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所謂的「使臣」,其實是代表自己國家出國,跟對方打嘴炮兒,嗯,大概就這麼個作用。
論打嘴炮,趙孝騫向來不虛。
不管對方說什麼,好聽的還是難聽的,總之只要記住一個原則,實力決定一切。
沒有實力,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大家都不是傻子,彼此的底細都很清楚。
有實力,縱是坐在那里一言不發,也足夠對所有人造成極大的威懾。
如同后世度過那段屈辱史后奮發變強的華夏,各種新武器新裝備面世后,口口聲聲說「愛好和平」,周圍的鄰國誰敢不和平?
這就是實力的威,縱然不發一槍一彈,卻能決定整個大陸亂不亂。
眼前的蕭正由,此時已有些色厲內茬,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原來的計劃是見面就趕緊占住道德高地,什麼宋國先挑起戰爭,什麼縱兵搶掠遼國百姓等等。
占住了道德高地,后面才好談條件,拿捏趙孝騫的心理底線。
誰知這位趙郡公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一張嘴巴拉巴拉,把他要說的話全都說了。
趙孝騫說的,全是他的詞兒。
更令蕭正由難受的是,趙孝騫既然把他準備的詞兒說出來,說明這些說辭在他這里根本沒有作用,道德高地又如何,你站得再高,人家也不當回事兒。
一個沒有道德的人,你憑什麼拿道德約束他,遺責他?
趙孝騫當然不會慣著他,既然你主動送上門了,我便徹底打掉你的氣焰,不然你真以為自己有道德了。
「貴使,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趙孝騫緩緩道。
蕭正由勉強一笑:「趙郡公請說。」
「前幾日我大宋主動出兵,全殲一萬遼軍,在你們看來,這是我大宋撕毀漕淵之盟,不宣而戰,對吧?」
蕭正由挺起胸膛:「正是!遼宋睦鄰百年,貴國卻背信棄義,突襲兄弟之邦,此舉令人發指——」」
「停!你的長篇大論我沒興趣,就問你一件事。」
趙孝騫緩緩道:「貴使可知我宋軍為何主動發起進攻嗎?」
蕭正由冷笑:「自然是—————
話沒說完,又被趙孝騫打斷:「半月以前,遼國調動上京和析津府共計四萬兵馬,直奔真定府而來,這件事發生在我軍殲滅一萬遼軍之前,現在你告訴我,
到底是誰背信棄義在先?」
蕭正由赫然睜大了眼,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又無言以對了。
趙孝騫冷笑:「你不要告訴我,遼國數萬兵馬是來給我大宋官家拜壽的,得知遼國兵馬調動后,我軍才先發制人,主動發起進攻,明明是你們打算挑起戰爭在先,現在居然有臉過來指責我?」
蕭正由面色鐵青:「.—
事情漸漸不對勁了,現在為何好像是他占住了道德高地?
大好的高地,是怎麼莫名其妙失守的?
沉默的氣氛里,蕭正由心虛地避開趙孝騫的眼神,良久,突然鼓足了勇氣道:「可是—」你們也不該縱兵搶掠我大遼的村莊部落,殺戮那麼多的百姓·—...」
趙孝騫氣笑了:「你特麼—越說越不要臉了,這些年到底是誰經常越境殺戮搶掠我大宋的百姓?你們干了那麼多次,我只干了一次,就要被你們譴責了?」
「我中原王朝有一句話不知貴使聽說過沒有,寇可往,我亦可往,翻譯一下,直白點說,意思就是和尚摸得,我也摸得。」
蕭正由:「..
蕭正由是遼國為數不多的讀書人,他對中原圣賢的一些典籍還是比較熟悉的,寇可往,我亦可往出自《左傳》,意思很直白,能聽懂人話的人都能懂。
但趙孝騫非要翻譯一下,這翻譯過來的話,可就有點聽不懂了··
所有的藉口和指責,都被趙孝騫堵得死死的,蕭正由終于說不出話了。
趙孝騫悠悠地道:「宋遼兩國走到如今的境況,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我就不必爭來爭去了,沒有意義。咱們還是說說正事吧。
盯著蕭正由鐵青的臉,趙孝騫微笑道:「聽說耶律淳所部四萬大軍,行軍路上突然停下了,原地駐扎已數日,這位耶律郡王意欲何為?」
蕭正由精神一振,急忙道:「外臣此來,正要說這件事。北平郡王對宋國的態度向來友好,如今奉命領軍前來,其實郡王大人本身也不樂意,聽說貴軍擊潰了我一萬遼軍后,郡王更不愿與宋國為敵了。」
「所以,耶律淳的意思是——」
蕭正由正色道:「行軍路上,郡王大人已向上京的陛下上疏請旨,自淵之后,兩國百年友睦,遼國亦不愿破壞如今的友睦局面,郡王的意思是,希望兩國以談判的方式解決爭端,不一定非要妄動刀兵。」
「郡王的奏疏已遣快馬送進上京,等待陛下批覆,來回尚需時日,郡王的意思是,這段時日內,兩國可否休兵罷戰,以待兩國使團見面談判解決?」
趙孝騫笑了,頜首道:「沒想到啊,遼國居然愛好和平了———」
真的是笑了,感覺眼前的情況,跟后世華夏和鷹醬有點像,當華夏強大后,
鷹醬立馬改口說愛好和平。
趙孝騫向來自謝和平的使者,白鴿一樣天真純潔的男人,面對遼國和平的請求,自然是滿口答應。
「沒問題,兩國暫時休兵罷戰,曾經的爭端以談判的方式解決,我便在此地靜候貴國的使團到來了。」趙孝騫爽快地道。
蕭正由表情有點復雜,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忍不住道:「趙郡公此刻所處之地,是我遼國境內,它曾經是我遼軍的大營,您看是否貴軍退回國境以內———」
「不,就在這里等,按我大宋的禮儀和規矩,出迎三十里以上,才愈顯對貴國使團的尊重,此地距離我大宋國境,不多不少正好三十里,緣分吶!」
話說得客氣,但趙孝騫的語氣很堅決。
蕭正由暗暗嘆了口氣,他知道讓宋軍退兵目前是不可能了,只要能達到暫時休兵罷戰的目的,此行的使命算是圓滿完成,
此時師帳內的烤肉香味愈發濃郁,蕭正由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暗暗吞了口口水,盯看烤架上那只滋滋冒油的羊。
誰知趙孝騫卻語重心長地道:「既然正事已說完,還請貴使抓緊回去復命,
事關兩國和平,一刻都不能耽誤。」
「陳守,送客!」
蕭正由臉頰抽了抽,黯然一嘆。
果然,一頓飯都沒撈到,這位年輕的郡公真就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嗎?
趙孝騫扭過臉,假裝沒看見他幽怨的眼神。
對不起,我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我只是單純的小氣而已。
陳守將蕭正由送出轅門外,正要上馬時,卻見大營外空曠的平原上出現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仔細一看,竟是宋軍回營了。
蕭正由頓時心中一喜,宋軍停止了搶掠,回到了營地,是不是說明趙孝騫其實也不想將兩國戰爭擴大?
畢竟宋國不是趙孝騫說了算的,他挑起戰爭,宋國朝堂難道沒有任何反應?
想必他也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所以只敢把兩國的戰爭控制在小范圍內。
如此說來,耶律淳和趙孝騫其實各有各的忌憚。
耶律淳忌憚的是宋軍的實力,只好原地駐營,等待援兵。
趙孝騫忌憚的是汴京朝堂的壓力,不敢擴大戰事。
汴京朝堂的壓力一直都在,但耶律淳若等來了援兵,他的忌憚就消失了。
所以,優勢在我。
蕭正由心中大定,眉開眼笑地上馬離去。
單人單騎前行,蕭正由與種建中的兵馬擦肩而過。
行進在隊伍中的種建中忍不住警了蕭正由一眼,見此人一身契丹人的打扮,
騎在馬上卻笑得像花兒一樣,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種建中不由眉頭緊鎖,盯著他的背影久久出神。
「此人是誰?為何一副剛侍候完恩客,賺了大錢的樣子?」種建中喃喃自語。
隨即種建中咬牙。
不管他是誰,就見不得契丹狗賊笑得如此開心,可恨!
「取弓來!」種建中沉聲喝道。
旁邊的親衛立馬遞上一張三石的強弓,
種建中拉弓搭箭,深吸口氣,瞄準————
嗖的一聲。
箭矢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遠處蕭正由跨下的馬屁股。
馬兒痛嘶,人立而起,蕭正由猝不及防被甩下馬,摔得七葷八素。
而那匹中箭的馬兒卻頭也不回,一路痛嘶,一路狂奔遠去。
蕭正由腦子發懵,自瞪口呆看著自己的馬兒狂奔,越跑越遠,此刻他仍沒搞清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最后,他終于看清了馬屁股上插著的那支箭矢,頓時又驚又怒,扭頭望向這支宋軍隊伍。
隊伍仍在不疾不徐地行進,路旁一名披甲將軍正冷眼盯著他,手里還握著一張強弓,眼神躍躍欲試,仿佛只要他敢罵半句,這張強弓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他。
蕭正由氣抖冷,但終究不敢罵出口。
如今的遼人從上到下,對宋人的印象早已改觀,他們都知道,宋人已不再是當年任人欺辱的懦弱者了。
但凡發生沖突,宋人是真敢殺遼人的,毋庸置疑。
蕭正由咬牙,生平受到這般奇恥大辱,但他只能生生忍下這口氣,不敢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
于是蕭正由只能起身,一瘤一拐地前行,追逐那匹被箭矢射中屁股的愛馬,
簡稱「愛馬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