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監正元豐與嚴九齡,匆匆整理袍服,幾乎是帶著全體格物、玄工二科學員,烏泱泱迎至了書院那扇新漆未干、寓意“格物致知”的朱漆大門前。
陽光透過云層,恰好照在門前新鋪的紅氈上。
元豐穿著簇新的五品青色團領鶴補朝服,嚴九齡則難得換上了一身藏青緙絲儒生常服。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遠處漸行漸近的車駕上。
并非御賜的明黃,而是一乘并不張揚但質地精良的紫檀木四人抬官轎,前后簇擁著十幾名身著褐衫、氣息沉穩精悍的親隨家奴。
轎子穩穩停在書院正門前。
未等元豐等人上前寒暄,一名親隨已麻利地打起轎簾。
一只描金繡蟒的大紅宮靴踏了出來,隨即是身著同樣猩紅描金蟒袍、頭戴三山帽的身影。
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趙無咎。
他依舊是那樣,面容清癯,白發枯槁,布滿老人斑,一幅命不久矣的摸樣,完全沒有傳聞中大宦官的橫肉煞氣。
只一雙細長眼睛掃過眾人時,銳利得如同能看穿五臟。
“見過趙公公!”
以元豐為首,眾人齊刷刷躬身作揖,面露恭敬。
趙無咎走出轎子,目光在排場十足的迎接場面——從整齊列隊屏息的學子,到躬身作揖的主要人物,再到地上新鋪的紅氈——緩緩掃過一圈。
他那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只是緩緩抬了抬手,動作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諸位大人,這是做什么?”
趙無咎的聲音不高,滄桑嘶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空氣,“咱家不過是皇上的一個老奴才,奉旨辦差,路過書院,順道看看。這般場面,可真是折煞老奴了。”
“老奴——擔待不起啊。”
他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諷意,目光落在額頭沁汗的元豐和強作鎮定的嚴九齡臉上。
元豐和嚴九齡臉上堆起的笑意瞬間僵住,準備好的奉承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
說實話,他們也憋屈。
書院篳路藍縷,本來就忙得一塌糊涂,原本以為開院大典和招生結束后,就能安心工作,先讓書院運轉起來。
誰知,這還沒兩天趙無咎就來了。
這位的兇名,朝堂上下誰人不知,他們豈敢怠慢。
見他們噤若寒蟬,趙無咎微微搖頭,開口道:“二位大人都是實在人,朝堂這些腌臜事,你們不必理會,都是為皇上效力,咱家也不會允許其他人來給你們添堵。”
監正元豐松了口氣,側身抬手道:“趙公公請。”
眾人來到“天圓地方”格局的中央廣場,趙無咎向前踱了幾步,目光掃過周圍大殿,又投向高聳的神像,嘴角勾起個滿意的弧度:
“‘燧輪水火真君’……好東西啊。圣上最近,可是時常向老奴提起這新晉書院祭奠出來的‘新神’”
“元監正,嚴大人,不知可否借個清凈地方,討杯茶水喝?老奴,倒有幾個小小的疑問,想請教一二。”
他話說得客氣,但那股隱含的威壓和背后的“圣上”二字,讓元豐和嚴九齡心頭那根弦,瞬間繃得更緊了。
“公公請。”
眾人來到偏殿坐下。
待侍者奉茶后,元豐小心翼翼拱手問道:“趙公公此來,可是圣上有什么叮囑?”
“不急。”
趙無咎平靜喝了口茶,“聽聞十二元辰的李少俠也在書院,不妨將他也請來,到時一塊兒說。”
元豐和嚴九齡聽罷面面相覷,不知找李衍做什么,但既然趙無咎已經說了,他們也只好照辦。
李衍踏入偏殿時,腳步猛然停下。
他能感覺到某種威脅。
沒有半點殺氣,卻像是踏入了猛虎領地,后背發涼。
抬頭望去,但見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
監正元豐與嚴九齡分坐兩旁,神色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而那位身著猩紅描金蟒袍的司禮監大太監趙無咎,正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靜靜望著墻壁上懸掛的一幅《老子出函谷關》畫。
聽到腳步聲,趙無咎緩緩轉身。
那張枯槁如老樹皮、遍布深褐色老人斑的臉上,一雙眸子卻銳利得如同淬過寒冰的黑曜石刀鋒,精準地落在李衍身上。
沒有攝人的氣勢外放,卻讓李衍驟然一凜。
這老太監…深不可測!
李衍瞬間警鈴大作。
作為活陰差,他比尋常修士對氣息更加敏感。
眼前的趙無咎,給他的感覺極其怪異。
外表是行將就木的老者,氣血衰敗,但那枯瘦軀殼內斂的“神”,卻沉凝如巍峨山岳,帶著一種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踏著累累白骨打磨出的冰冷意志。
更詭異的是,在那內斂的“神”之外,還隱隱纏繞著一種……非人般的、極其稀薄卻又無比深邃的“空”與“寒”。
仿佛他站在這里的只是一個投影。
真正的本體,連接著某個幽暗莫測的所在。
地仙?不像…
陰犯?勾牒沒異樣…
這什么老怪物?
“李少俠來了,坐。”
趙無咎的聲音嘶啞低沉,指了指元豐下首的空位。
李衍不動聲色地拱手:“見過趙公公。”
他依言坐下,目光平視前方,心神卻高度集中,暗中揣摩著對方深淺和來意。
這趙無咎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權勢熏天,更是皇帝的心腹鷹犬,親自來訪,所圖絕非小事。
還有方才那抹感知中的非人之感…
莫非與宮廷秘術有關?
“元監正,”趙無咎沒有寒暄,徑直看向元豐,直入主題,仿佛時間極為緊迫,“咱家瞧著,那燧輪真君金身法相,神韻初具,氣象莊嚴,確是國朝祥瑞。”
“只是不知,何日方能功德圓滿,移奉社稷壇,受萬民香火?”
元豐連忙欠身:“回公公,神像主體已然完成。后續尚有‘開面點睛’、‘敕神封寶’、‘罡炁通靈’等幾道玄工秘法加持。”
“此乃墨門及玄門幾位供奉共同推演而定,欲借器物誕生靈性之機,循天時、地利、人和,穩妥為上。預估尚需一月之功。”
“一個月?”
趙無咎花白的眉毛似乎微微向上抬了一下,臉上枯槁的皺紋沒有絲毫變化,但偏殿內的空氣仿佛驟然凝滯了一瞬,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攥緊。
這并非炁的涌動,更像是精神威壓造成的窒息感,轉瞬即逝。
“太久了。”
趙無咎緩緩起身,聲音依舊平緩,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斬釘截鐵:“必須在兩日內完成。后天子時之前,神像必須入社稷壇正殿,由陛下親自主持首次祭典封敕。”
“兩……兩日?!”元豐臉色驟變。
嚴九齡也失聲道:“公公,這萬萬不可!罡炁通靈非朝夕之功,強行施為,恐有神器蒙塵,甚至根基損毀之虞……”
趙無咎的目光緩緩掃過焦急的元豐和震驚的嚴九齡,最后落在垂著眼瞼、看似平靜卻心中劇震的李衍臉上。
無論元豐,還是嚴九齡,此刻都氣得滿臉通紅。
他們沒想到,這趙無咎一來就要對燧輪真君動手。
這可是書院今后立足的底蘊。
二人心中已暗自發狠,待這老陰陽人一走,他們就前往皇宮告御狀,說什么也不能然他亂來。
見氣氛緊張,李衍沉默了一下,拱手道:“神像遷移的時間,皇上也知道,敢問趙公公,臨時變卦可有原因?”
趙無咎不緊不慢,端起桌上的青花蓋碗,用茶蓋輕輕撇去浮沫,啜了一口清茶,語氣平淡道:“元監正,嚴大人…”
“你們的顧慮,咱家知曉。但時勢不等人!”
“就在這幾日,龍虎山張天師、武當山玉蟾子真人、終南全真邱長春道長……還有青城、峨眉諸派掌門,皆已離山,星夜兼程,直奔京城而來…”
說著,抬眼道:“你們可知,他們要來干什么?”
此話一出,三人皆是面面相覷。
一時間,偏殿里落針可聞。
李衍若有所思,眼中精光一閃:“玄門各派教主齊動!是為燧輪真君而來?”
他知道很多事,距燧輪真君現世不過兩三日,但天下玄門各派卻已聞風而動,且教主齊齊前往京城。
消息再快,也不可能瞬間傳遍神州。
如此陣仗,開國或天下大亂時才會出現。
除非…有更上一層命令!
肯定來自大羅法界!
怪不得,只讓他短期護持,原來還有后手…
“沒錯!”
趙無咎將茶碗輕輕放回托盤,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們打著為真君護法,穩固神庭的名義…”
趙無咎的聲音壓得更低,卻透著一股凜冽寒氣,眼神也變得冰冷,“實則為何,爾等心知肚明。”
“人道變革之機已至,朝廷與玄門,誰掌新神權柄,非常關鍵,陛下圣明燭照,豈容玄門諸派挾神器以制廟堂?”
趙無咎的語速陡然加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此乃國之重器!社稷神器!必須歸于朝廷,歸于社稷壇供奉!任何外物,皆不得染指分毫!”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三人,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壓力,讓元豐和嚴九齡額頭滲出冷汗,也讓李衍的心臟跳漏了一拍。
“所以,工期必須提前!”
“不惜一切代價!”
“宮廷供奉,皇家秘庫,京畿衛戍,皆可調動。若人手不足,立刻從內廷工坊和五軍都督府抽調最好的匠師!”
“若靈材稀缺,即刻去太倉庫支取!”
“無論用何等秘法、旁門、甚或折損陽壽的禁術……咱家只要結果!”
他看向元豐,眼神凌厲,一字一句道:“后天子時之前,燧輪真君金身法相,必須開光入壇,立于社稷殿內。”
“此事,關乎國運興衰,更系天下人道變遷之序!”
“該怎么選,諸位可想好了…”
殿內一片死寂,唯有趙無咎那嘶啞而冷酷的話語在回蕩。
原來是因為這個…
元豐和嚴九齡互相看了一眼,齊齊上前拱手道:“事關朝廷社稷,還請陛下放心,我等必不負圣望!”
這次的對手,是整個玄門。
怪不得趙無咎要親自前來,而不是通過羅明子告知。
他們雖與玄門關系莫逆,但無論墨門,還是嚴九齡背后的開海派,利益都與朝堂深度綁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然要竭力避免此事。
趙無咎點了點頭,又看向李衍,“李少俠,你呢?”
李衍愕然,“如此大事,與在下有何關系?”
趙無咎眼神冰冷,“咱家也不打花腔,十二元辰與玄門關系頗深,不得不防。實不相瞞,乾坤書院的防務,已由都尉司全權掌管,京畿衛所在外守護,宗師霍胤領銜。”
“依咱家的意思,是要請李少俠你們離開,但陛下說你雖出身江湖,卻是心系天下之人,因此讓咱家問問。”
李衍沉默了一下,點頭道:“公公多慮了,事關神州氣運,變革重器被玄門掌控,容易生出禍端,大是大非,在下還是分得清的。”
說實話,讓他走,他也不想走。
此事不僅關乎神州,也是他天官任務。
反正天庭的指令,只要保證燧輪真君安全就行,至于最后被誰得到,還真不由他說了算。
“那就好!”
趙無咎深深看了他一眼,“此事若成,朝廷不會虧待李少俠。”
說罷,便起身闊步而出。
而在大殿外廣場上,不知不覺中,密密麻麻的都尉司隊伍已烏壓壓涌入,單是神火槍隊,便有上千人。
遠處大殿臺階上,霍胤也顯出身形。
書院之中,原本執法堂的人,都滿臉憋屈被請出,就連煉丹宗師王靜修,都罵罵咧咧,拎著包袱向外走。
元豐和嚴九齡見狀,連忙走出偏殿。
他們一個去好言相勸,一個去進行安排。
雖說有朝廷命令,但也不能寒了書院人心。
望著眼前亂象,李衍搖了搖頭,看向遠處高聳神像。
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嶄新的時代,正以其為中心,卷起無法抗拒的風暴旋渦。
現在,還只是開始。
而他活陰差的身份,十二元辰游仙的身份,多半是要夾在這兩股即將碰撞的洪流之間……
如果侵犯了你的權益,請發郵件至:admin@shuquta,我們會及時刪除侵權內容,謝謝合作!