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被壓了五百年后,終于懂得了人情世故。
保護唐僧的路上,遇到沒有后臺的妖怪,一棍子打死,遇到有后臺的妖怪,
留情又放水,只等最后關頭天上傳來一句「悟空住手」,猴子便笑嘻嘻地收起棍子,任由后臺將作惡的妖怪接回天庭。
活了兩輩子,趙孝騫還是喜歡那只大鬧天宮無法無天的猴子,不是那只被五指山壓了五百年后的猴子。
當初為何在真定府悍然下令當眾斬首韓維等四十二名犯官?
為真定府百姓報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要趕在天庭接回作惡的妖怪以前,搶先把妖怪一棍子打死。
人作了惡,是必須要承擔后果的,輕飄飄訓斥幾句便接回了天庭,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那些被妖怪害死的凡人呢?他們活該麼?
或許有些世情要被壓了五百年后才能想通,幸好趙孝騫沒被壓過五百年,他仍是那只大鬧天宮不計后果的猴子。
人生如此,方得暢快。快意恩仇,念頭通達。
趙孝騫不止一次地想過,保護唐僧取經的那只猴子,應該是不快樂的吧,哪怕被封了斗戰勝佛,他的人生終究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從此泯然于眾神佛。
或許取經歸來的斗戰勝佛回首望去,會在當年的五指山下發現一具尸體,那是曾經的齊天大圣。
那只天生地孕,敢愛敢恨的猴子,早已死去。
未來某一天,或許趙孝騫也會像猴子一樣,不得不收斂鋒芒,不得不懂得人情世故,不得不在漫天神佛的欣然注視下,成為斗戰勝佛。
人終歸會變的,趙孝騫不會那麼篤定自己不會隨波逐流,他只求在成為斗戰勝佛之前,盡情地做一只敢愛敢恨,快意恩仇的猴子,為這個世界留下一抹驚心動魄的痕跡,證明自己來過。
福寧殿內的氣氛陡然有些沉重。
趙煦盯著趙孝騫那張平靜的臉,眼神有些復雜。
果然,能讓這個奇懶無比的貨親自奔波千里跑回來,一定不是小禍。
現在事情有點棘手,斬殺四十二名官員不是小事,朝堂會炸的。
趙煦深知朝臣們的德行,若被他們知道趙孝騫干出這事兒,參劾他的奏疏簡直能把延福宮淹了。
「消息還在路上麼?為何子安你比送消息的人還快?」趙煦好奇問道。
趙孝騫頓了頓,道:「臣在回汴京的路上,截住了送消息的信使,但最多再過兩日,汴京就會得到消息了。」
「畢竟當著數萬百姓的面處斬,事情不可能瞞得住的。」趙孝騫苦笑道。
趙煦搖頭:「子安,你太沖動了,事情原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法子解決,該死的人想想辦法也會死,你這麼干,已然毫無轉圜的馀地了。」
趙孝騫汕汕一笑:「臣知闖下了大禍,這不趕緊回京,向官家求救來了麼。」
趙煦指著他氣道:「闖了禍倒是想起朕了,事情鬧大,朕能怎麼辦?每逢清明中元多給你燒點元寶蠟燭好不好?」
趙孝騫誠摯地道:「大可不必,臣想活著。」
趙煦都無語了,重重嘆息。
趙孝騫嘴角卻悄悄一勾。
今日進宮的主要目的,其實并非要趙煦救他,當然,能救就更好了。
主要的目的是試探趙煦對這件事的態度。
能激起趙煦對韓維等人的怒火,與趙孝騫能夠情緒共鳴,趙孝騫的目的就達到了。
如果趙煦也認為趙孝騫不該殺韓維等人,或者說拿韓維被殺這件事大做文章,嚴厲訓斥趙孝騫,并打算嚴懲他,那麼事情就更麻煩了。
這種試探,其實還有另一種心思。
不可否認,趙孝騫是手握兵權的邊帥,魔下將士雖說不多,但也有數萬之眾,而且全是精兵悍將。
趙孝騫其實就是想看看,趙煦究竟對他有沒有猜忌。
從剛才一番對話來看,趙煦似乎并無猜忌,或許有,但很輕微,只是藏在心里。
如今宋遼之勢已扭轉,趙煦還有遠大的宏圖壯志沒實現,趙孝騫的作用太巨大,不可或缺。
以趙孝騫的能力,大宋若少了他,還真就轉不起來了。
不是簡簡單單指揮火器軍隊征戰的事,這種事普通的武將就能完成。
重要的是,趙孝騫是這支火器軍隊的創造者,完善者,以及持續升級者。
曾經的燧發槍無法對付遼國重甲騎兵,趙孝騫馬上升級了火器,造出了可擊穿重甲的紙殼彈。
這樣的臨機應變,遇強則強的能力,放眼大宋全國,誰有?
趙煦是理智的,英明的,他很清楚敦輕執重,這個時候若猜忌趙孝騫,或者說藉由韓維被殺一事嚴懲他,顯然是自毀長城,趙煦是斷然不會干的。
他畢生的理想志向,帝王的雄心壯志和勃勃野心,已經不可避免地與趙孝騫的個人命運深深地捆綁在一起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所以哪怕趙孝騫闖了這麼大的禍跑回汴京,趙煦不僅沒有責罵,連一句重話都沒說,現在想的是如何解決問題,度過危機。
然而一想到兩日后,朝堂炸鍋的場面,無數參劾的奏疏,無數朝臣蹦出來聲嘶力竭地要求嚴懲,要求官家正視聽,滌奸,趙煦就頭疼不已。
這貨真是給膚找了個大麻煩啊!
那些圈地失敗,隱藏在幕后利益受損的汴京權貴們,自然更不會放過趙孝騫,在他們的權力加持下,煽風點火下,趙煦這個皇帝想保他怕是都保不住。
畢竟如今大宋的朝堂政治環境還算寬松大度,臣子的膽子也都比較大,認為帝王做得不對的時候,都會跳出來直言不諱指責帝王的錯誤。
大宋的弱,弱的是國力,不是文人的氣節。
朝堂上是有很多寧死不屈的硬骨頭的,可不像辮子朝那樣,動輒下跪自稱「奴才」,脊梁斷了三百多年,直到新中國建立幾十年后的現代,許多人都還沒站起來。
趙孝騫闖的這個禍,屬于朝臣硬骨頭們寧愿當廷擊柱死諫,也要逼著趙煦將趙孝騫繩之以法的級別。
「可咋辦啊,朕愁死了!」趙煦揉著太陽穴嘆氣。
趙孝騫心虛不已,適時地送上馬屁:「官家專注思考的樣子特別有魅力,咱汴京城若有當世美男排行榜,官家毫無爭議必排第一,而且是超級第一.」」
趙煦心中一喜,樂道:「真的嗎?朕竟是俊而不自知——」」
隨即想到面對的麻煩,趙煦立馬清醒過來,指著他氣道:「你,你你!閉嘴!」
頓了頓,趙煦道:「你這個馬屁,功利性太強了,下次無事求朕時你再拍,
朕就信你說的是真話。」
趙孝騫閉嘴,微笑臉。
無事求你時,我怎麼可能拍馬屁?
汴京美男排行榜第一,誰給你的勇氣敢這個位置?是帝王之氣嗎?
思索良久,趙煦嘆了口氣,道:「稍后朕將章,許將,蔡京等人召進宮,
幫你預先鋪墊一番,對了,還有咱們的老宗正也請來,此事宗親也要幫幫忙。」
「待事發之后,但愿他們能壓下來,至少莫讓事情變得更嚴重。」
趙孝騫起身長揖:「多謝官家。」
趙煦嘆道:「以后這種擦屁股的事,少讓朕干,朕就多謝你了。」
趙孝騫告辭出宮,走出宮門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心理的壓力減輕了許多。
從趙煦的態度來看,后果或許不會太嚴重,至少自己的命能保住。
至于官爵會不會被免,趙孝騫倒是不怎麼在乎。
反正如今大宋的歷史已經改變,而他和家人的命運也隨之改變。
除非大宋接下來作大死,否則數十年后的靖康之恥,大概率是不會發生了。
既然如此,趙孝騫掌不掌兵權就不重要了,朝廷讓誰來當這個邊帥都一樣。
趙孝騫沒有野心,更沒有謀逆篡位的心思,所以他并不在乎兵權,相反,兵權在他手里,更覺得像一個燙手山芋,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反而會惹人猜忌構陷。
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這件事被趙煦連同幾位相公一起強勢壓下去,最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趙孝騫在大風大浪里泡了個澡,風浪過去,擦乾身體,渾若無事地奉旨北上,繼續當他的邊帥,逮著遼人狠揍。
宮門外,陳守等禁軍筆直地站在空地上,他們的身后靜靜地停著一輛馬車。
入城時的萬人夾道的場面,雖然令人感動,但還是讓趙孝騫感到了不自在,
于是陳守從楚王府調來了馬車。
總之,趙孝騫這張臉從今以后就是愛豆了,不到方不得已,最好別露臉,
上了馬車,趙孝騫坐在車廂里吩咐道:「不回王府,先去芳林園。」
芳林園住著母親馮氏,還有趙孝騫的妻妾。
奉旨出京后,狄瑩三女便搬到了芳林園,與母親馮氏同住,代丈夫侍奉孝順母親。
馬車啟動,陳守在馬車外突然道:「世子,官家上次封賞您時,還御賜了汴京一座宅院作為郡王府,就在御街旁,離楚王府不遠,世子要不要去看看?」
趙孝騫道:「不急,房子在那兒,不會長出翅膀飛了,但我家婆娘半年沒見,我得先看看她們是不是已經跟別的男人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