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嗣」的意思,是皇帝的嫡長子。
也就是皇帝和皇后生的第一個兒子,不過大宋這一代的皇帝子嗣不旺,趙煦登基十馀年了,直到今晚才誕下第一個皇子,也非皇后所出。
群臣有人高呼「正嗣」,這個字眼兒是有講究的。
眾所周知,官家與孟皇后的關系很僵冷,從大婚之日起,趙煦基本就沒寵幸過孟皇后。
究其原因,夫妻性格感情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趙煦的皇后人選,是當年的太皇太后指婚的,孟皇后是太皇太后親自挑選出來的人。
就憑趙煦對太皇太后恨之入骨的心思,孟皇后縱是千般好萬般強,趙煦打死也不可能寵幸她,讓她給自己生孩子。
正因如此,大宋天家已經不存在「嫡子」的說法了,天家夫妻都不行房,哪來的嫡子?
所以今夜劉賢妃誕下皇子,不出意外的話,這位應該就是未來的大宋太子了。
以后或許官家會和別的妃子生下第二個第三個皇子,不過天家講究長幼有序,除非第一個皇子犯了要命的錯誤,否則他的太子之位基本就是雷打不動了。
天家夫妻這點事,早已不是秘密,這便是為何群臣有人突然高呼「國有正嗣,
理論上來說,劉賢妃今夜所誕之皇子,確實是毫無爭議的「正嗣」,未來是要繼承大統的。
群臣在宮門外聚集,等了大半夜,終于等到這個好消息,人群頓時沸騰了。
盼星星盼月亮,官家終于生了個帶把兒的,列祖列宗保佑啊!
群臣老淚縱橫,有些情緒飽滿的人忍不住豪陶大哭,面朝先帝皇陵方向三拜,就好像大宋已在亡國滅種的關頭,劉賢妃挺身而出挽大廈之將傾,救國救民于水火。
俠之大者,生一窩兒子。
從此群臣心中,劉賢妃這位英雄母親的人設立穩了。
群臣激動嚎陶之時,趙孝騫倒是沒怎麼激動欣喜,他是個掛逼,知道劉賢妃這一胎大概率是個兒子,當然就不意外了。
歷史很玄妙,隨著他的穿越,很多事情改變了,但有的事情還是固執地按照原來的軌跡走下去。
環視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在激動痛哭,趙孝騫想了想,覺得自己現在太冷靜未免有點不合群,于是也跟著仰頭扯著嗓子干豪了幾聲。
不經意地扭頭,趙孝騫第一眼便看到了人群里跪拜的趙顥。
趙顥此刻的表情很復雜,臉上與群臣一樣激動欣喜,嘴角咧得大大的,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趙顥的眼神里光芒閃煉,里面摻雜著失望,黯淡,
不服,兇房等等各種負面情緒。
很神奇,一個人的眼神里居然能同時透露出如此多的訊息。
趙孝騫心頭一緊,如今他已隱約知道了趙顥的心思,大逆不道的心思。
如果說世上誰最不希望劉賢妃誕下皇子,非趙顥莫屬了。
今夜此刻,普天同慶之時,最失望的莫過于趙顥。
趙孝騫發現趙顥不對勁的眼神后,心頭愈發沉重。
他是真的沒有野心,對皇位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思,但如果親爹非要題皇位,作為兒子,他該怎麼辦?
曾經對趙顥的意圖和心思頗為好奇,然而有的真相一旦被剝開,露出赤裸裸的真實模樣,反而會將自己陷入更大的麻煩和漩渦之中。
群臣在宮門外跪拜許久,此時汴京城也沸騰起來,國有正嗣的消息顯然已傳了出去,汴京各個府邸和民居亮起了燭燈,處處可聞敲鑼打鼓的聲音,百姓們都在慶祝天家的喜事。
趙孝騫靜靜地看著周圍的動靜,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一個國家的儲君對臣民具有著怎樣重大的意義。
儲君立,人心歸。
今夜剛剛出生,尚在強裸中的那位幸運的嬰兒,大約他也不知道自己承載著整個國家的期待和希望吧。
聚在宮門前慶祝過后,群臣紛紛起身,朝宮門長揖之后,這才轉身歸去。
趙孝騫向章告辭,然后扶起了趙顥,輕聲道:「父王,咱們回府吧。」
趙顥的臉上仍然堆著喜悅的笑,但趙孝騫與他近在尺,卻發現他的眼神空洞無神,毫無喜悅之意,趙顥似乎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實心思,一直垂著頭,不與別人的目光對視。
嘆了口氣,趙孝騫道:「父王何必——
話沒說完,趙顥冷聲道:「閉嘴!別說話,走,上馬車回府。」
趙孝騫沉默地扶著他走了幾步,趙顥又道:「繼續笑,開懷大笑,讓人清楚看見你的笑!」
趙孝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父子倆一邊朝馬車走,一邊含笑朝群臣告辭。
上了馬車,徐徐啟動之后,趙顥臉上的笑容才突然一收,肩膀一垮,心神力氣都仿佛被掏空,無力地癱軟在車廂里。
片刻后,趙顥不知想起什麼,伸手敲了敲廂壁,趙孝騫聽出敲擊是暗含特殊節奏的。
很快,馬車外傳來一道陌生的低沉的男聲。
「殿下,今夜遂寧郡王趙佶也來了,人在宮門外的御街邊,距離宮門甚遠,
他獨自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沒人發現他的身影。」
趙顥神情不變,淡淡地道:「官家誕子,他是何表情?」
「聞知官家誕子,趙信的表情失望且憤怒,當時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墻壁上手好像流血了,很快就轉身離去。」
趙顥嗯了一聲,道:「知道了,你退下。」
馬車外已沒了聲息。
趙孝騫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對趙顥的心思愈發清晰明了。
趙顥坐直了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你聽清楚了嗎?」
趙孝騫點頭。
趙顥又道:「有些東西,你若不爭,自有別人爭,等別人爭到手了,你覺得你的下場如何?咱們全家的下場如何?」
說著趙顥盯著他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冷笑不屑的樣子:「沒有野心,并不是什麼美德,而是取死之道!你以為你是平民百姓,只要老實本分,就能平安順遂度過一生?騫兒,你太天真了!」
「你出生在這樣的家族里,就注定了無法避免爭斗,不爭就是死!而且是死全家!」
「你猜猜趙佶剛才為何失望憤怒?他也不希望官家誕下皇子,儲君未立,他便有一線希望,儲君若立,他也不會放棄!」
趙顥冷冷道:「依你的心思,凡事不知進取,只標榜毫無野心,能讓天家放心用你,你以為這樣就安全了?呵!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的官家或許信任你,
但下一代的官家呢?你敢保證他不猜忌你?」
「莫忘了你手握兵權,而且如今已有功高蓋主之勢,哪個帝王不猜忌?你岳丈家的狄青是什麼下場,你不知道嗎?」
「現在官家重用你,是因為他需要你,而不是信任你,你要搞清楚這一點!
待到天下鼎定,四海升平之時,便是你我的死期!從古至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例子還不夠多嗎?」
趙顥一句句振聾發的話,震得趙孝騫耳膜嗡嗡作響,半響沒回神。
許久之后,趙孝騫低沉地道:「父王是想謀反嗎?」
趙顥沉默,久久不語。
趙孝騫是聰明人,這一刻他好像想通了很多事。
于是趙孝騫接著道:「謀反需要兵權,父王手下或許有些力量,但遠遠不夠,但孩兒的手中卻有兵權,父王——看中了孩兒手中的兵權?」
趙顥闔眼,臉頰卻不停抽搐,顯得有些掙獰。
今夜的趙顥,很陌生。
「謀反是下下之策。」趙顥終于開口了,緩緩道:「老夫希望你能名正言順的坐上那個位置。」
趙孝騫失笑:「我坐?我不過是宗親,不是官家的直系,我憑什麼能名正言順地坐上去?就算官家的皇子天折了,按規矩也是兄終弟及,趙信才是名正言順的人選。」
「再說,官家如今才二十多歲,他的人生才剛開始,父王盯上這個位置是不是太早了?」
趙顥冷冷道:「你我父子同心,趙佶成不了事!至于官家——」
話說到這里,趙顥突然住口不言,但表情卻有些高深。
趙孝騫一驚:「官家怎麼了?父王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趙顥搖頭,避開了這個問題,緩緩道:「今夜以后,老夫的一些部署要改變了,呵!還真是命好,真生了個皇子,不過無妨,咱們先看看趙佶的表現吧。」
「騫兒,過不了多久,你會官復原職,不必多想,回到真定府后安心帶兵,
為大宋開疆拓土,汴京的事交給老夫解決。」
「眼下時機未到,三五年不見得有結果,你也不必急著做決定,先蟄伏下來,靜觀其變,老夫還是那句話,有時候事會推著人走,逼得你不得不做出選擇,哪怕你不愿意。」
趙孝騫垂下眼臉,低聲道:「我還是喜歡那個無所事事,吃喝,沒事勾搭寡婦的父王。」
趙顥露出了微笑:「老夫一直都是,今晚老夫這副嘴臉,你趕快忘記吧。」
「忘不掉,太丑陋了—」
「」—你還真是耿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