有謀逆之心—
「奏疏越來越多,官家如何處之?臣再說一句犯忌的話,當奏疏里的內容說得有鼻子有眼時,官家是否也會在心中多幾分疑慮?」
「與其如此,官家為何不直接派一位副使,或者多幾位官員武將在軍中,臣是忠是奸,自有他們向官家奏報,臣就不必為了個人榮辱安危,而一次又一次上疏自辯,如此也算給臣解決了一樁麻煩。」
「官家覺得臣之所言是否有理?」
趙煦的臉色有些陰沉,他的眼神很深邃,定定地注視著趙孝騫的眼睛,仿佛一柄銳利的長劍,要透過他的眼睛,直穿他的心靈。
「子安,你真是這麼想的?朕對你的信任,你信嗎?」趙煦嚴肅地問道。
趙孝騫笑了笑,道:「臣當然信,臣不過是想為官家,也為自己免除一些麻煩而已,官家委任一位副使就能免掉這些麻煩,不是嗎?」
趙煦沉默良久,突然笑了,抬眼看著趙孝騫,見他也在笑,二人目光對視坦然無垢,笑得明媚。
都是成年人,都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現在的二人,一個是合格的帝王,一個是合格的臣子,如此而已。
無論個人感情是信任還是猜忌,一個清醒的成年人都應該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這一點,不因個人的感情而改變。
那種梗著脖子感情豐富地說,朕就是信你,朕絕對不會派副使,這是對我們兄弟之情的玷污什麼的,能說出這種話的帝王,絕對是歷史上少見的傻缺。
江山社稷啊,十萬兵權啊,哪個帝王敢如此兒戲,真覺得個人感情和信任能夠凌駕于社稷之上?
誠如趙孝騫剛才所說,當他魔下只有三萬兵馬時,趙煦能夠放心把兵權交給他,但當他魔下有十方兵馬,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但凡趙孝騫有反心,只要一聲令下,十萬兵馬裝備火器,掉頭攻打汴京,趙煦這個皇帝的位置還坐得穩嗎?
稍微有點理智的皇帝,都不會冒這個險。
趙孝騫也清楚這一點,他更清楚,只要自己手握十萬兵馬,就算趙煦不說什麼,朝臣也絕對不會容許的,他們會逼著趙煦委任副使,增派眼線,密切盯著趙孝騫的一舉一動。
與其到時候令趙煦為難,還不如自己主動捅破這層窗戶紙,大家都能得到一個體面。
二人對視良久,趙煦嘆了口氣,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朕還是要告訴你—」
「子安,從朕的私心來說,朕從未懷疑過你的忠誠。」
趙煦深深地道:「你的性子其實很懶散,如果可以的話,你大約情愿一生當個吃喝玩樂的紈子弟。」
「你并不喜歡掌握權力,尤其是兵權,它太危險了,只不過朕需要你的能力,大宋也需要你挺身而出,你才不得不勉為其難。」
「你有本事,但沒野心,你這樣的人,任何帝王若有幸遇到,都會奉為瑰寶,對你委以重任。」
短短那麼一剎,趙孝騫神情突然有些恍惚。
他的腦海里回想起昨夜趙顥聲色俱厲對他說的那些話。
官家用你,不過是因為他需要你,而不是信任你,搞清楚這一點。
而此時此刻,趙煦的眼神無比清澈,里面看不到任何虛情假意。
是的,從私人感情來說,趙煦信任他,但從帝王的理智上來說,趙煦不得不防他。
沒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大約永遠不理解這種矛盾又合情合理的想法。
但趙孝騫懂。
自古帝王無情,能做到趙煦這個地步,很不容易了,可以說,趙煦算是古往今來所有帝王里非常善良的一個。
「官家,挑選一個信任的朝臣來任副使吧,」趙孝騫微笑:「當然,臣的私愿,最好這個人好打交道,本性不壞,尤其是當臣指揮軍隊時,不會對臣的軍事決定太過干涉,否則臣若打了敗仗,責任可就說不清楚了。」
趙煦也笑道:「放心,朕定挑個性情合適的人。」
說完二人又笑,彼此的表情都很放松。
這是第一次,君臣二人涉及到如此敏感且犯忌的話題,同時二人又非常有默契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彼此都很坦然。
所有的話都放到了臺面上,難得的是,解決之后,二人沒有任何的不愉快,
反倒是覺得輕松釋然。
二人望向面前的桌子,桌上的灌湯包已涼了。
趙煦湊近聞了聞:「還能吃嗎?沒那麼香了——
趙孝騫也湊近了蒸籠,盯著剩下的灌湯包觀察:「這才多久就涼了,顯然掌柜的沒用心做,要不臣把掌柜的叫來,再揍他一頓?」
趙煦警了他一眼:「在邊疆是一位號令三軍,威風凜凜的主帥,為何回到汴京又是一副跋扈蠻橫的嘴臉?」
「威風凜凜是裝的,畢竟在三軍將士面前必須保持威嚴,跋扈蠻橫才是臣的本色,官家,其實世上的麻煩和爭端,九成九以上都能用一記耳光解決。」
趙煦一證:「真的?」
趙孝騫認真地道:「真的,不信的話,下次那些老家伙在官家面前道德綁架或是胡攪蠻纏,官家不如試試一記耳光扇過去,老家伙一定跪在官家面前痛哭懺悔,從此屁都不敢放一個——」」
趙煦微微動容,顯然有些意動,隨即眼神恢復清明,苦笑搖頭:「朕要回宮了,不然真會被你帶壞—」
趙孝騫不死心地進讒言:「官家試試呀,試試就不是小孩子了先拿章驚試。」
「」.—鄭春和,快,起駕回宮,總有奸臣蒙蔽圣聽!此地不宜久留。」
日子依舊平靜,邊疆無戰事,趙孝騫索性賴在汴京不走了。
第二天,趙煦讓鄭春和來傳旨,令他在汴京剩下的上三軍里挑選八萬將士,
一旦趙孝騫官復原職,便將八方將士帶去真定府,與龍衛營的三方將士合為一軍,皆受趙孝騫節制。
委任副使的事,趙煦沒提,但趙孝騫知道他也在認真考慮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