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轎夫這樣的役丁還好,急遞鋪、看管水力的役丁、每年入冬后要修路鋪橋的勞役才最是辛苦。”王費隱道:“今年一開春他就說今年天氣有異,所以廣發勞役令,命各鄉出人興修水利和官道。”
潘筠:“他說的倒也沒錯。”
王費隱無奈道:“是沒錯,因為他發勞役令前和前幾任縣令一樣,請了我和老子宮觀、福慶觀的幾位道長去看過天氣,今年天氣有異,我們也算出來了。
我們還給他規劃了需要注意的山道、溝渠,甚至把人力都給他算出來了……”
這種事他們常干,明仁在的時候,他們也常被當做文書一樣用,反正這種事于他們來說又不費力。
平常他們就觀星算氣候,玉山縣又是他們生活的地方,三不五時就出門,哪兒有問題,他們心中都有數。
算術更簡單了,心算就能把這些東西算出來。
反正每年有需要的時候,他們都可以給明仁一些規劃和數據。
王璁是怎么跟明仁熟悉起來并成為好友的?
不就是因為早些年王費隱偷懶,每有這種事都把王璁推出去嗎?
明仁和前面幾任縣令一樣很上道,不管用不用道士們的規劃和數據,他至少是認真聽了,只是根據自己的需求和條件進行調整。
所以玉山縣各道觀和幾位縣令一直合作愉快。
他們沒想到,這位新來的蔡縣令那么胡鬧。
“他拿了我們的規劃和數據卻丟到一邊,直接廣發勞役令,強迫每家必出一丁服役,孤寡者亦不能免。”
潘筠張大了嘴巴:“這違法了吧?”
“是違法了,”王費隱無奈的道:“但誰拿他有辦法?誰家不想服役,便出免役錢。”
潘筠挑眉:“那些富戶就出了?”
要是她,不得撓死他?
王費隱:“他定的免疫錢只有明縣令的三分之一。”
潘筠的笑臉頓住,和妙真四人異口同聲:“他有病吧?”
潘筠氣得站起來,原地轉圈:“明仁定高免役錢,是為了劫富濟貧,他只取三分之一是為了什么?劫貧濟富?”
王費隱:“往年,明縣令收到免役錢會分為三部份,一部分收到府庫中,一部分用于聘丁代役,一部分則用于飲食改善役丁生活。
但蔡縣令收了錢,并不聘人代役,也就是說,本來規劃十人干的活,有五人付了免役錢,他拿了錢不補充人手,十個人干的活就分派到了剩下的五個人身上,所以今年勞役極重。”
“王小井家今年運氣很不好,他們家被抽中雙丁,他小叔王二亮被抽中為急遞鋪役丁,他們家還得再出一人去服春役。”王費隱道:“王小井年紀還小,所以他爹王大春去服春役。”
潘筠心生不好的預感,妙和眼圈直接紅了,問道:“然后呢?”
“二亮他……送信的時候遲了,被打了板子,第二天帶傷送信,人沒站穩,從山道上滾了下去,抬回來的時候人就不好了。”
潘筠抿嘴:“大師兄沒把人救活嗎?”
王費隱同樣不悅的抿嘴,沉聲道:“我能治傷,卻不能救命。他腿殘了,為了他,小井家里花光了積蓄,小井……”
王費隱頓了頓,想起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眼眶也不由一紅:“小井為了賺錢,跟人一起去挖礦,沒想到礦場找各種理由扣他們的工錢,最后更是壓下工錢不給。”
王費隱說到這里咬了咬牙道:“今年朝廷重開江西銀礦,朝廷給定了銀礦每年要上交的銀子數額,但銀礦不知是采不到這么多銀子,還是被人藏匿,反正他們就是沒有。”
潘筠接過話:“銀礦交不出這么多錢,江西布政使司就得給他們想辦法,籌集足夠的銀兩上交,于是,布政使司將任務下給州府,州府再下給治縣,治縣再分攤給百姓,是嗎?”
“對,”王費隱頷首道:“所以,今年玉山縣不僅勞役突增,稅銀也突增,像王小井家這樣的富農都因為突增的勞役和稅銀家破人亡,更不要說家境比他家還要差的人家了。
五月開始,便有人家開始賣田賣地,還有的,不舍得賣田地,便先賣的女兒。”
潘筠握緊了拳頭。
妙真也氣憤不已,問道:“大師伯,難道我們就沒辦法嗎?”
“有,”王費隱道:“事情發生后,我給明大人寫了信,也給老二寫了信,還給天師府寫了信。
明大人對玉山縣有感情,他肯定也不想自己曾經治理過的地方被人弄得一團糟,蔡晟即便身后有人,也不能為所欲為,而且,我朝中也有人。”
王費隱嘆息一聲道:“我相信,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最長到今年冬天,蔡晟不改行事作風,這官他也當不下去,可,誰能料到,人算不如天算。”
“先是暴雨暴風突至,好幾個地方突發泥石流;然后是福建寧化發生叛亂,其中有人暗中聯系了江西銀礦的礦工,他們一起行事,也殺了礦官起事,王小井和村里好幾個在礦場里干活的人都在其中,他們還帶人殺進了縣城……”
四人忍不住“哇”的一聲:“還殺進了縣城?那殺了蔡晟沒有?”
王費隱沒好氣的道:“他們要是殺了蔡晟,我會在這里嗎?”
四人失望。
王費隱道:“他們攻進城那天晚上,蔡晟正好不在縣衙,而是在他的外室那里,叛軍沖進縣衙一頓燒殺搶,結果正主沒看到,蔡晟逃出城去,帶駐軍殺回來,叛軍就出城躲進山里,如今誰都拿誰沒辦法,蔡晟查了礦工的戶籍,直接連坐家人和鄰里,汾水村……”
“汾水村八成的人都姓王,你大師兄我也是族親,同樣在連坐之列,要不是我是出家人,律法上不牽連我,不然你們也得去大牢里見我。”
潘筠皺眉:“您不能跑?”
“跑倒是可以跑,但跑得了道士,跑不了道觀,”王費隱搖頭晃腦的嘆氣。
潘筠盯著他的臉看,片刻后起身:“師兄,我想見一見汾水村的鄉親們。”
王費隱問:“你有錢嗎?”
“有。”
王費隱:“那你有吃的嗎?”
“也有。”
王費隱就點頭:“很好,拿出來去大廚房多做一些饅頭和餅子,我晚一點帶你們去見。”
被連坐的人不少,大牢里根本關不下這么多人,所以,縣衙就把這些人關在土地廟里,直接修了幾個木柵欄隔個房間,一個房里一窩蜂的關二十來個人。
二十幾個人關在一起臭烘烘的,潘筠一進去就忍不住皺眉。
給他們領路的衙差小聲道:“你們慢慢聊,不著急,只要不發出大的聲音就行。”
潘筠幾人一路行來暢通無阻,連盤查都沒有,他們不由盯著衙差好奇的看。
王費隱頭也不回的道:“別看了,這幾個衙差都是新招的,原來的衙差或死或傷,要不就在縣衙里當差,不會來這種小地方的。”
衙差沖潘筠幾人友好的笑了笑,小聲解釋道:“我們都受過王觀主恩惠,而且山神庇佑,讓我們家人躲過一劫,既然這些人是王觀主要保的,那他們應該都是好人。”
潘筠一臉復雜:“我聽說反軍入城的時候搶了許多人家,還傷了不少普通百姓,你不恨他們嗎?”
“恨是恨的,我二叔是衙門的捕快,他兢兢業業,從不欺負人,反軍入城的時候他被殺了,我就是接二叔的差當的衙差,我一開始也很討厭他們,但后來想想,這些人也無辜得很,他們的家人造反,他們并不知道,而那些礦工造反……聽說也是實在活不下去了。”
衙差一臉迷茫和痛苦:“我恨他們,可好像又不應該恨他們,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怪誰了。我在這里守了十日,見他們也挺可憐的,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衙差打開門讓他們進去。
柵欄里的人愣愣地抬頭,看見王費隱時只是眼眶微紅,待看到潘筠,眼淚一下就飚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朝潘筠沖過來,直接撲進她懷里:“筠妹妹,求你佑我!”
柵欄里的人紛紛朝她跪下,大哭道:“廟祝啊,您終于回來了——”
“求山神保佑——”
“他小師叔,快讓山神醒一醒吧——”
整個土地廟都震動起來,其他柵欄里的人也紛紛探出頭看過來,聽說是三清山山神廟的廟祝來了,紛紛跟著跪下祈禱。
潘筠一臉驚愕,不由的去看王費隱。
王費隱:“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泥石流發生前,一聲巨雷,山上滾下兩塊巨石,有人被驚醒,推開窗隱約看見半空中有一鶴翅仙人迎雷而立,然后不斷有巨石滾下,驚動了方圓二十里的村民。
村民們起夜,感覺到心悸難過,于是冒雨離家。
他們剛離開不久,泥石流就滾下,被巨石阻擋,等泥石流滾到下游幾個村莊,村民們都攜帶家中財物轉到了安全地。
從那以后,縣里便有傳說,那是三清山神在保佑他們。”
潘筠張大了嘴巴:“我,我以為他們會怪山神……”
畢竟,玉山縣接連發生了這么多事。
王費隱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這是天災和人禍并行,怎么能怪山神呢?祂老人家已經在盡力庇佑百姓了。”
村民們聽到他們的對話,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們能活到現在,全靠山神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