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內的氣氛有點古怪,趙孝騫與眾將聊到此時,基本已經接近這場戰事的關鍵了。
關鍵就是很詭異,很反常。
當初趙孝騫聽說耶律淳下令四萬遼軍傾巢而出,就只是為了追殺邵靖所部五千廂軍時,趙孝騫的第一反應是耶律淳吃錯了藥。
作為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師,根本不可能下如此反常且低級的命令。
四萬號稱天下無敵的遼軍,追殺五千甲胄兵器不齊,在大宋只能列為二等的地方廂軍,這五千廂軍到底造了什麼孽,值得被這麼多人追殺?
邵靖有句話沒說錯,他們真的不配。
高粱地里偷寡婦,沒見過拿大炮轟的。
但趙孝騫還是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像快摸到檻兒了,卻還是隔看一層薄薄的霧。
「你們奉命埋伏在山林之后,四萬遼軍出營追殺你們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一字不漏說來。」趙孝騫道。
邵靖和馮晟對視一眼,然后邵靖道:「唯一只發生了一件事,就是拿下了一夥遼人,大約百人左右,為首的是個傻子—————」
話沒說完,趙孝騫腦海里靈光一閃,猛地一拍大腿:「沒錯!一夥遼人,那傻子我見過———嗯,咱們說話禮貌點兒,別老傻子傻子的。」
邵靖無奈地道:「是,那傻———嗯,那位年輕遼人和一百來人莫名其妙沖著末將埋伏的山林而來,當時的情況,末將若不果斷拿下他們,摩下五千廂軍就會暴露,所以末將便下令圍了上去,活捉了他們。」
趙孝騫沉默片刻,終于想通了,腦海中豁然開朗。
「也就是說,你們活捉了那傻子之后,四萬遼軍才傾巢而出,發瘋似的追殺你們?」趙孝騫緊跟著問道。
邵靖等人眼神古怪地看看他。
趙孝騫面不改色:「你們不必這樣看著我,我不講禮貌直呼他傻子,是我個人的素質問題,我這人素質本就不高,你們不行,你們的言行關乎我軍的軍容軍貌,記住,你們是文明之師。」
眾將恍然狀,連連點頭受教。
一軍主帥可以沒素質,但其馀的將士必須講禮貌,這里面的邏輯,回頭還得仔細解讀一番,不然打死說不通。
邵靖道:「說來確實如此,末將活捉那年輕遼人后不久,遼軍就跟瘋了似的全部出營了,死死地追著咱們廂軍,咬在屁股后面,一直追到進入張嶸和折可適所部的伏擊圈,兩軍這才交戰。」
趙孝騫全明白了。
原本對耶律淳發起這場決戰感到莫名其妙,看來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原因就在那年輕遼人身上。
這人的身份一定不簡單,令耶律淳不惜發起決戰,哪怕冒著全軍覆沒的風險,也要把那人救回來。
所以才有了后來四萬遼軍毫無章法,不計后果的全軍一窩蜂似的沖鋒。
問題的關鍵,就在那年輕遼人身上。
所以,他到底是個啥人?
趙孝騫抬頭,朝帥帳外揚聲道:「陳守!」
陳守掀簾入帳。
趙孝騫劈頭問道:「那一百名遼人,你把他們關在哪兒了?」
「稟世子,末將將他們關押在大營后方的輻重營里。」
趙孝騫點頭:「大家都散了,我去看看那傻子——」
短短數日,是耶律延禧這輩子最黑暗的時光,
一切的孽因,皆因自己與耶律淳爭吵后,沖動之下率親衛出營狩獵。
這場狩獵的代價實在太大了,耶律延禧不僅把自己賠了進去,還直接讓四萬遼軍被殲滅,遼國因為他而輸了一場戰爭。
從這件事能總結出什麼經驗教訓?
嗯,閑著沒事不要禍害野生動物,會遭報應的。
自從被俘后,耶律延禧總算恢復了理智,深知自己身份太尊貴,打死也不透露半句。
然而隨看遼軍戰敗,四萬遼軍盡付一旦,消息零零碎碎傳到耶律延禧的耳中,而耶律延禧這幾日也不停地遭受虐待折磨,以及不停地更換關押地點,到了這時,耶律延禧終于絕望了。
隨著耶律延禧和親衛們被看守得越來越嚴密,他就已知道,宋人就算沒發現他的真實身份,但也察覺到他的身份不一般,一定是一個分量極重的籌碼。
這個時候的耶律延禧,其實交不交代真實身份已不重要了。
宋人既然已認定了他的分量極重,就不可能輕易放了他,而且他身份的秘密根本不可能長久地隱瞞下去,別的不說,魔下那一百名親衛遲早會向宋人坦白的。
理順了邏輯后,耶律延禧倒也坦然,既然身份隱瞞不了,索性自己主動交代了,至少能換得比較舒適一點的俘虜待遇。
現在的耶律延禧和一百名親衛,被關押在大營后方的輻重營里。
這里是一片臨時搭建的營帳,輻重營里大多是民夫,以及兩千龍衛營將土,趙孝騫吩附后,兩千將士便重點看守耶律延禧等人。
俘虜待遇說不上好,每天也管兩頓飯,不過都是宋軍普通將士的伙食,
錦衣玉食的耶律延禧實在吃不慣。
每頓倆烤餅,一碗涮鍋水似的菜湯,看吃不吃。
耶律延禧嫌棄不已,然而餓了兩頓后,終于還是沒逃過真香定律,不死就餓死,在這里沒人慣著他。
半饑半飽地過著每一天,耶律延禧越來越焦慮。
宋遼這一戰,影響太大了,對他個人的影響更大,已然決定了他將來能否繼承遼國的皇位。
遼國皇太孫被俘的消息如果天下皆知,遼國的儲君必然要換人的,否則就算勉強登基,朝堂上也不會有人服他,曾經被俘的經歷甚至會被寫進遼國的史書,生生世世丟人現眼。
現在耶律延禧只盼他的皇叔耶律淳能把消息掩蓋下去,把所有知情人都滅口,運氣好如果能被宋人釋放,或許他的人生軌跡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否則他若成了被廢的太孫,未來的命運簡直不敢想。
營帳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隨即帳簾被掀開,趙孝騫領著幾名禁軍走了進來。
耶律延禧見到趙孝騫,下意識便立正站好,姿勢乖巧得讓人心疼。
趙孝騫對耶律延禧的乖巧姿態倒是頗為驚奇,如此懂事的年輕人,都不好意思折磨他了。
進帳后,趙孝騫找了個地方坐下,隨即吩附道:「來人,先把這人吊起來,鞭子蘸了鹽水抽一頓再說。」
耶律延禧大驚失色,急忙道:「慢著!趙郡公為何無故施刑?
「因為你嘴硬,你不招。」
耶律延禧眼眶頓時泛紅,悲憤地道:「你問我了麼?」
趙孝騫一愣,下意識望向旁邊的陳守。
陳守無語地搖頭,是的,你什麼都沒問。
有點尷尬,但只要自己保持高冷威嚴的模樣,尷尬的人就一定不是自己趙孝騫不怒自威地端正了坐姿,沉聲道:「我問你,你會招麼?」
耶律延禧愴然道:「在下在遼國時,無論任何人問我問題,萬事皆有回應,在下的態度向來是有口皆碑的。」
趙孝騫目露同情之色,看把孩子折磨成啥樣了,為了保命啥鬼話都敢說「好吧,先說你的姓名,身份,在遼國的官爵職位。」
耶律延禧黯然一嘆,然后整了整凌亂破敗的衣冠,微微仰起頭。
頃刻之間,耶律延禧整個人的氣質陡然一變,悲苦可憐的階下囚突然充滿了高高在上的貴氣,那種脾闔的目光,猶如掌握眾生生死的神靈。
趙孝騫微微皺眉,這副死樣子,看得他有點不舒服,
旁邊的陳守似乎也感受到世子不爽的心情,立馬揚手一記耳光扇過去。
「我家世子問你話呢!你特麼擺你娘的什麼造型!」
耶律延禧被扇得頸骨差點錯位,頓時清醒過來,身上高貴的氣質陡然消失,急忙乖巧老實地蹲在趙孝騫面前。
趙孝騫的眉頭頓時舒緩,啊!這就對了,難怪剛才那麼不爽,原來是這傻子站得太高了,趙孝騫不喜歡仰看頭看人。
蹲在趙孝騫面前的耶律延禧垂頭喪氣地道:「在下,遼國皇帝之嫡孫皇太孫耶律延禧。」
營帳內一片寂靜,趙孝騫睜大了眼晴,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打量耶律延禧。
「你,你是———」
耶律延禧痛苦地閉上眼,點頭道:「是的,我就是耶律延禧,被遼國皇帝冊封為皇太孫的耶律延禧。」
說完耶律延禧渾身失去了力氣,無力地癱軟坐在地上。
姓名身份一旦交代給宋人,他已徹底沒了退路,人生的污點洗都洗不掉了。
趙孝騫呆證不動,腦中飛快運轉。
為何四萬遼軍傾巢而出,以拼命之勢追殺五千廂軍,為何耶律淳毫無章法,發了瘋似的全軍沖鋒與宋軍決戰。
一切的一切,終于有了答案。
「原來如此,難怪—————」趙孝騫喃喃點頭。
皇太孫落到宋軍手里,難怪耶律淳會發瘋,換了任何人當主帥都會發瘋。
一國儲君成了敵人的俘虜,簡直是這個國家的奇恥大辱,這誰受得了?
目光古怪地打量耶律延禧,趙孝騫端詳良久,緩緩道:「聽我部將說,
你領著百來人莫名其妙沖向他們埋伏的山林,我想問問你,當時咋想的?」
耶律延禧臉上又露出悲憤之色:「我說我真是去打獵的,你信嗎?」
趙孝騫困惑地道:「只是為了打獵?」
「純打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