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這次回京很突然,趙煦有點好奇,但他的情商比較高,沒有主動開口詢問。
拉著趙孝騫進了福寧殿,趙煦吩咐鄭春和讓御廚弄點酒菜來。
君臣二人坐在殿內的矮桌對面,趙煦親自為趙孝騫斟了一杯酒,趙孝騫惶恐起身,急忙道謝。
趙煦端杯看著他,神情嚴肅地道:「子安數敗遼軍,揚我大宋國威,朕這個皇帝也長了臉面,這杯酒算是遲來的慶功酒,朕敬你,也謝你,來,滿飲。」
趙孝騫半躬著身,將酒一飲而盡。
趙煦也飲盡,咂了咂嘴,哈哈一笑,贊道:「好酒!」
趙孝騫連連附和。
反正古代人就這德行,不管酒是不是真的好,喝進嘴里后按照流程是必須要贊一聲「好酒」的。
這就像男生約女生晚上出來吃飯看電影,女生通常都是自覺地帶上身份證和充電器,這是約定俗成的江湖規矩,也是人情世故。
君臣對飲一杯后,便隨意起來,一邊吃喝一邊聊起了瑣事。
趙孝騫詳細述說了與遼軍交戰的經過,這些細節是報捷奏疏上不曾有的。
趙煦聽得臉頰通紅,激動不已,雙手時而化拳,時而成掌,身子禁不住地往前傾,躍躍欲試的模樣恨不得親身上前線指揮千軍萬馬,決勝千里之外。
許久后,趙煦猛地一拍大腿,興奮地道:「好生精彩!子安大才,當初朕選你赴任真定府,抗擊遼軍,果然沒選錯人。」
「朕若為漢武帝,子安便是朕的衛霍,你我還如此年輕,若再等三五年,我大宋絕非如今的氣象,說不定能將遼國亡了,哈哈,未來可期呀!」
趙孝騫勉強笑了笑。
真尼瑪會往臉上貼金,誰給你的勇氣跟漢武帝比較?
至于「衛霍」嘛,趙孝騫嚴謹地想了想,覺得自己縱不如,亦不遠矣。
「臣不過是依官家所授之機略,奉旨行事而已,并無半點功勞,一切皆是官家在運籌帷,臣不敢貪功。」趙孝騫謙遜地道。
官場如職場,做出任何成績別自夸,不管任何功勞,先夸領導就對了。
趙煦果然被趙孝騫夸得心花怒放,臉頰又漲紅了。
「呢,是朕面授機略嗎?」趙煦努力保持平靜,嘴角卻怎麼也壓不住了。
趙孝騫正色道:「當然是官家所授機略,不然以臣的本事,怎麼可能如此利落地打敗遼軍,正是官家定下對遼征戰的戰略,臣依旨而行,方得大勝。」
「官家年少英明,是我大宋少有的英主,但官家最大的缺點就是太低調了,
臣不允許官家繼續低調下去!」
「稍后臣就找中書舍人和史官,將官家曾經對臣吩附的對遼戰略詳細說出,
請史官如實記載,留之后世,以供瞻憑。」
趙煦愈發興奮到尿顫,都當皇帝了,自然不指望升官普爵,但皇帝所圖的,
不過是史書上的好名聲。
趙孝騫就這樣輕飄飄地把如此重要的功勞送給了他,趙煦怎能不欣喜若狂,
這可是要記在史書上的啊。
百年之后定廟號,不指望定什麼太宗英宗,畢竟號已經被搶注了,定個「武宗」不過分吧?
這不就與漢武帝呼應上了麼?
不愧是朕,果然是大宋崛起的天選之子。
趙煦此刻心情巨好,看著趙孝騫的眼神更柔和了幾分。
臣子把功勞主動送給皇帝,如此忠心的臣子哪里去找?
趙煦再次親自為趙孝騫斟酒,舉杯嘆道:「.———啥也不說了,都在酒里!」
君臣一飲而盡,相視一笑。
見趙煦被自己哄高興了,趙孝騫更高興。
有些事情只有才趙煦高興的時候才能說,后果就不會太嚴重。
趙煦擱下酒杯,終于問道:「子安今日突然回京,是有事麼?」
趙孝騫苦澀一嘆:「臣在真定府—闖了點小禍。」
趙煦一證,指著他失笑道:「從你嘴里說出「小禍」二字,恐怕不會太小想來也是,若是小禍,哪值得子安親自奔波千里回一趟汴京。」
「說吧,你闖了什麼禍?」趙煦仍不以為然,自信地道:「就憑子安的功績,你在真定府把天捅破了,朕也能幫你補上。」
趙孝騫遲疑了一下,道:「官家,君無戲言,說出來的話可要算數的。」
趙煦一驚,頓絕自己已入了套,立馬直起身子嚴肅地道:「剛才那句話就當朕沒說過。你組織一下語言,老實說,朕現在有點害怕了,———你到底闖了啥禍?」
趙孝騫小心地道:「官家可好記得,倆月前汴京派遣了一批官員,共計四十二人,赴真定府丈量土地,設立新縣,遷徙農戶——」
趙煦點頭:「當然記得,是朕親筆批示,政事堂諸相挑選官員出京辦理此事,四百多里的新占領地,多少頃良田,怎可荒廢不用。」
隨即趙煦語氣一頓,道:「這些不長眼的官員得罪你了?」
趙孝騫停頓片刻,緩緩道:「若是得罪臣,自然無甚要緊,都是朝中同僚,
臣忍一忍就過去,至不濟避而不見便是,但他們得罪的卻是整個真定府的百姓。」
「怎麼回事?」趙煦皺眉道。
趙孝騫深吸了口氣,將韓維王垣等人為汴京權貴圈占土地,圈禁農戶,打殺百姓等諸多惡行娓娓道出。
光說還不夠,趙孝騫每說一樁,便從懷里掏出一份供狀和證據,還有真定府受害農戶的血印畫押。
趙煦拿起供狀和證據,一頁頁地翻閱,越看越惱火,臉色漸漸變得鐵青,呼吸也急促起來。
供狀沒有爭議,皆是韓維等人在法場上即將被斬首時親筆所寫,上面有他們的簽名畫押。
證據也沒有問題,都是李清臣連同九縣知縣,經過數日搜集固定之后,呈給趙孝騫的,真定府上下官吏皆有簽名,算是一份聯名狀訴。
趙孝騫一邊說,一邊悄悄觀察趙煦的臉色。
見他呼吸急促,臉現怒意,拿著供狀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成拳,將平整的供狀訴紙捏得皺巴巴的,趙孝騫覺得差不多到火候了。
「官家,韓維王垣等人打著朝廷設立新縣,遷徙農戶的旗號,卻為汴京權貴私自圈地,將士們用命打下的四百里疆土,卻成了權貴們的囊中之物。」
「不僅如此,韓維等人殘害真定府農戶,有不服不愿者,被韓維派人當場打殺,臣做過統計,韓維這些官員到真定府后,共計殘殺農戶四百馀人———」
趙孝騫這時也露出了憤怒之色,加重了語氣道:「官家,四百多條人命啊!
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農戶,都是官家治下的子民!」
趙煦猛地拍桌,渾身氣得顫抖不已,雙目赤紅充血,定定地注視著供狀,咬牙切齒地道:「韓維,王垣這些人——·該死!該殺!」
隨即趙煦望向趙孝騫,眼中亦充滿了憤怒:「你是真定知府,是本地的父母官,韓維等人橫行不法,殘害人命,你為何不將他們拿問,押回汴京受死?你突然回汴京只是為了告狀麼?」
「一軍主帥,一地主官,偌大的權柄給你,你的殺伐果斷呢?你的霹靂手段呢?」
趙孝騫突然面朝趙煦雙膝跪下,伏地道:「臣回汴京并非為了告狀,而是向官家請罪!」
「請什麼罪?」
「臣請擅專妄殺之罪,韓維王垣等四十二名犯官,臣已在真定府當著數萬百姓的面,當眾斬首了,臣回汴京只帶來了四十二顆首級。」
趙煦震驚地看著他,臉色蒼白了一瞬間。
「你—把他們全殺了?」
「是,全殺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真定府十六方百姓都在看著我,我若不殺他們,民憤無處宣泄,恐將生出民亂,事情就鬧得更大了。」趙孝騫坦然自若道。
趙煦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眼神里的震驚之色仍未消退。
這個消息太震撼,他還沒緩過神。
未奉朝廷詔令,擅自斬首官員,這可是駭人聽聞的大事,若傳了出去,汴京朝堂會炸鍋的。
沉默良久,趙煦嘆道:「朕就知道,能然你趙子安千里迢迢趕回汴京的,怎麼可能是小事,你剛才還說什麼闖了點小禍,趙子安,敢問你這是小禍嗎?」
「四十二名官員,你說殺就殺了,誰給你的膽子?未經大理寺審斷,未經刑部御史臺和政事堂覆核,什麼流程都沒有,就這樣一刀砍下去,哪怕是朕,都不敢如此無法無天!」
趙孝騫垂頭道:「臣的錯,是過程違法,臣因此而請罪,但臣殺他們這件事沒有錯,臣至今無悔。」
趙煦無力地嘆道:「朕剛才不嚴謹,剛才說他們該死,該殺,但不是讓你在真定府殺,他們的罪名坐實,押回汴京后也是死路一條,你就不能忍一忍麼?」
趙孝騫嘴角露出古怪且譏消的笑意,淡淡地道:「他們若回到汴京,便會無罪了,官家你應該懂的。」
趙煦聞言一滯,臉色迅速變得灰敗。
他是大宋之主,朝堂上那些齦腌麟之事,他當然不陌生。
趙孝騫沒說錯,韓維等人若被押回汴京,真就無罪復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